文/李吉祥

一

我的父親是我爺爺在人販子手里買來的，所以他倆應該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父子。

爺爺李興甲是河南洛陽人，6歲死了父親，17歲和一個河南老鄉(xiāng)從洛陽來到西安，在東大街八角樓老郵政局大后院旁邊的一個鑄造廠學習翻砂鑄造手藝。5年學徒出師當了小把式（小技工），老板才每月給發(fā)一點點工錢。又過了3年，因爺爺?shù)募夹g(shù)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老板先后給他漲了兩次工錢。爺爺經(jīng)濟上寬裕后在南大街降子巷租了一間房，和東鄉(xiāng)木匠王村一個姓王的姑娘——即以后我們的奶奶結(jié)了婚?；楹笪辶暌恢睕]有生育，經(jīng)兩人商議決定抱養(yǎng)一個小孩。很快，爺爺和奶奶見了中間人帶來的孩子，看上去大約六七歲的樣子，生的五官端正，很綿軟很沉穩(wěn)。爺爺奶奶都說行，于是沒有絲毫討價還價，就把錢給了來人。

爺爺奶奶待父親如同親生，在吃喝穿戴上從不虧待，且很少打罵。爺爺還專門花錢請了一個有文化的高人，給父親起了兩個名字：小名根旺，大號李生金。父親10歲時還被送去學校上了3年完小。

二

因爺爺想讓父親將來接班當銅匠，所以便叫父親停止了學業(yè)回家?guī)兔Ω苫?。然而父親喜歡干采用先進技術(shù)和有機器參與生產(chǎn)的營生，所以16歲時終于說服爺爺，在北關(guān)正街的一個壓面條鋪子，當學徒學習壓面條手藝。大約學了半年后的一天晚上，3個當兵的突然持槍破門而入，一個帶頭的說：“前方戰(zhàn)事那么吃緊，你們卻在這里享清福。誰是老板，給我們拿20個銀元來?！苯又謱χ赣H和另外一個小伙說：“你倆跟我們走。不拿錢，這倆小伙兒不跟我們走，就砸了你們這鋪子?！睙o奈，老板只好給了他們20個銀元，并眼看著人家拿槍將店里的這兩個伙計押著走了。

當兵的拿了錢，押著兩個壯丁出了門一直朝北走去，說是要到草灘團部去交差。走了五六里路后，當兵的進了客店，叫店主備辦了不少酒菜，連吃帶喝地折騰了半夜。當他們爛醉如泥地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時，父親和那個小伙子低語了幾句，奮力解開綁在手腕上的繩子，出了店門一東一西撒腿便跑。父親跑到第二天天剛麻麻亮，見人一打聽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咸陽地界。幸好身上還有幾個銅子，便急忙吃了點飯后直奔路人所指的車馬店，乘坐馬車走了整整一天后才回到西安。

從那以后，父親開始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的跟著爺爺學習翻砂手藝。父親有文化，人比較聰明，還能吃苦耐勞，所以只用了3年時間,就把爺爺所有的本事都學到了手，有些地方甚至還有所超越，于是漸漸成了遠近聞名的李銅匠。

三

印花布園34號院是爺爺辛苦了半輩子掙下的產(chǎn)業(yè)。3間上房由爺爺自住，3間門房租給了一個姓胡的藍田人開木匠鋪，兩間北廈子用作自己翻砂化銅的作坊，兩間南廈子租給了一個叫劉大的小販。劉大為人比較奸滑，他把租來的兩間房一間自住，另一間暗地里租給了一個人販子，變成了偷偷“關(guān)押”尚未出手的被販賣者的倉房。

當時奶奶因病臥床，東西沒人買，吃飯沒人做，而劉大的房子里剛好關(guān)著一個10來歲的農(nóng)村姑娘，于是作為房東的爺爺就給劉大說，讓那姑娘出來幫幾天忙。這個姑娘天生麻利能干，有力氣還有眼色，鍋上案上、洗涮打掃樣樣都干得很好，幾天時間就把奶奶服侍的能夠下地活動了。于是奶奶便對爺爺說：“我看上這姑娘了，叫她給咱根旺做個媳婦咋樣？”爺爺說：“行么，你看咋辦就去辦?！蹦棠陶f：“別的事我都可以說，但這個事還得你出面?！庇谑菭敔攲Ω赣H提出了此事，父親當即表態(tài)說：“大（爸），你看好就好，你和我媽同意我就同意?！眱商旌?，父親和母親就結(jié)婚了，儀式就是奶奶親自下廚做了一頓臊子面，吃面前父親和母親雙雙跪下，給爺爺奶奶磕了3個頭就算禮成。

四

剛結(jié)婚不久，父親和母親便各自向?qū)Ψ絻A訴了自己的身世和被販賣的經(jīng)過，為的是消除自卑感，互相鼓勵著把日子過好。

母親說她是興平桑鎮(zhèn)人，父親和大哥、二哥死的早，剩下她和母親及三哥一起過日子。三哥是個賣涼粉的，農(nóng)忙時種莊稼，農(nóng)閑時在桑鎮(zhèn)街上賣涼粉。后來，三哥結(jié)識了鎮(zhèn)上的幾個混混，和他們在一起吃煙、喝酒、打牌，欠下了一屁股爛債。債主天天上門討要，揚言到期不還就要把三哥的雙腳剁掉，最后三哥只好將她賣掉頂了債。

父親說他六七歲時，一天晚上和他哥在場院里玩耍，哥哥要回去取個小板凳，剛走就來了一個大個子的人，拉住他的手說：“走！跟我看戲去?！彼晚槒牡馗吡耍吡舜蟀胩爝€不見戲樓，便哭著鬧著要回家，那大個子又擰又打地抱著他繼續(xù)向前走，最后他哭鬧累了就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大個子已把他交給了一個胖女人，胖女人把他關(guān)進了一個小屋，說不聽話就要打死他。一天給兩個蒸饃一碗水，大概有七八天時間吧，就把他賣給了我爺爺。

父親還說，人販子一夜就能把他背進西安城，估計他家離西安城不是太遠，大概有30多里路，可能在郭杜鎮(zhèn)一帶，也可能在灞橋鎮(zhèn)、草灘鎮(zhèn)、三橋鎮(zhèn)一帶。

兩人都覺得命運對他們是不公平的，也是公平的。不公平的是安排兩個人小小年紀都被人販子賣掉，公平的是被賣后不到10天，兩人就各自先后來到了爺爺家，并最終成了夫妻。對于命運的公平之處，父親母親在心里都十分感恩。

父親和母親一輩子風風雨雨幾十年，一直是相依為命、相敬如賓、相互體貼、相互愛護。當然也有磕磕碰碰和臉紅斗氣的時候，但兩人都能很快地主動化解矛盾，重歸于好。

五

父親到爺爺家已經(jīng)六七歲了，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爺爺?shù)挠H生兒子，但他也非常明白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的道理，所以父親對爺爺一直很尊重，很孝順。在職業(yè)選擇和結(jié)婚成家這些重大的充滿著個性因素的人生問題上，爺爺?shù)脑捴粮邿o上，只要爺爺說了父親就照辦。這一點，一般人很難做到，但父親做到了。

父親在銅匠手藝學成自立后，爺爺才50多歲，但父親就不叫爺爺干活了，讓爺爺當起了“全職老爺子”。父親怕爺爺不干活會感到空虛，便經(jīng)常督促他：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外面走一走，到河南老鄉(xiāng)開的酒樓去和人家說說閑話，到琉璃廟街茶爐子去喝喝茶，坐上躺椅在巷道上看看街景等。

雖然爺爺啥都不用干了，但并非啥都不能管。父親不僅把掙的錢全數(shù)交給爺爺，甚至連逢年過節(jié)人們送來的禮品也都交給爺爺，由爺爺保管、分配。爺爺?shù)母苫顧?quán)被“剝奪了”，但財權(quán)、物權(quán)仍然悉數(shù)在握。

從60歲開始父親就叫母親給爺爺單做單吃，大家如果吃攪團就給爺爺吃面，大家吃湯面就給爺爺吃干面。父親一輩子不吃肉，但一直堅持十天半月的到館子去買個肉菜回來，專門給爺爺加強營養(yǎng)、改善生活。怕爺爺冬天受冷，叫泥水匠來家給爺爺盤了一個火炕，叫母親天天傍晚按時燒熱不得有誤。爺爺60多歲時，父親就請枋木匠在自家院子里給爺爺做了壽材，叫爺爺親眼看了滿意。

六

父親一輩子干的營生基本都屬于個體私營的性質(zhì)，很少能收獲到精神層面的鼓勵和榮譽，所以在他的心底對于國營性質(zhì)的工作和勞動有一種羨慕和向往。

1959年3月的一天，一個姓魏的中年人到家里來拜訪父親，他說他是西安市碑林區(qū)五星機械廠翻砂車間的主任，特來邀請父親參加他們翻砂車間的工作，助他一臂之力，搞好銅爐生產(chǎn)。他說他和廠長商量了，父親去了以后月工資暫定為65.50元，糧食定量每月按翻砂工標準46斤，吃住在家，每星期干6天活休息一天。魏主任講的這些情況，父親覺得挺符合他的生活習性，便表態(tài)可以去試一試，干得好了就干，干不好就回家。

西安市碑林區(qū)五星機械廠翻砂車間就在書院門西口的寶慶花塔下，魏主任以開會的形式專門向30多名工人介紹了我父親，說他是老經(jīng)驗、老內(nèi)行，30多名工人同志以熱烈的鼓掌表示歡迎。會后，魏主任安排王師傅、學徒工小張和父親3個人組成車間的銅爐生產(chǎn)小組，由父親擔任組長，專門負責銅制品生產(chǎn)。還說廠長要求我們10天后就得開爐生產(chǎn)，要父親抓緊做好各項準備工作并鼓勵父親大膽地干，相信父親一定能干好。

在父親的精心組織與不斷解決難題的情況下，銅爐生產(chǎn)很快步入了正軌，后來銅爐生產(chǎn)組月月、季季、年年都能完成產(chǎn)值計劃和生產(chǎn)任務，產(chǎn)品廢品率始終控制在正常的范圍內(nèi)。父親技術(shù)嫻熟，經(jīng)驗豐富，踏實肯干，吃苦耐勞，尊敬領(lǐng)導，團結(jié)同志，謙虛謹慎，受到了各方面的好評。3年時間里，工廠在銅爐生產(chǎn)組召開了兩次現(xiàn)場會：一次是完成生產(chǎn)任務報捷會；一次是超額完成生產(chǎn)任務慶功會。每一次會上廠長都號召全廠職工向銅爐生產(chǎn)組學習。3年時間里，父親月月、季季、年年基本都被評為先進，什么先進生產(chǎn)者、生產(chǎn)紅旗手、技術(shù)標兵、生產(chǎn)標兵、質(zhì)量標兵等父親都當選過，而且經(jīng)常在熱烈的掌聲中上臺領(lǐng)獎，有時候領(lǐng)導還要他講幾句話，實在是光彩得很，榮耀得很。

然而3年后，由于工廠搬遷去了渭南，父親不想背井離鄉(xiāng)且有諸多的不便，就很遺憾地辭職回了家。但這是父親一生中最顯榮耀的3年多，父親在世時每每想起和談起這3年多就笑容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