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彭
2003年8月9日至17日之間,內子和我訪問了英國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Edinbu rghInternational Festival),看了13場演出,包括10日晚的開幕音樂會,以及德國名導彼得·斯坦(PeterStein)特別為藝術節(jié)執(zhí)導的契訶夫名劇《海鷗》。但該屆藝術節(jié)最受注目的重頭戲,也即我們遠道而去的主因,乃是瓦格納的“指環(huán)”系列,由蘇格蘭歌劇院(Scottish Opera)隆重首演。
這套瓦格納在19世紀中葉花了26年構思創(chuàng)作成的四出劇情人物相連的樂劇,其規(guī)模與藝術價值一直倍受行內專家尊崇。如此杰作,又是出了名的難,向來是頂尖歌劇院挑戰(zhàn)的對象,而偶爾一見的新制作,也是舉世歌劇迷向往的目標。因此,此前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剛宣布會有“指環(huán)”系列的演出,所有戲票即被搶購一空。
這個制作其實在2000年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已經(jīng)開始,那年演出《萊茵的黃金》,2001年演出《女武神》,2002年演出《齊格弗里德》,2003年演出《眾神的黃昏》,加上首三出已經(jīng)搬演的樂劇,組成整個系列。它在愛丁堡僅演兩輪,9月到11月間則到蘇格蘭的格拉斯哥皇家劇院(Theatre RoyalGlasgow)及倫敦的洛瑞藝術中心(The Lowry,salford Quavs)進行三輪巡回演出。我有些朋友在愛丁堡買不到票,只好到那兩處去碰運氣了。
這個制作的靈魂人物共有六位:蘇格蘭歌劇院的音樂總監(jiān)理查德·阿姆斯特朗(RichardArmstrong)擔任指揮,英國歌劇導演提姆·阿爾伯里(Tim Albery)執(zhí)導,希爾德加德·貝希特勒(Hidegard Bechtler)設計布景,安娜·杰本斯(AnaJebens)設計服裝,沃爾夫岡·戈貝爾(WolfgangGobbel)及彼得·蒙福特(Peter Mumford)設計燈光,每人兩出。其中指揮阿姆斯特朗先生尤其功不可沒,他在歌劇院連連赤字的情況下堅持制作了這套成本極高的系列,并且排除萬難將其推出,我們在看戲之余,應懷感激之心。
對我們這種看過不少現(xiàn)場及影碟版本的資深觀眾而言,蘇格蘭歌劇院的“指環(huán)”系列在歌手陣容、樂隊水平、制作規(guī)模上僅屬二流,比不上紐約、倫敦、柏林的演出,跟拜羅伊特樂劇節(jié)的制作相比,更有一段距離。我曾多次應邀往訪拜羅伊特,到2003年為止看過那里的35場演出,這種感受特別強烈;但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觀眾而言,愛丁堡的這版制作已是很高的演藝享受了。
愛丁堡與拜羅伊特兩地最大的差異是在劇場的音色以及參與者的心態(tài)上。在拜羅伊特,樂手在開場前絕不調音練習,樂池大部分深藏舞臺之下,上面蓋起稍許,觀眾根本看不見樂手及指揮。演出時間一到,兩側十幾扇大門準時一關,隔音簾一拉,觀眾席燈光一暗,神奇的音樂就從樂池上端的開口處飄揚出來。這個瓦格納精心設計、被稱為“神秘深淵”(the“Mystic Gulf)的樂池,這座劇場的奇妙音色,這兒觀眾的朝圣心態(tài)及觀劇水平,舉世歌劇院無一能比。
相較之下,愛丁堡的觀眾雖極熱烈,水平也不錯,但少了些對藝術崇敬的心態(tài),他們更像是來“趕廟會”般的參與節(jié)慶。有群美國得克薩斯州來的醫(yī)生律師,分明都是瓦格納迷,男的戴著天神沃坦的“獨眼龍”眼罩,女的頭頂女武神的雙角頭盔,整幫人乘了數(shù)輛長型禮車來到劇場,雖成為電視攝影機的焦點,卻也略嫌招搖了。拜羅伊特的觀眾大多翩翩禮服,愛丁堡的人們則穿著隨意,也是區(qū)別之一。
進入劇場,但見樂池中燈光螢然,樂手紛紛調音并做最后的練習。嘈雜聲中指揮入場,觀眾報以掌聲,他也鞠躬致謝。然后揮動指揮棒引出音樂,這正是一般歌劇演出的例行公事。與拜羅伊特大不相同的是,“指環(huán)”系列的開端,那神奇的136小節(jié)低音大提琴合奏的綿長E-flat音符,配著陸續(xù)加入的大管及小號,仿佛混沌初開,依稀河底涌起……這些瓦格納精心營造的效果,在愛丁堡的節(jié)日劇場就絕對無法重現(xiàn)了。
這個制作與目前絕大多數(shù)的“指環(huán)”系列一樣,把背景時代設在今日,演員穿著現(xiàn)代服裝。這個“現(xiàn)代化”的導演構思需付出重大代價,那就是瓦格納樂劇的原本故事放在科學發(fā)達的今天,免不了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四出樂劇的人物,大多是天神、精靈、巨人、惡龍,其場景也往往是河底、天宮、云端、地底之類的想象空間,若是將它們現(xiàn)代化了,有時未免不倫不類。
下面敘述的,是愛丁堡“指環(huán)”系列某些主要場景的處理,我也會陳述一些著名演出的實況,談談其他導演和他們的設計伙伴,如何呈現(xiàn)這些場面。
第一出戲《萊茵的黃金》的第一場,發(fā)生在萊茵河的河底,開幕時三位河仙正在裸泳戲耍。以往的演出中常將三位河仙用鋼索吊起,在“水幕”后作浮沉狀,卡拉揚在1970年代的制作,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在1989年的制作,用的就是這類處理。瓦格納在1876年首演此劇時,曾讓河仙躺在三個帶有輪子的高架上做泅水狀,同時讓后臺人員將這三座高臺前后左右推動,營造浮沉的效果。英國的彼得·霍爾(Peter Hall)爵士在1983年應邀赴拜羅伊特執(zhí)導“指環(huán)”系列時,進行了大膽嘗試,讓三位全裸的女歌手在玻璃泳池中淺游,泳池后架了大片斜放的鏡子,利用光學折射原理使觀眾產(chǎn)生裸女在深水中潛泳的幻覺,成為該年演出中大家談論的重點。
在我此前看過的四次拜羅伊特“指環(huán)”演出中,2000年及2002年的制作就把河底改成沙岸,三位河仙穿著泳裝,在一艘破船的四周游走,舉止頗像招攬顧客的妓女。1995年及1998年的制作則較為抽象,幕啟時只見三位河仙坐在一座狀似蹺蹺板的金屬架上,讓她們隨著架板的轉動升降而“載浮載沉”,襯著一塊代表河水的巨大金屬背幕,幕上還有略似“按摩浴池噴嘴”的攪水動感,視覺效果相當令人滿意。
愛丁堡的這場戲,視覺效果就差遠了。臺上僅放有五片象征水浪的白板,襯著兩塊代表星空的景片,三位河仙就在這“水浪”間走動,并無游泳或浮沉的感覺。第四出樂劇《眾神的黃昏》中,有場英雄齊格弗里德與河仙見面的戲,場景應為萊茵河岸,導演居然把它設在一個“無上裝酒吧”中,三位河仙穿著緊身時裝,如同在酒吧里勾引男性的新女性,有一位還跑到下有燈光照射的玻璃臺上跳舞,無怪乎一些看不順眼的觀眾,要大聲噓叫了。
《女武神》三幕一場眾武神在天際策馬飛馳的場面,也是觀眾翹首以待的高潮。1995年、1998年拜羅伊特的演出,只見一眾女將站在七片發(fā)光的條狀鋁筒中,鋁筒隨著強勁的音樂滿空飛舞。我曾導過“空中飛人”的場面,深知其中的技術困難;我僅飛起三人,飛行路徑也極簡單,已經(jīng)花費了我及英國專家很多心血??吹酱颂幍臐M空飛舞,想到它的絕難技巧,我只有衷心佩服了。
2000年拜羅伊特的“干禧年‘指環(huán)系列”首演時,演到同一場面,但見一眾穿著頗像飛機修理技工的粗獷女將攀著繩索自堡壘高處沿壁而下。2002年的夏天則更進一步,她們的天際飛降分明經(jīng)過專家調整,形成一組相當美觀的空中雜技。相比起來,愛丁堡的制作同樣相形見絀。此處的女將也頗粗獷,穿著略像修車廠的女工,有些女將的臂上還帶有刺青。她們并沒有飛舞奔馳,卻忙著猛喝啤酒,而冰箱也是巖石旁邊的主要道具。
“指環(huán)”系列結束前的20分鐘高潮戲,本是歌劇史上最難處理的場面。瓦格納要求女主角點燃上置男主角尸身的柴堆,然后騎著駿馬投向熊熊烈火殉情。此時萊茵河突然泛濫,三位河仙趁水而至,將大火余燼連同那只神奇指環(huán)一齊)中向河底。壞蛋哈根投身水中奪取指環(huán),卻被河仙拉入河底淹死,天地重歸平和寧靜。這些頗似電影特技的舞臺效果,在瓦格納的音樂中可以充分描述,但在舞臺上逐一呈現(xiàn),又是多么艱難的使命!
在我看過的1995年、1998年拜羅伊特的演出,女主角將虛擬的火把投向舞臺深處時,那塊代表萊茵河水的巨型金屬幕就緩緩自上空落下,幕上呈現(xiàn)火紅的顏色。女主角并不騎馬,僅僅召喚臺側虛擬的“寶馬”隨她投火殉情。當她奔向舞臺深處的“火堆”時,那塊紅色的金屬幕緩緩前移,也慢慢轉成河水的綠色。此時,三位萊茵河河仙上場,與藏身舞臺一側的壞蛋格斗,終于將他拉入“水中”不見。已至臺前的綠色金屬幕漸漸升起,顯現(xiàn)舞臺深處的天宮,它以幾十根會發(fā)彩光的纖細光管代表。正當此時,舞臺底部升起十幾面火紅的布料,代表焚燒天宮的火焰。隨后細管的亮光漸次熄滅,黑色的背幕緩緩降下將它遮住,象征天宮的毀滅。此時燈光再轉,舞臺臺板發(fā)出可愛的藍綠色,襯著黑色的背幕分外動人,隨著音樂的結束,大幕緩緩落下,“指環(huán)”告終。
在我看過兩次的“干禧年”制作里,這個繁難的場景卻被導演以虛擬手法一筆帶過,僅由音樂交代一切。最后兩分鐘里,觀眾看到穿著日常便服的歌手、合唱隊員及后臺技工四處涌出,走向舞臺終端的鐵閘,此時閘門緩緩上啟,顯出門后的萬道霞光……
而愛丁堡制作的最后場景處理,傳達了導演對人類前途悲觀的理念,在此應該詳加敘述。當英雄齊格弗里德的尸體被群眾抬下時,女主角開始她那長達20分鐘的演唱。此時,不像一般制作中的眾人圍繞,女主角在臺上獨自一人唱出她的哀思。最后她點燃一根樹枝奔向臺后,后方火光頓現(xiàn),群眾慌忙跑上,手持一些狀似大型煙花桶的物件,可能代表洲際飛彈等毀滅人類的武器吧。他們把這些物件放在地上,然后轉向觀眾,對觀眾怒目而視。這個怒視觀眾的處理,使我聯(lián)想到法國導演帕特里斯·夏候(Patrice Chereau)在1976年為拜羅伊特執(zhí)導的“百周年‘指環(huán)系列”,最后也有這樣一個“群眾轉向觀眾,對他們冷目而視”的結局。當時初看影碟,看到這個結局安排時,曾經(jīng)給我頗大的震撼。
此時,數(shù)片軟質的景片依次降下又再升起,顯現(xiàn)另外景片。最主要的景片上繪著數(shù)百兒童的死亡面容,另一景片上但見萬千骷髏成行排列,背景是半輪血紅的太陽,也似核彈的爆炸。接著,一道半透明的黑色紗幕下降將舞臺遮起,在劇場歸于全黑之前,顯現(xiàn)其后的另一景片,上面赫然一朵核彈爆炸的蘑菇云,導演的意圖至此完全明確,而此時的音樂,卻是“指環(huán)”系列最后一分鐘回歸平和寧靜的絕美,與這悲觀的視覺效果形成并不恰當?shù)膶Ρ?。至此,我在激賞阿爾伯里先生在此系列中某些精彩導演手法之余,對他結局的處理違反瓦格納原意,倒有一些惋惜了。
可是在場的觀眾卻如癡如醉,對謝幕的歌手、樂手、合唱隊以及數(shù)位主創(chuàng)人員給予非常熱烈的掌聲與歡呼,就連導演出場謝幕時,也未聽到過多的噓聲。畢竟,這部長達16小時的四聯(lián)劇,終于在排除萬難的情況下順利首演了,有幸看到的數(shù)干觀眾,又怎會像我這樣的吹毛求疵?
平心而論,這套“指環(huán)”系列還是頗有長處的。樂隊相當整齊,在阿姆斯特朗先生領導下奏出16小時極端繁難的樂章,殊為不易。幾位主角雖乏國際知名度,但唱來均頗稱職。飾演女主角布倫希爾德的伊麗莎白·拜恩(Elizabeth Byrne)女士是位替補,最后階段匆匆參與,但唱來有模有樣,將來應大有前途。男主角齊格弗里德是瓦格納樂劇中最難演唱的角色,格雷厄姆·桑德斯(Graham sanders)唱得有些聲嘶力竭,但也終于頂了下來。難得的是,男女主角都頗年輕,因此也符合劇本的要求,這種現(xiàn)象在一流劇院的演出中,卻是很難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