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琦君
來美國以前,他考到了駕照。逐漸熟練以后,他先開住宅區(qū)附近的短程。我鼓起勇氣坐在他旁邊,他的命令來了:“替我看著,是不是太靠邊了?”“后面車子距離遠不遠?我要換線了?!蔽业奶?,我平時既無距離觀念,又無速度觀念,叫我怎么知道怎樣才算不偏不倚?我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他還要我看地圖,看路標,一個個地念給他聽。多念了他怪我太啰唆,少念了怪我腦筋不清楚,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難怪有人說跟先生學車,氣得都要離婚,我只坐他的車都氣得要離婚了。
地圖是他先研究好的,用紅筆畫了簡易圖,叫我一路向他報告。我在初中時就最討厭地理,如今卻要對著地圖做“仙人指路”,偏偏我這個“仙人”越指越糊涂。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我指錯了出口,花了一個小時兜了好幾圈。他怪我反應遲鈍,我怪他不應該依賴別人。
尤其氣人的是迷了路,他總叫我問路。美國人對指路最為熱心,仔仔細細說一遍,往往還叫你背一遍??蓱z我方向沒有觀念,路名沒有印象,時常瞠目不知所答,他在一旁伸著脖子倒是聽明白了。我氣他自己不問,他說行人都在我這一邊,當然歸我問。我也奇怪為什么每回停下車,行人總是正巧在我這邊。他大笑說:“笨蛋,哪有行人在路中央散步的?車子永遠靠右走,你永遠坐在右邊,天生就是專管問路的?!痹瓉砦易嚨穆氊熑绱酥兀€不如搭地鐵輕松。每回坐一趟他的車,回到家,我只覺得四肢酸痛,渾身乏力。
有點使我憤憤不平的是,他對新車的愛護遠勝于對我的關懷。每次到家要進車庫時,我先下車他總是說:“小心別讓樹枝擦傷我的車門。”他不說:“小心別讓樹枝刺到你的眼睛?!边@也難怪,望六之年,能購得名牌新車一輛,與它朝夕相對的新鮮滋味自然是和老妻不同的。
偏偏他愈是小心翼翼地照顧新車子,愈是容易出岔子。有一天,他開進車庫時,車頭碰在石墻上,碰碎了車燈玻璃,擦傷了車皮,一條長長的截痕直截到他心里。我也心疼,好好一輛新車破了相。無可奈何中,他自我安慰說:“在紐約開車,車子哪有不碰傷的?不信你以后注意別人的車子。”
從那以后,我們在人行道上散步時,不是欣賞扶疏花木或朝霞晚霞,而是專門注意人行道邊停放的或馬路上疾駛的車輛是否有撞傷的疤痕。這一看,原來好多車子都傷痕累累,有的甚至車頭都撞歪了,仍舊照開不誤。如果發(fā)現(xiàn)一輛嶄新的車子有疤痕,他就指指點點地喊:“你看,你看?!笨傊吹絼e人家車子疤痕多,心里愈高興,一副望人窮的模樣。
但無論如何,我已百分之百信賴他的開車技術了,而且坐在他身旁的確有一種安全感。他的穩(wěn)健并不來自有限的開車經驗,而是來自本性的沉著鎮(zhèn)靜與謹慎。我對他的信賴也不是由于看他得心應手地左轉右轉,而是由于數(shù)十年來與他的甘苦與共、安危相依。他既然“惠而好我,與我同車”,我焉得不“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