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萬明
丁公是項羽手下的將領,他還是季布的舅舅。劉邦彭城大敗之時,丁公奉命追擊,越追越近,眼看就要走投無路,劉邦便回頭對丁公說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兩賢豈相厄哉!”好漢何苦為難好漢?丁公一聽,居然在兩軍廝殺的戰(zhàn)場上止步不追了。他當即領兵撤還,等于放了劉邦一條生路。
為什么劉邦一句話丁公就放人?這是劉邦的江湖閱歷的本能反應。劉邦被逼到絕路,只能賭丁公也許認同江湖規(guī)則。當時關中人都知道季心以勇猛著稱,季布以守信聞名。丁公作為季氏兄弟的舅舅,確也是深諳江湖之道的人物。
等到項羽滅亡,劉邦要開始分封了,丁公來謁見劉邦。劉邦把丁公拉到軍營中示眾,說:“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彼鞌刂⑶姨貏e強調(diào),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使后為人臣無效丁公也”!
對劉邦的做法,明清大學者王夫之很不贊成,他認為劉邦殺丁公是錯的。
王夫之由此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僅僅是為了讓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做人臣如果不忠則必受懲罰,從而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么“義”不就成了傷害“仁”的大斧和導致私利的誘餌嗎?所以,劉邦赦免季布的罪過并予以重用,是很好的,足以激勵臣子忠君報國,無有二心。至于丁公,廢而不用就可以了;殺了他,則是引導天下人忘恩負義。
王夫之是思想家、倫理學家,他站在倫理學的角度提出,要用大義收服人心,要將心比心,用誠心換誠心,不能把大義功利化。所以,王夫之強調(diào),義,有天下的大義,也有自己心中的精義。大義必須恪守,精義不能功利化。否則就是以惡導善,貽害無窮了。
對劉邦斬殺丁公之舉,歷史上有另一派聲音,認為劉邦做得對,其代表人物就是北宋的司馬光。司馬光是史學家,更是政治家,站在政治家的立場看問題。
他專門寫了一篇“臣光曰”評論此事。司馬光認為,漢高祖劉邦從豐邑、沛縣起兵以來,網(wǎng)羅強橫有勢力的人,招納逃亡反叛的人,已經(jīng)是相當多了。待到登上帝位,唯獨丁公遭受殺戮,這是為什么?“夫進取之與守成,其勢不同?!碑斎盒鄄⑵馉幭嗳俚臅r候,百姓沒有確定的君主,誰來投奔就接受誰,本來就該如此。但是,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待到貴為天子,四海之內(nèi)無不臣服時,這么做就不對了。司馬光接下來的這番話非常有政治水平:
茍不明禮義以示之,使為臣者,人懷貳心以徼大利,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使天下曉然皆知為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懷私結(jié)恩者,雖至于活己,猶以義不與也。
司馬光認為,像這樣殺一人而使千萬人畏懼,這就是深謀遠慮,是漢王朝長治久安的根本所在。
司馬光和王夫之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流的學者,孰是孰非,各有各的理由。
劉邦為什么要殺丁公,在當時來說,有點出人意料,但卻又在情理之中。為什么?被丁公追殺時的劉邦還身處江湖,而如今已經(jīng)身居廟堂,角色身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不問是非只講義氣;廟堂有廟堂的法則,要講政治,講操守。從治國理政的角度講,正所謂“攻守之勢異也”。
司馬光和王夫之分歧的關鍵在于站位不同。司馬光站在講政治的高度看問題,他看到,正是因為劉邦強調(diào)為人臣者要以新的政治立場看問題,強化了政治同盟意識,這才有了此后“非劉姓而為天下共擊之”的白馬之盟,這才有了諸呂之亂之后的周勃安劉、元勛功臣推舉皇帝之舉。東漢時期黨錮之禍、外戚專權(quán)、宦官隨意廢立皇帝的事多有發(fā)生,但極少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反叛朝廷。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劉備作為劉氏宗親已經(jīng)淪落到賣草鞋的地步,但憑著“大漢皇叔”的身份仍然有號召力,最終三分天下有其一。實力強大、特立獨行的曹操已經(jīng)取得了事實上的江山社稷,但仍然不敢公然稱帝,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這證明了劉邦的決策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