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綠原《幸?!?/>
⊙梅偉[湖北大學文學院, 武漢 430062]
“幸?!笔且粋€歷史悠久的哲學概念,歷史上有許多哲學家都闡釋了幸福觀。西方自古希臘時期就開始對“幸?!边M行界定,除理性主義幸福觀和感性主義幸福觀兩大幸福觀以外,西方還有各種其他幸福觀:基督教幸福觀、非理性悲觀主義幸福觀、馬克思主義幸福觀等,西方各種幸福觀之間有比較大的差異性。中國幸福觀主要有儒家幸福觀“仁愛”、道家幸福觀“無為”、佛家幸福觀“超脫”等派別。西方幸福觀大體上是偏于個人主義的幸福觀,中國幸福觀則大體是“家國天下”的集體主義幸福觀。
綠原在《幸福》一詩中闡釋了其獨特的幸福觀念。綠原的特殊個人經(jīng)歷和廣闊的古今中外學識素養(yǎng),使之思想狀態(tài)非常豐富復(fù)雜,加之《幸?!愤@首詩篇幅的限制,在諸多類別幸福觀中他的幸福觀無法明確地歸屬到其中哪一類。在綠原看來,幸福并不是完全安穩(wěn)的,對待來之不易的幸福,詩人充滿忐忑。這種猶疑的態(tài)度讓綠原陷入了矛盾和思考中,使詩人深刻地體悟到真正幸福的獲得,取決于自己對于苦難的態(tài)度而不是苦難的免除。
《幸?!纷畛醢l(fā)表在1986年第12期的《中國》雜志上,是一首哲理性小詩,呈現(xiàn)了綠原的“幸福之思”。原詩如下:
幸福
——望穿秋水者如是說
幸福是寂寞的
周圍沒有人注意
幸福因此是憂傷的
兩眼常殘含著淚水
幸福是羞澀的
仿佛撒了一次謊
幸福因此是懦怯而木訥的
甚至不敢說一聲對不起
詩中用了“寂寞”“憂傷”“羞澀”“懦怯”和“木訥”這些形容詞來描述幸福。“幸?!边@個詞語本身就有愉悅、快樂的意思,它的感情色彩是偏積極的,“寂寞”等詞卻是偏消極的(羞澀是中性的)?!靶腋!笨梢宰雒~使用,在詞性上是可以與形容詞“寂寞”等詞搭配的,但是詞的語義內(nèi)容并不相配。“幸?!迸c“寂寞”等詞的這種搭配是詞語搭配變異,使詩歌語言富有形象感、新奇感和整體感?!缎腋!芬辉娫~語超常搭配的使用是一以貫之的,這種超常搭配初讀會使人不解,但在細品和重品下,這首詩韻味甚濃。這樣詞語搭配變異形成了一個對照:寂寞與熱鬧、憂傷與愉悅、羞澀與開懷、怯懦與大膽,這種對照使“幸福”的復(fù)雜矛盾兩面都在詩中呈現(xiàn)出來了。《幸?!冯m才短短的八句,其容量不小,表達了難以言盡的深意。
“幸福是寂寞的/周圍沒有人注意”,幸福沒有具體的形體,需要借助一定的外在表達形式才能表達,才能被他人所感知?!爸車鷽]有人注意”表明我雖表達出了幸福,但是表達出的幸福的力度不夠明顯或人與人之間“距離太遠”,所以連周圍人這些在地域上或情感上比較接近的人都沒有感受到我表達出的幸福。這種沒能與他人分享的幸福顯得別樣寂寞。
“幸福因此是憂傷的/兩眼常殘含著淚水”,幸福是憂傷的,而且非常傷心。“兩眼常殘含著淚水”很容易讓我們想到艾青的一首詩《我愛這土地》里相似的一句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這兩者間表達的憂傷之情有很大程度上的相同?!皻埡闭f明是一定哭了,是哭過之后的狀態(tài),哭后不能馬上收住眼淚,傷心之情難以抑制,情緒一時不能平復(fù),所以眼淚將盡未盡之態(tài),給人一種纏綿糾結(jié)之感。同時,“殘含”說明淚水流得沒有那么兇了,詩人可以有意識地收住眼淚了,這就是一種平復(fù)的過程。
“常含著淚水”與“常殘含著淚水”的辨析與區(qū)別。在《1986年詩抄》中,在《我們走向海》中,在《綠原全集》中,在其他一些詩歌選集中,《幸福》這首詩里的“兩眼常殘含著淚水”這句詩都有著“殘”字。但是在《我們的金婚紀念》中,綠原復(fù)述《幸?!愤@首詩,“兩眼常含著淚水”這一句詩里卻沒有“殘”。有“殘”與否對詩歌的表達效果還是有不小影響的,是印刷錯誤還是詩人有意或無意間忘掉“殘字”?
《我們的金婚紀念》寫于1990年,定稿于1991年,最早被收入綠原1992年的散文集《離魂草》,原句是“兩眼常含著淚水”,是沒有“殘”字的,說明不是印刷錯誤。綠原是有意還是無意使“殘”字缺,沒有明確的材料。如果是有意,由于政治形勢的時松時緊,可能“殘”字的缺乏也正是暗含著詩人獲得“幸福”的忐忑吧。
“幸福是羞澀的/仿佛撒了一次謊”,羞澀就是害羞,不大方。在這里“羞澀”還是個偏中性詞。后面一句“仿佛撒了一次謊”,“仿佛”有不能確定的意味。表達幸福像撒謊,“撒謊”這個行為是與“誠”這個傳統(tǒng)正確價值觀相抵觸的,可是謊言有善惡之分、大小之分等種種區(qū)別,所以這個謊的區(qū)分我們也是不知道的。在這里,詩句的情感色彩不是那么明晰,得待下節(jié)分解。
“幸福因此是懦怯而木訥的/甚至不敢說一聲對不起”,“懦怯”和“木訥”給人一種話少、呆頭呆腦、膽小的感覺?!皩Σ黄稹笔潜磉_歉意的用語,是讓自己處于一種低位置來說的,可是連“對不起”都不敢說,也就是連謙卑都不敢表達。是什么讓詩人這么膽???與這節(jié)詩句構(gòu)成因果關(guān)系的上節(jié)詩句的傾向性也顯得明確了,是偏消極的。
“望穿秋水者”指向的到底是什么?“望穿秋水者”可以做兩種理解:作為一個整體和拆開來理解。從整體上說,“望穿秋水者”可以完美匹配詩人綠原自己,也就是綠原這個思念親人之人所言。從整體上看,結(jié)合綠原漫長的受難史,“望穿秋水者”可能并不是單純指向具體的人,也很有可能是強調(diào)“望穿秋水”的那種漫長如人生的苦難歷程。拆開來理解,將“望穿秋水”分開為“望穿”和“秋水”。這樣分開是有依據(jù)的。翻閱綠原的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綠原于1984年有詩作《秋水篇(5首)》。且“秋水”一詞本身就是出于《莊子》“秋水篇”,在這個文章里莊子闡釋的也是一種哲學思想。而綠原表達的也是對“幸?!钡恼芾硇运伎迹c之意圖相當。
綠原晚年創(chuàng)作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時期。“對綠原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分期,分別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現(xiàn)實與憂思時期,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哲理與沉思時期以及20世紀90年代后的超驗與超脫時期?!本G原1987年徹底離休,這使他有更多意義上的個人生活。這使他的目光聚焦于個人生活和內(nèi)心深處頗多?!缎腋!罚?986年)就是創(chuàng)作于此時,是綠原“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哲理與沉思時期”前期作品。詩人聚焦于個人的悲歡上,做出了高于個人的獨特哲學高度的思考?!缎腋!愤@首詩的特殊之處還在于,這是綠原少數(shù)沒有意象直接抒情形成意境的詩作之一。早期詩作中綠原常使用動物意象,海、星、夢、云、花、燈、雪等意象更是貫穿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的詩歌中總是有意象存在,他常用意象來抒情?!缎腋!芬辉娭幸庀蟮娜毕H為精妙,這種意象的缺席不僅切合了“幸福”這一哲學概念抽象的特性,而且符合綠原哲理化的創(chuàng)作方向。
在綠原的大部分詩作中,理念化的色彩相當濃重,但并沒有損害詩作的藝術(shù)性。綠原在創(chuàng)作中注入磅礴真摯的情感,并且將他的情感完美地熔鑄于詩作中,不會因理念的表達而使詩歌生硬無趣,而是力求作品情理兼勝。當談?wù)摼G原詩歌時,“理性”“哲理”等字眼常常被提及。綠原詩歌的理念化特征主要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苦難童年、奔波少年、煉獄中年的歷練。綠原三歲喪父,生活貧寒。綠原十四歲喪母,十六歲時,武漢淪陷,開始流亡生涯。綠原二十歲,就讀于復(fù)旦大學時,因拒國民黨差事而被通緝,流落到偏遠鎮(zhèn)上教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綠原有了安穩(wěn)生活,但也是清貧生活,沒幾年他又被卷入“胡風案”,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蒙冤生涯。綠原大半生都是與苦難同行,沒有享受過優(yōu)裕的生活,這使他性格堅忍而有毅力,讓他對下層人民生活有切身體驗。二是綠原本人勤奮好學、博覽群書、精深鉆研,他兼?zhèn)淞斯沤裰型庹軐W、歷史、文學等多方面知識。綠原的創(chuàng)作一直體現(xiàn)著理念化傾向和哲學色彩,只不過這種理念化傾向和哲學色彩有一個成長變化過程。在哲理化上,綠原在20世紀80年代是不同于40年代的。20世紀40年代綠原是一個少年,殘酷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苦難生活,使他具備的更多的是愛國熱情和對抗苦難的時代激情。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綠原,六十耳順的年紀,多年監(jiān)禁生活,使他有一種歷盡千帆的平靜。
關(guān)于“幸?!敝恍腋?。在文本之外,結(jié)合具體的詩歌背景,筆者試圖找到這種獨特的幸福觀形成的緣由。
《幸?!分械摹靶腋!笔且环N沉默、無言的狀態(tài)。這種無言狀態(tài)在綠原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是孤例,還體現(xiàn)在他另一些詩作中。綠原的《幸?!纷畛醢l(fā)表在1986年第12期的《中國》雜志上,為《1986年詩抄》四首詩中的第二首。無獨有偶,《1986年詩抄》里其他三首詩也都談到了言語這一行為或其相關(guān)行為。第一首《鄉(xiāng)音》中的“重新牙牙學語”,詩人得重新學說話,而且是對著“媽媽的遺像”,這里的鄉(xiāng)音不僅僅是指家鄉(xiāng)話,而更是一種敢于說話能力的恢復(fù)。第三首《未必》中的“人有時未必不裝聾作啞”。第四首《語言沒有用》,語言的有效性在這里是有限制的,你說了有沒人有聽,他人能不能聽懂,他人從哪個角度聽懂你的話都是問題。為什么如此頻繁地談到這種“失語”情況呢?這需要結(jié)合詩人的經(jīng)歷來得到解答。綠原的幸福觀是與他所遭受的苦難緊密相連的。
綜觀綠原的一生,大多時候是在各種苦難中度過,少有安樂日子,少有的幸福得在重重苦難的間隙中苦苦尋覓。在童年里找幸福,綠原“就得忍著叢叢荊棘的刺痛,去找尋埋在血痕和淚痕下面的一點點天真的快樂,那是真不容易的”。在青少年時期找幸福,是《四,一六,一九四四》里的“幸福底起點是/憎恨苦難”,是《悲憤的人們》里的“在全世界的沒有幸福里”,綠原是在“悲痛中感到幸?!薄?/p>
就《幸?!芬辉娋唧w的寫作時間和寫作背景而言,不能錯過的當然是綠原生命歷程中留下深刻印記的“文革”經(jīng)歷。《幸?!肥菍懹?986年,“文革”結(jié)束于1976年,貌似距離“文革”已遠,但是大的歷史事件的節(jié)點并不是與個人的生存境遇完全吻合的。綠原是被作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骨干分子”打倒,綠原的平反歷程與“胡風案件”密切相關(guān)。胡風平反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先后平反了三次。綠原也走過了一個漸進的平反過程。1986年,綠原參加了胡風的追悼會。胡風的逝世和追悼會風波可能是綠原回憶往事的一個絕妙契機,而且綠原與胡風的交情頗深。綠原1989年的《胡風與我》一文中也詳細了描述了自己與胡風的深厚淵源。綠原與胡風關(guān)系密切,綠原的入罪也與胡風直接關(guān)聯(lián)。所以胡風先生和綠原自己的苦難經(jīng)歷很有可能引起綠原寫詩來感慨“幸?!?。
更直接促使詩人寫詩闡釋“幸福”的原因是綠原妻子羅惠女士的徹底平反。1985年9月《工人日報》才為羅惠徹底平反發(fā)函,取消1979年平反通知中“有錯誤言論”的說法?;仡櫼幌戮G原及家人的涉案史和平反史。綠原于1955年停職反省,妻子羅惠于同年接受一年審查。五年后,綠原被轉(zhuǎn)入秦城監(jiān)獄,妻子也被下放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1962年他被定為“胡風集團骨干分子”,但“不予起訴”,結(jié)束七年監(jiān)禁獲釋回家。四年后,他再次成為革命對象。1969年他被下放“五七干校”,妻子羅惠則被下放車間?;謴?fù)高考后,他的兩個兒子因政審不合格,被拒于大學門外。直到1980年“胡風集團”錯案平反,綠原才被恢復(fù)黨籍和筆名。
綠原散文《我們的金婚紀念》(1991年)也佐證了《幸?!芬辉娕c“胡風案”、羅惠女士的淵源。在文中綠原不僅回顧了與羅惠相識相知,相親相愛,相濡以沫的愛情、婚姻和生活,還回顧他們生活的重要階段,即“被打倒”前后那段歲月。在《我們的金婚紀念》里,我們找到了《幸福》一詩的具體起因,這一篇散文與《幸?!愤@首詩具有互文性。在這篇文章里的第12小節(jié)《甚至不敢說一聲對不起》中,綠原說:“托東風浩蕩之福,胡風一案排到最后也得到了平反。回顧漫長如人生的苦難歷程,她和我風雨同舟,生死偕行,終算走到了盡頭,我們由衷地感到幸福,這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幸福。作為‘望穿秋水者’,我曾在一首小詩里‘如是說’?!?/p>
“在那些著魔的日子里,只有陌生人才是最親切的,至少會把你當作一個人。”綠原在寫《我們的金婚紀念》時,曾經(jīng)向妻子談過想法,因“錯誤言論”獲罪的妻子羅惠是不贊同的,“沉默是金子,金子是沉默,金婚用沉默來紀念不是更好嗎?”妻子羅惠的擔憂綠原感同身受,但他還是勇敢地創(chuàng)作出這一文章。綠原正視了自己對幸福的猶疑感,也反思了自己這種“怯弱”的行為。“我們的錯誤與其說是招惹了苦難,毋寧在于面對已經(jīng)降臨的苦難的態(tài)度——遙想當年阿Q視死刑如考試的豁達而進取的精神實在令我們自愧不如。”綠原認為苦難不是最傷害人的,更重要的是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他認為自己在漫長的苦難人生中不斷地犯錯,因為他對苦難的態(tài)度是消極的。綠原自認幸福但是仍懷有濃重的悲凄,這種消極的態(tài)度讓詩人自覺有錯。《幸?!凡粌H僅是表現(xiàn)幸福的忐忑,更是詩人深刻的自省。綠原畢竟是一個有著喜怒愛憎情感的普通人,被嚴重傷害后會有“后遺癥”:害怕、敏感、有所畏懼。自童年就有的憂郁特質(zhì),加上這些“后遺癥”,終究成就的不是一個“超人”綠原。在情感上,綠原所受的傷害難以忘懷。但在理智上,綠原力圖成為一個“超人”,他想讓自己走出情感上的傷害,并且積極反思自己面對苦難的錯誤態(tài)度?!缎腋!愤@首詩生動形象地表達了綠原得到幸福的復(fù)雜心態(tài):有著幸運感、猶疑感和傷感的同時,還有深刻的自省感。
綜上,綠原的《幸?!芬辉娂毮?、情深,別致地表達了幸福觀和深刻的自省意識。綠原一直相信黨,相信國家,不斷反思自己。在這樣堅忍的詩人身上,我們看到了政治錯誤給詩人帶來的巨大苦難,了解了在巨大的歷史變革下個人命運起伏的波折,看到了詩人獨特的幸福體驗,感受到了詩人巨大的人格魅力。綠原《幸?!愤@首小詩,對“幸?!边@一概念和內(nèi)涵作了哲理性的思考。幸福并不都是意味著“快樂”,苦難過后的幸福更顯蘊藉、更具深意。
① 《中國》雜志于1985年1月創(chuàng)刊,為大型綜合性文學雙月刊,屬作協(xié)黨組領(lǐng)導(dǎo),發(fā)起人主要是丁玲、舒群、雷加、牛漢等老作家,其宗旨是堅持社會主義方向,團結(jié)老中青作家,鼓勵風格流派的競賽,扶植文學青年成長,促進社會主義文學事業(yè)的繁榮。《中國》雜志于1986年1月起改為月刊,1986年12月終刊,共出版18期?!吨袊冯s志性質(zhì)復(fù)雜,其運行也是舉步維艱。由于老詩人牛漢是《中國》雜志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在各種文學體裁中,《中國》雜志的詩歌稿數(shù)量很多,風格多樣化,也集合了老中青詩人,貫徹了辦雜志宗旨。關(guān)于《中國》雜志創(chuàng)辦曲折詳情,可參考曾為丁玲秘書的王增如女士所著的《我看丁玲辦〈中國〉》一書。
② 綠原:《離魂草》,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頁。
③ 王振:《綠原晚年生命詩學探析》,華中師范大學2015年學位論文。
④ 綠原:《綠原文集》(第3卷),武漢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本文有關(guān)該文集引文均引自此版本第1、2、3卷,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