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隱現(xiàn)》細讀"/>
⊙伍志恒[湖北大學, 武漢 430062]
穆旦是個孑然落拓的人,沿著靜謐的軌跡晝伏夜出地匍匐,在所有人類的情節(jié)里,流著一個詩人的淚。那種常常毫無原因滲透他的深重的虛無,那種常常于猝不及防中把他推到懸崖邊的傷悲,那種一閃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都能讓他在分崩離析的表象碎片中覓得深層次的哲理內(nèi)涵。同時,他又是個和現(xiàn)實靠得很近的詩人。故此,他的詩往往能徹頭徹尾地解剖時代的特征, 以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把思緒和事實遷延至逼仄處。正如謝冕所言:“他(穆旦)的詩總是透過事實或情感的表象而指向深遠。他是既追求具體又超脫具體并指歸于‘抽象’。他置身于現(xiàn)世,卻又看到或暗示著永恒。穆旦的魅力在于不脫離塵世, 體驗并開掘人生的一切苦厄,但又將此推向永恒的思索?!比魺o相襯,也不枉費。委婉幽暗,無言以對。世間的虛假繁榮如此誘惑,刻意蒙蔽,借此過渡生命的荒蕪漠然。個人的痛苦對歷史不過是一行語焉不詳?shù)臄嗑?,時光白駒過隙,我們作為人類的欲望這出壯闊的悲劇中沒有野心的小人物,有理由對記錄、對由詞語構(gòu)成的歷史產(chǎn)生懷疑,但是畢竟無能為力。再沒有比主更殘忍的東西了,它在我們感情充沛的悲喜之中沉默,然后在世界的陰影里悄悄閉上眼睛,但是我們還要繼續(xù)行走,穿著它給的鞋子流浪。即使如此,詩的第一句仍是寫道:“讓我們看見吧,我的救主?!笔捝实沟脑娙藪暝俺隽诉@句若隱若現(xiàn)且支離破碎的聲音。語言是脆弱的,它無法跨越生死、時間、痛苦,以及絕望。我懂得這之后的黑暗冷落,確定無疑。憐憫的禱告不存在雜念,它是一場悼亡。塵世風景千萬般熙攘,皆老得這樣快,但人類最終會潔凈真摯地面向真主,以沉默、祈禱、懺悔、救贖的方式,乘船過岸。
與其說《隱現(xiàn)》是一首長詩,不如將其看作一出輕描生命的刻薄與荒蕪的詩意抒情劇?!缎馈肥莿”镜牡谝荒唬娙嗽诎狄估锬钅钣性~。其他人的靈魂太空曠了,寂靜得只剩下回聲,所以連字詞的褶皺里都夾著詩人與生俱來的狼狽。海水蒼茫,不知道何時能上岸。人,無力超度,只能投向真主。
第一節(jié),詩人兩手空空向主坦言,人類已漫長“失迷”在“枯干的幻象”中?!翱莞伞痹谀碌┑脑娭型鶎谑朗卤瘧K的洪荒,人生不過是午后到黃昏的距離,緣自虛無而泯于虛無?!把豪锏募姞帯贝蟮种溉嗽忌心枪设铗埐获Z的夷然,詩人不止一次在詩中給予其有限度的肯定,《一個戰(zhàn)士需要溫柔的時候》《詩八首》等都是理智敗北于感性。然而,這聊以自慰的一點點困獸猶斗在主的完整面前以一種迅速的方式分崩離析,原來不過是“這一時的追求或那一時的滿足”,官能誘惑的眼睛是兩個充滿繾綣的夜晚,慫恿人們遠離,當經(jīng)歷過很多的離散之后,就能很輕易地在空氣中嗅出永訣的味道。人們皆在自我的圈套中畫地為牢,頑固地活著,像是某種非常卑賤的野草,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只要一息尚存,它就獨立于人的思想、人的意識、人的勢力、人的選擇,就像他們自大地給萬物安上一個“僵死的名稱”,以此標示萬里海面中某個微不足道的點。生命的本真在于真假參半,但是人們卻全體當了真。在人們“失迷”的業(yè)障里,“山峰”與“草原”、“相聚”與“離散”、“欺人”與“被欺”、“密雨”與“燥風”、“擁抱”與“厭倦”、“開始”與“完成”、“相信”與“絕望”合二為一,就是宇宙,就是永恒。這接連七次對峙性的詞語鋪排,在詩意表達與閱讀接受上造就了無限延宕的效果,進一步強化了“失迷”之感。
第二節(jié)順承第一節(jié),劇幕拉向抗戰(zhàn)勝利后的內(nèi)戰(zhàn)?;孟蟮那捌秃罄^,不是生命的裝飾,而是存在的源頭。在隔了這么遠的路上看過去,原先堅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變得模糊了。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曾經(jīng)念念不忘的,就在這念念不忘的過程中被忘記了,而“我們看見在所有的變中只有這個不變”,苦難與屈辱、困厄與貧窮、殘暴與愚昧、辛勞與平庸枉自蹉跎,人類的文明想要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仿佛竟是徒費精神。虛無的另一個特征是對一切無法確定, 簡單來說就是命名的困難性,于歷史的發(fā)展軌跡而言, 即歷史原地踏步地循環(huán)交錯, 其巨大的控制力量使個體難以實現(xiàn)自我和突破自我。作為詩人的穆旦“終生在靈與肉、真與假、善與惡之間摸索、前行,試圖破解‘自我’這一人生之謎”。但人們不能回頭,只能繼續(xù)往前走。這是戰(zhàn)爭給詩人帶來的絕頂幻滅感。浩劫過后,終于可以暫時地駐扎下來,包括詩人在內(nèi)的人們是那群落魄者中幸存的一小部分。應該感到慶幸,可是詩人剩下的只有對主的眷戀和憂傷。它們浩浩如江水,他無力地沉淪其中。輪回總是沒有意義的憐惜,人們過著最簡陋的生活,卻有最狂妄的夢想——不斷重復著祖業(yè),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馬亡?!拔覀儚臎]有增加安適,也沒有減少心傷”,因為永恒的并不是人類,永恒的是所有的須臾瞬間。
第三節(jié)繼續(xù)向虛無的深處掘進。凡世的喧囂和暗淡、世俗的痛苦和煩擾,如同深幽的溪澗,在風里,在人們眼前,汩汩而過,絕望如同泉水一樣涌出來,詩人因此慨嘆人們的奢望都是虛有?!拔覀兡芙o出什么呢?我們能得到什么呢?”事實上人們既給不出價值彌漫的生命存在的依據(jù),也得不到意義充盈的生命存在的證明。所有的稀世容顏、朝氣聰慧乃至陰謀殘酷,最后還不是都如霧般消散?那些令人厭倦的欲望,就成為人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無法泅渡,那河流的聲音,就成為人們每日每夜絕望的歌唱。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這不代表曾經(jīng)的罪孽和苦痛全都煙消云散,它只意味著人從過錯中走出來,重新審視自己,掙脫了惡緣,再結(jié)一個善緣。但緣生緣滅,善惡如影徘徊交錯。人的一生像坐在蓮舟中一樣,左右傾斜,時時花葉交映,開始美滿并不意味著結(jié)局同樣美滿。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苦心追求的正是自己早已擁有的,和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費盡心機也無法擁有一樣可悲。每個人身上都存在光明和晦暗,如日如月。執(zhí)障與覺悟,一體同源,它終將被時間證明。這一節(jié)通過整飭繁復的鋪敘,突出展現(xiàn)了歷史夸大的非難,人身處其中,除了唯唯諾諾地茍且,別無他法?!爸骱牵@只是你的意圖朝著它自己的方向完成。”主伸出手來,把種子埋下,神秘地笑著,等待開花結(jié)果的一天。
《歷程》是這一抒情劇的第二幕。劇本的開頭用“暌隔的渺?!钡脑娋浒抵噶恕杜f約全書》中失樂園的故事。亞當和夏娃因偷嘗了情欲的禁果而被主攆至俗世,此后,孜孜不倦地做著繁難的事,不斷期待、不斷湮沒,以夢為馬??傮w來說,此幕給我們展現(xiàn)了人類跌落凡塵后生活的荒誕與困窘。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這樣的瞬間,兜頭見月華如水,霎時間心明如鏡,將自己交付于天地間,有我無我,有他無他。機緣到的,立時絕塵緣,抽身而去;機緣不到的,也有個片刻,看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人生的旅程深邃悠長,人們對未來一無所知,且無所附麗,“接受一切溫暖的吸引在巖石上,而巖石突然不見了”。然而,翻轉(zhuǎn)過來想,也是一種慈悲,如果一早確知結(jié)局,還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可是當我爬過了這一切而來臨,/親愛的,坐在崩潰上讓我靜靜地哭泣?!彪S著這句回環(huán)復沓的詩句,詩人的哀痛仿佛隨著流浪歌手的歌聲流了下來,在時間的彼岸被世人聽到。一夕之間,白發(fā)蒼蒼。既然“一切都在戰(zhàn)爭”,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既然連悲傷都凝固了,浩浩湯湯,沒有回旋的余地,那還在乎什么呢?還怕什么呢?歸根結(jié)底,人生原本是幻象;歸根結(jié)底,人們追的也不過是幻象。所有的幻象都能在絕頂?shù)暮诎抵凶兂晌盏米〉乃查g,那個瞬間的名字,就叫顛倒眾生。如此想著,心情竟也慢慢由陰沉轉(zhuǎn)向晦澀,如映在花尖的晨光,幾乎是溫柔的,充滿著細碎但不成系統(tǒng)的慰藉。
詩人創(chuàng)作于1943年的《祈神二章》被一字不漏地嫁接到此幕劇的兩節(jié)“合唱”里,只是顛倒了次序,原詩的第二節(jié)變成了此幕中的第一次合唱,原詩的第一節(jié)則成了此幕的第二次合唱。在第一次合唱中,我們可爬梳出多重對比和矛盾:童年與成年、真實與虛假、殘缺與圓滿。真的清醒是不斷拋棄形式去看本質(zhì),人的生命應該是豐盛而有缺憾的,缺憾是靈魂的出口。至此,祈神的風吹散所有的無處安放,詩的主題開始“隱現(xiàn)”,即以殘缺撞擊圓滿,以孤絕抗拒欺瞞,這也是穆旦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
往事如風,將生平飛落如雪的悲苦,盡數(shù)吹散開來,如同蝴蝶的翅膀掠過干涸的心海。生是過客,跋涉虛無之境,在塵世里翻滾的人們,誰不是心帶惆悵的紅塵過客?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利用,如同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交流同源。世間從未清潔,人如何能單純得只想選擇其一?人的心里一定都潛伏著一個永久的深淵,沒有時間性,大鉗子似的把人夾緊,令人苦痛到極點。要說沒有欲望,只能是麻木不仁。人的痛苦無奈,有時候很難用語言表達。所以“寬恕他,為了追尋他所認為最美的,/他已變得這樣丑惡,和孤獨”,為了擁抱自以為是的清澈溫暖,他的靈魂深處已溢出腐爛的潮水,他,等待主的救贖。行文至此,我們仿佛可以聽見鳥的翅膀在空氣里振動。那是一種喧囂而凜冽的、充滿了恐懼的聲音,一種不確定的歸宿的流動。
另外,在《愛情的發(fā)見》一節(jié)中,“生活是困難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門”與“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都出現(xiàn)了三次,當然,這絕不是無意義的重復,而是關(guān)系著基督教的基本觀念:“上帝從不缺席,永遠在場?!痹娙艘悦苷Z嘲諷世界雖生猶死,人類的貪欲、殘暴、丑惡使世界蜷縮成一個無底洞,真、善、美掉進去也發(fā)不出聲音。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逃不過瑣屑和難堪,寒風吹著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身上。接著詩人以女友“我永遠愛你,永不分離”的誓言回歸愛情主題,千方百計說服自己原宥對方無心的謊言,遮蔽住對方所有的虛情假意,只觸碰到戀人稍縱即逝的真心。同時,詩人指出了永恒結(jié)合的艱難,其焦灼與悲愴一覽無余。這里的愛情觀與《詩八首》《贈別》一脈相承。進一步深化去看,這其實是詩人借愛寫祈神的艱辛。生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人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薄孟褡约鹤龅昧酥魉频?。是的,無法自主??墒牵瑸槭裁催€要忍不住奢望,奢望可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愛情從古時候就撒下的彌天大謊,出發(fā)點是善意的。這種痛徹心扉又不失誠摯的渴望需要也應該得到寬恕。愛如捕風,可人啊,仍是孜孜不倦地想捕捉注定要離散的風?;蛟S人們不懂得,愛,從來都不算是歸宿,也不是彼此的救贖。
然而,透過第一次合唱,我們?nèi)阅茉谠娙饲Щ匕俎D(zhuǎn)、翻過來覆過去的低吟里,讀出他對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愛的期盼。只是愛的顛沛流離讓他疲倦,精神困惑,以至于殘缺。靈魂的不自由和不獨立使愛消失,終歸于消隱。梁秉鈞在《穆旦與現(xiàn)代的“我”》一文中寫道:“他(穆旦)不要塑造表面的英雄的形象, 而是要無所顧忌地探究人性中復雜的,甚至是混亂、不貫徹或非理性的部分?!痹谀碌┕P下, 愛情在混亂不堪的歷程中打碎了人們的知性,將人性中的消極、抵觸擠了出來。但不得不說,這種虛無卻激勵愛著的人們?nèi)ニ伎疾⒏淖儯η笠环蒽`與肉結(jié)合的真愛去完善自我。
第二次“合唱”緊接“她也是這樣渴求卻不能求得”的危機而來。人類是相互交錯的經(jīng)緯,被歲月織成錦緞,與虛無的結(jié)局絲絲入扣,只能冷暖自知,再自知,再自知,自知到靈魂的深處去孑然獨立,在這漫長的路途中一直跑下去,跑向無謂的投奔。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人生如路,須在荒涼中走出繁華的風景來。要知道,太陽雖然尚遠,但我們必有太陽。不過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即能夠看見那個擁有博大胸襟、寬厚且仁慈的主。生命無常,是一條洶涌無聲的河流,波瀾起伏間潛藏著無數(shù)沉重、凌厲的秘密。它令繁花沉墜,它讓過往虛無。但人若能聽到主的聲音,在很遙遠,又很貼近的地方響起來,那聲音會是黑暗孤獨里的一線微光。
在此,詩人莊重地提出了選擇與承擔、苦難與救贖的巨大命題。生命的名字叫作徒勞,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背負的十字架。不過但凡人們能夠掙脫“欲望的暗室和習慣的硬殼”,大概就能見到主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軟的笑意,在炎涼的世態(tài)之中,燈火一樣給予世人茍且的能力。歷史整體的、個人的以及愛情的層層負荷都是真主現(xiàn)身前的鋪墊,“他正等我們以損耗的全熱/投回他慈愛的胸懷”。
《歷程》的內(nèi)容蕪雜而豐富,對愛情的演進、剖析伴隨著對現(xiàn)實、歷史的深思和對真主隱現(xiàn)的禱告,三部分內(nèi)容通過對俗世的生存之悲與生命之痛的領悟串聯(lián)起來,展現(xiàn)了齊頭并進的精神發(fā)展的歷程,“失迷”的騷動不寧得到一定程度的平緩。
在穆旦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虛無、崩潰、沉痛都是有意味的, 不僅僅是因為穆旦以哀矜深切的筆觸, 以虔敬的藻飾, 以重復決絕又重復痊愈的哲思把一代青年人在隳敗的舊中國生成的惶惑、思索、尋求悉數(shù)呈現(xiàn),還因為穆旦以其達觀、反抗絕望的心為我們保留了博得自由、光明人格的希望?!峨[現(xiàn)》就如同穆旦的為人一樣, 暮靄沉沉但不絕望, 遍體鱗傷卻不屈首。在這一點上,有論者已經(jīng)指出,穆旦在其精神層面是深受魯迅影響并與魯迅達到高度契合的。如果說在《隱現(xiàn)》的前兩章里詩人主要傳遞的是“豐富的痛苦”和虛無的暗影,那《祈神》一章則給我們留下了一條轉(zhuǎn)身忽見主的光明的尾巴。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我們有復雜的感情卻無處歸依/我們有很多的聲音而沒有真理/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崛起”,這四句無疑是穆旦思想的幾何中心,像是海底觸須龐雜的???,對任何游過身邊的微小情緒都牢牢抓緊,一觸即發(fā)。大體說來,穆旦對現(xiàn)代的機械文明持悲觀態(tài)度,也正是依靠著這悲觀,他才和世界建立了深刻的聯(lián)系。他和這悲觀在煙波浩渺的淡漠中相互取暖,相依為命。所有的繁華都是哀榮,所有的情深都是挽歌,所有的喧嘩都是空曠,所有的良知都是祭奠。長夜寒靜,天上無星,城市的燈光將夜空染得什么也看不見,人們靜靜的,像一群彼此隔絕的野獸,站在漆黑的原野深處,眺望虛無的方向。萬物照舊寡言興盛,微小人類所持有的不過是自身的存在,沒有他人與之游戲,只能希圖自己溫暖自己,并且自騙自地說,人與人之間,應當如此。靈魂的漂泊永遠無法停止,一切繼續(xù),一切都無恙,似乎如同最初。
霎時花開,霎時花落。這山長水遠的人世,終究是要自己走下去。人在旅途,要不斷地自我救贖。不是你倦了,就會有溫暖的巢穴;不是你渴了,就會有潺潺的山泉;不是你冷了,就會有紅泥小火爐。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幾處不為人知的暗傷,等待主伸出雙手將之復原。人們一生復雜,一生追求繁茂,總覺得幸福遙不可及。不知那朵花啊,那粒小小的沙子,便在人的窗臺上,而固執(zhí)己見、窮追不舍的過程便是它流失的過程?;蛟S只有漫天漫地變回宇宙的洪荒,才能讓人們明白要隨時接受依賴被抽離,希望被破滅,等待被斷絕,未來被扼制的時間規(guī)則。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復的、循環(huán)的?!爸骱?,讓我們和穆罕默德一樣,在他沙漠的歲月里,/讓我們在說這些假話做這些假事時,/想到你?!被ㄎ撮_全月未圓,一切還有圓滿的余地,時光多勉強,無處訴離殤。都說世相迷離,人們常常在如煙世事中失散了那一點人之為人的歡樂,而凡塵繚繞的煙火又總是嗆得人們不敢自由呼吸。疲倦始于百無聊賴的困頓,而唯有真主的美,從來都是豐盛端莊的、鄭重自持的,如同一種秩序、一種道理、一種靜默的昭示。人們在背負了太多“利害,分裂,陰謀,報復”之后,驀然轉(zhuǎn)身,看到主,這注定是一份凄艷的榮幸。主啊,請寬恕人們,人們終究違背了自我,只為圈成懷抱,在此等待來年春動,你以“生”來贖全人類。
翻開穆旦的詩集,我們可以看到“上帝”“救主”“耶穌”“祈求”“救贖”等基督教詞匯在其詩中頻頻出現(xiàn),基督教經(jīng)典文本《圣經(jīng)》中的頌詩句式也可以在穆旦詩中找到不少的例證。另外,在《蛇的誘惑》《神魔之爭》《隱現(xiàn)》等詩歌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出自《圣經(jīng)》的“敘事原型”。可見,穆旦詩歌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除了王佐良在20世紀 40年代的評論文章中提出的“穆旦對于中國新寫作的最大貢獻,照我看,還是在他的創(chuàng)造了一個上帝”之外,肯定還有更隱秘的內(nèi)涵。穆旦的詩歌絕不單是“安魂”之作,而更多的應算成“憂世”之作。其詩歌輕輕浸入社會的沉默時刻,被現(xiàn)實裝滿了。更加難得的是,當他不住地凝望邈遠的陰空,他的心一邊和不寧的風一同彷徨悲嘆,一邊卻以詩人的情懷捕獲到一個和現(xiàn)實世界迥然不同的精神世界。這世界幾乎穿過他失血的靜脈,駐守著歲月的信念。生和死都屬于生命,他舉足落足都是在走路。這世界是一整塊冷落的牧場,上面暮色蒼茫,村人在河邊待渡,他緩步走過去,卻不知道為什么。由此,他的詩歌不僅給不了世人安慰,還衍生出更多的質(zhì)疑與批判。神于穆旦,不是一個權(quán)力的輪子,而是被壓在這輪子下的活人之一。
綜上所述,筆者傾向于認為:作為一種宗教文化,基督教思想進入穆旦的精神世界以及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是自然而然就發(fā)生的;但作為一種宗教信仰,基督教在進入穆旦精神世界時卻遭到了原有儒家信念激烈而頑強的抵抗。再者,正是由于對上帝的信仰,穆旦詩中的“我”才會遭受猶如煉獄般的傷痛。布伯指出:“信仰上帝不能減輕人生的重負,相反倒使人生之重負更為沉重,但這是有意義的沉重。”穆旦詩中“我”的痛苦之根源即在于此,信仰上帝并不等于消滅痛苦, 而在于獲得面對痛苦的勇氣與意義, 這就是精神的受難,也是穆旦精神狀態(tài)背后所隱藏的與基督教深層次的關(guān)聯(lián)。
靈魂噴薄,影子躑躅,一些事情漸漸變得淡滅,顯出謎底。你生我,我生你,我們合二為一,就是生命,就是永恒。所以,是時候了,“主呵,生命的源泉,讓我們聽見你流動的聲音”。人們正橫在主的腳下,像是一條隱約不見、細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等主覆蓋,跨越,離去,然后漸行漸遠。人們充滿缺陷、狂躁曲折的眾心,也將因此變得平整而光滑。主的磷光微弱,浮游于詩人的指尖之下,尚可令他聊以自慰,情誼豐滿。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