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 徐定輝[湖北民族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論語·里仁》篇中“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一語,是一個具有豐富文化意蘊的儒家思想命題。前人關(guān)于此語的論述頗多,其中亦不乏精辟見解。然迄今為止,學(xué)界對此語的認(rèn)知或多拘囿于《里仁》一篇中,或多停留在對“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一語上下文的解讀中。事實上,要理解“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一語的深刻內(nèi)涵,須著眼于《論語》一書,從整體入手,并結(jié)合孔子的“仁”學(xué)思想,從“仁者”“知者”之異、“安仁”“利仁”之別以及“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現(xiàn)實意義三個方面來論述。
《論語·里仁》篇云:“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常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标P(guān)于此句中的“不仁者”,黃懷信先生有言:“‘不仁者’與下文‘仁者’相對?!比还P者卻認(rèn)為“不仁者”不僅與下文“仁者”相對,而且與下文所言“知者”亦相對。從句式上來看,“不仁者”出現(xiàn)在整句話中的上半句,“仁者”與“知者”則出現(xiàn)在整句話中的下半句,若“不仁者”僅與“仁者”相對,那么下文中的“知者”在整句話中則顯得非常突兀,這顯然不符合行文規(guī)范。另外,“不仁者”在這里指“不仁之人”,即沒有“仁”德之人。很顯然,孔子強調(diào)無論是“仁者”還是“知者”,均以“仁”為標(biāo)準(zhǔn),是“里仁”的兩個不同的主體。只有從這個角度理解“不仁者”與“仁者”“知者”的關(guān)系,才能更加深入準(zhǔn)確地理解“安仁”與“利仁”這兩種不同的“里仁”方式。
孔子常將“仁”“知”并舉。在他看來,“仁者”與“知者”兩者皆以“仁”為出發(fā)點。但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仁者”與“知者”兩者又存在明顯差異。《論語·雍也》篇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被寿墩撜Z義疏》引陸特進之言云:“此章極辨智、仁之分?!毙蠒m《論語注疏》亦言:“此章初明知、仁之性,次明知、仁之用,三明知、仁之功也。”可見,孔子在這里從“性”“用”以及“功”三個不同的角度來闡述“仁者”與“知者”的差異。正是這三方面的差異共同決定了“仁者”“知者”兩者踐行“仁”的不同方式。
第一,“知”“仁”之“性”?!爸邩匪?,仁者樂山”一句從“性”的角度深刻闡明了“仁者”與“知者”兩者的差別??鬃右陨?、水喻“仁者”與“知者”,山與水都可滋養(yǎng)、化生萬物,但無論從外形還是從結(jié)構(gòu)上來看,“山”與“水”兩者都存在明顯差異?!叭收摺迸c“知者”都有一套修身理政治國的方案,但在具體施行時又有明顯不同。朱熹評此句言:“知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贝嗽u中“達于事理”與“安于義理”兩語具體闡明了“知者”“仁者”兩者的區(qū)別。“事理”即事物的道理,其中涉及諸多人情世故。而“義理”在這里則指“符合正義的行為準(zhǔn)則和道理”,即言仁者為人處事多出于本心,不做作,不虛偽。換言之,“知者”善用其聰明才智以治世,并且通曉事物本身即有的道理,善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仁者處事理政則往往遵循皆宜的道理,行事方法符合一定標(biāo)準(zhǔn)。故“知者”多似“水”一般靈秀,行事通權(quán)達變,趨吉避兇;而“仁者”多如“山”一般穩(wěn)固,行事安守原則,堅守內(nèi)心。
第二,“知”“仁”之“用”?!爸邉樱收哽o”,此句乃承上句“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而言,言“知”“仁”之“用”。邢昺評此兩語分別言“知者常務(wù)進故動”“仁者本無貪欲,故靜”。邢氏所言此句表明就“用”這一角度而言,“知者”以一種積極上進的態(tài)度對待治世之事,為人處事都會有所選擇,故常曰“動”。“動”一語形容“知者”為人靈活變通,善于分析形勢利弊;而“仁者”對于身外之物未有多大欲求,往往不計得失,故內(nèi)心平靜。“靜”一語則表明“仁者”為人通達,固守本心,不為外物所動。正如清代王夫之所言:“‘動’乃心常警,而瞻視動作皆敏?!o’乃心常定,而言動視聽皆肅。”又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鼻宕鷦氶墩撜Z正義》言:“愛人、知人為仁知之大用?!笨梢姡墩撜Z·顏淵》篇此句亦從“用”這一角度來論“仁者”與“知者”兩者的不同。這里所言“愛”不是“偏愛”“私愛”而是不分親疏的“博愛”“泛愛”。黃懷信釋“愛人”為“關(guān)愛他人”。在孔子看來,仁德主要源于平等的關(guān)愛,故無論是對與自己關(guān)系親近、深厚,還是與自己關(guān)系疏遠、淡薄的人,都心存關(guān)愛。不僅如此,“仁者”之所愛并不囿于“人類”“人民”這一狹小范圍,而是包括了自然萬物在內(nèi)的一切“他者”,其所愛之范圍為普天下之物,所謂“仁者愛萬物”即是此理。換言之,孔子所謂“仁愛”乃是一種超越社會等級、跨越種族的普泛之愛。而關(guān)于“知人”,邢昺評曰:“知人賢才而舉之,是知也?!鼻耙粋€“知”即“知道”“了解”,含判斷之意。依邢氏所言,判斷“人”是否有才智、有賢德是“知者”推舉或者親近此“人”的前提。由此,“愛人”是“愛”眾生,是沒有要求的,而“知人”即要求先學(xué)會判斷,再進行選擇,是有前提的。
第三,“知”“仁”之“功”。除上述之外,孔子在論述“知”“仁”之“功”方面也頗有建樹?!队阂病菲盅裕骸爸邩罚收邏??!贝司湟喑猩暇洌鳌爸薄叭省敝肮Α??!爸摺笨鞓贰g樂的原因在于其有志于政事,并善于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故成功得志后即歡樂也;然“仁者”則重在修身養(yǎng)性,且性本無欲,又淡泊名利,故不會患得患失,更不會將喜怒哀樂等情緒與自己的得失聯(lián)系在一起,其內(nèi)心平和清凈,故多壽。關(guān)于“壽”,有人將其解釋為“長壽”或“不死”;有人則將其理解為“死而不朽”,如清代戴望注此“壽”為“壽者,死而不亡也”。此處,“不亡”即有“不朽”之意,言“仁者”其身雖歿,然其“道”猶存。對于以上兩種解釋,筆者認(rèn)為第二種解釋更符合“仁者壽”中“壽”之含義??组T弟子顏淵早夭,但仍位居孔門七十二賢之首,具有所謂的“君子四德”,是中國歷史上不可多得的“仁人”。顏淵這位真正意義上的“仁人”的事跡表明:“仁者壽”之“壽”的真正含義在于功德不朽。換言之,“仁者”的追求并不在于建功立業(yè),而在于感化人心。亦即“仁者”不重生死,不慕名利,而看重的是身死之后其精神、功德長留于世。
綜上,“仁者”與“知者”在“性”“用”以及“功”三個方面表現(xiàn)出明顯差異。但這三個方面又是相承相接的,正是由于此三方面的不同,才造成了“仁者”何以“安仁”,“知者”何以“利仁”的差異。
“安仁”與“利仁”既是“里仁”的兩種方式,又是踐行“仁”這種理念的兩種途徑。所謂“安”,《說文解字》言:“安,靜也。從女在宀下?!薄板病毕掠小芭?,謂房子里有家眷,即表示選擇一處扎根居住。此與《里仁》篇的意旨相呼應(yīng),這是從“外在居住環(huán)境”層面解釋“安”。若從“內(nèi)在心理”層面理解,“安”即有“安然”“安舒坦然”之意,這顯然與前文所述“仁者”的特點有一定聯(lián)系。關(guān)于“利仁”之“利”的解釋,學(xué)界歷來聚訟紛紜。或認(rèn)為“利”當(dāng)讀作“力”,有“力行”之意,如裴骃《史記集解·滑稽列傳》有言:“利仁者,力行者也?!被?qū)ⅰ袄崩斫鉃椤坝欣凇?,“利仁”即“有利于仁”;或認(rèn)為“利仁”之“利”當(dāng)有“利用”之意,將“知者利仁”解釋為“有智慧的人善于利用仁德”。但多數(shù)學(xué)者則認(rèn)為“利”當(dāng)釋為“以……為利”,“利仁”即“以行仁為利”。然基于此種解釋,有人卻將這里的“利”誤認(rèn)為是一種負面解讀,認(rèn)為“知者利仁”與“仁者安仁”是相對立的,并指出“知者”行仁以利害算計為依托,是應(yīng)該摒棄的,而“仁者”則以“仁”為實踐理想,是值得被稱頌的。很顯然,這種理解是有失偏頗的。如前文所述,上句“不仁者”當(dāng)與下句“仁者”“知者”兩者相對,從句式上來看,“仁者安仁”與“知者利仁”應(yīng)為并列關(guān)系。故若將“仁者安仁”與“知者利仁”兩者看作是對立的,明顯是無法說通的。再者,“知”與“仁”皆是儒家所推崇的美德,孔子更是強調(diào)“仁知合一”。故“仁者”與“知者”兩者絕不是一種對立關(guān)系,“知”是為“仁”服務(wù)的。另外,皇侃釋“利仁”曰:“利仁者其見行仁者若于彼我皆利,則己行之,若于我有損,則使停止?!惫P者以為此評頗得孔子所言“知者利仁”之要領(lǐng)?!爸摺毙小叭省钡那疤崾菍Ρ舜硕加欣?,其停止施行“仁”的前提則是行“仁”會損害其自身利益。由此可見,“知者利仁”是一種充分考慮自己的利益,但又不故意去損害他人利益的行為。在此基礎(chǔ)上,“利仁”亦不應(yīng)被理解為一種當(dāng)被摒棄的行為。綜合考量《論語》中孔子本人論“安仁”“利仁”,雖帶有其自身的價值判斷,然并未否定這兩種“行仁”方式中的任意一種。在孔子那里,無論是“安仁”還是“利仁”皆應(yīng)以“仁”為標(biāo)準(zhǔn)。那么,這兩者的差別又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這里的“有無功利性”之別不是針對不同的人踐行“仁”是否帶有目的性而論,而是就不同的人實行“仁”究竟帶有怎樣的目的性而言,即就“仁者”“知者”究竟是怎樣處理“仁”與“欲”兩者的關(guān)系而言的??鬃涌隙ā坝?,并認(rèn)為“欲”可以分為“對己欲”與“為他人之欲”,意即“私欲”與“公欲”之分?!八接迸c“公欲”的劃分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安仁”與“利仁”二者是否帶有社會功利性。
“‘仁者安仁’者,謂天性仁者,自然安而行之也?!边@句話意在表明安心于施行仁德,并將“仁”始終作為其內(nèi)心道德底線的人,他們致力于改變天下“失德”的局面,并將建立良好社會秩序與維護社會團結(jié)安定作為自己的責(zé)任。故“仁者安仁”自始至終將利于“他人之欲”放在首位,始終將他人利益置于自我利益之上。從“仁”與“欲”關(guān)系這個角度來看,“仁者”將“仁”置于“欲”之上。另外,“仁者”善于凈化自己的“私欲”,用清代王夫之的話說,就是“仁者己私既凈而與人同患”。同時,“仁者”亦善于用“禮”來克制自己的“私欲”,所謂“仁者善制其欲,克己復(fù)禮”。由此,“仁者”之“欲”乃是符合禮樂制度、道德規(guī)范的“欲”。又董仲舒《春秋繁露·仁義法》言:“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贝搜砸庠诒砻鳌叭收摺敝坝?,實為一種泛愛濟眾的“公欲”。而“有知謀者,貪利而行仁,有利則行,無利則止”,一個“貪”字便強調(diào)“知者”踐行“仁”這種價值理念受利益驅(qū)使?!坝欣薄盁o利”分別與“行”“止”相對應(yīng),強調(diào)“知者”實行“仁”以利益為標(biāo)準(zhǔn)。并且這種“利”更多地強調(diào)對自我有利之利,而不是他人之利?!爸摺睂`行“仁”利害關(guān)系的判斷,決定了其施行“仁”這種價值理念必定帶有強烈的社會功利性,這種社會功利性將“利”放在首位。而其對“行仁”與“止仁”的選擇,又決定了其施行“仁”是建立在“對己欲”的基礎(chǔ)之上的。換言之,“知者”注重的是個人的“私欲”,關(guān)注的亦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利益。而就“仁”與“欲”的關(guān)系而言,“知者”之“欲”顯然是凌駕于“仁”之上的。
不僅如此,黎靖德《朱子語類》云:“安仁者不知有仁,如帶之忘腰,履之忘足。利仁者是見仁為一物,就之則利,去之則害?!痹诖耍枋嫌蒙鷦有蜗蟮谋扔髡撌隽恕鞍踩省迸c“利仁”的區(qū)別。“不知有仁”即表明安于踐行“仁”德之人,已經(jīng)將“仁”作為一種自覺遵守的無意識道德標(biāo)準(zhǔn)。然“見仁為一物”則說明將個人之利作為其施行“仁”的標(biāo)準(zhǔn)之人,將“仁”這種抽象的理念視為一種具體的“物”,即將“仁”對象化為“實物”?!叭省钡膶ο蠡?,使得“仁”成為一種與“利”相聯(lián)系的物質(zhì)。作為存在于人心目中的抽象價值觀念——“仁”,一旦對象化、實體化,人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它時,就不得不面臨選擇的問題,也就不得不將行“仁”之利害關(guān)系作為首要關(guān)注的對象。也就是說,“安仁”者不追求外在物質(zhì),而注重內(nèi)在的修養(yǎng),施行“仁”德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袄省闭邉t將個人利益得失作為施行“仁”德的首要標(biāo)準(zhǔn),踐行“仁”只是其獲得利益的手段。“安仁”基于“公欲”行仁,不含功利性,而“利仁”基于“私欲”行仁,帶有極強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社會功利性。
“蓋雖深淺之不同,然皆非外物所能奪矣”,從朱熹評“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此言可見,“安仁”與“利仁”的差異不僅在于“有無功利性”之別,而且在于“深淺不同”之別。遺憾的是,朱子雖意識到了這一點,卻未對此做出深入細致的分析。事實上,這里所講的“深淺不同”強調(diào)的是追求內(nèi)在修養(yǎng)與追求外在物質(zhì)之間的差別。若要從這一層面理解“安仁”“利仁”兩者的差異,首先便要結(jié)合《禮記·中庸》第二十章中的相關(guān)論述來領(lǐng)會其間的層次性?!抖Y記·中庸》云:
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蛏?,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虬捕兄?,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這段文字深刻闡明了“仁者”“知者”以及“勇者”三者分別與“安仁”“利仁”以及“強仁”三者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叭收摺碧焐灾叭省保煞Q其為“性仁者”,故無論在任何時候“仁”都是“仁者”所堅守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而“知者”乃因?qū)W而知之,學(xué)習(xí)是“知者”獲得聰明才智的途徑,通過學(xué)習(xí)而知“仁”,并善于利用聰明才智,從而選擇“于己無害”的方式行仁?!坝抡摺币嗍峭ㄟ^學(xué)習(xí)的方式來認(rèn)識“仁”的,然與“知者”的“學(xué)”不同,“勇者”的“學(xué)”是有條件的,“勇者”的“學(xué)”是建立在“困”的前提之上的。遇到困難,“勇者”需要通過“學(xué)”這種方式來認(rèn)識“仁”,接著便以“仁”這種價值理念來克服困難,解決問題。故而,“知者”與“勇者”只能被稱為“非性仁者”。“性仁者”將“仁”作為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將提升自己的內(nèi)在修養(yǎng)作為最高的價值追求,行事為人處處以“仁”為標(biāo)準(zhǔn),故能安于行仁。而“非性仁者”將“仁”視為一種利益的追求或一種克服困難、解決問題的方式,將“行仁”視為其追求外在物質(zhì)的途徑,故要么依利行仁,要么勉強而行。
另外,劉寶楠分別對“仁者安仁”與“知者利仁”作了如下解釋:
君子處常境,無須臾之間違仁,故雖值變境,亦能依于仁行之,所以能身處富貴,安守貧賤也。此君子,是“仁者安仁”也。
君子知仁為美,故終不去仁,所以能身處富貴,安守貧賤也。此君子,是“知者利仁”也。
仔細推敲以上兩段文字,不難發(fā)現(xiàn),劉寶楠認(rèn)為無論是“仁者”還是“知者”只要不違背“仁”的原則,都可稱得上“君子”。但劉卻強調(diào)安于行仁的君子與以利行仁的君子最大的區(qū)別在于“無須臾之間違仁”與“終不去仁”?!叭收摺睂ⅰ叭省弊鳛閮?nèi)心的操守,將“仁”視為一種崇高的信仰。因而,無論“仁者”身處何種環(huán)境下,其都能始終固守“仁”這種信念,無論何時“仁者”都不會違背“仁”這種道德標(biāo)準(zhǔn)。然“知者”了解“仁”是一種美德,其間雖有選擇,但始終能做到對仁德的追求。故其會將堅守“仁”德作為最終目的,至于中間如何踐行“仁”卻不做過多要求。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仁者”將“仁”視為一種內(nèi)在“信仰”,故“仁者安仁”不是外在強制性的行為,亦不受外在條件的制約?!爸摺眱H僅將“仁”看作一種社會美德,并且“知者”之“仁”由后天教育培養(yǎng)即“教”而得,是一種外在的利益訴求,故“知者利仁”是外在于人心的價值觀念。并且“利仁”之“仁”自始至終僅停留在“親親之仁”與“愛己之仁”這一初級層面之上。而“安仁”則是一個漸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仁者”不斷將“仁”從“親親之仁”推衍到“仁乎其類之仁”,將“仁”從“愛己之仁”推衍到“愛人之仁”甚至“愛物之仁”的高級層面之上。
簡言之,“仁者安仁”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出自于人的普遍本性。在“安仁”者那里,“仁”還是一種抽象化的概念,不與利益掛鉤;而“知者利仁”則是一種帶有極強社會功利性的有意識行為。在“利仁”者那里,“仁”被視為一種與人的“私欲”相聯(lián)系的“實物”,這里的“仁”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具象化的“實體”。
曾振宇先生在其《“仁者安仁”:孔子仁學(xué)新論》一文中指出“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思想理念“實屬空谷足音,發(fā)前人之未發(fā)”?!叭收甙踩剩呃省笔强鬃印叭省睂W(xué)思想的一個重要命題,其以“仁”為標(biāo)準(zhǔn),最終落腳于“行仁”。這不僅具有獨特的文化意蘊,而且有其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于當(dāng)今社會而言,“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現(xiàn)實意義筆者以為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凈“私欲”,揚“公欲”。前人言:“‘仁’即是視人如己,凈除私累之境界?!边@一境界即為一種凈除私念、不受約制而又自覺的大公境界。“仁者安仁”是這一境界的典型代表,強調(diào)任何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應(yīng)該始終將國家利益、集體利益置在個人利益之上。韓愈《原道》篇言:“博愛之謂仁”,“博愛”既是“仁”最為本質(zhì)的特性,亦是一種將個人利益放在最后的大公無私的境界,是“安仁”的依憑標(biāo)準(zhǔn)。同時,儒家注重“仁”與“禮”兩者的關(guān)系?!墩撜Z·顏淵》篇言:“克己復(fù)禮為仁”,主張無論是想要成為“仁”人,還是踐行“仁”這種理念,都要符合于“禮”。同時強調(diào)“以禮制心”,用“禮”來克制自己內(nèi)心的“私欲”,使“安仁”成為可能;用“禮”來規(guī)范自身行為,使“利仁”成為一種不以損害他人利益而使自己獲益的行為。
其二,注重“感化眾人”?!叭收甙踩剩呃省钡默F(xiàn)實意義不僅在于凈“私欲”,揚“公欲”,發(fā)揮“仁”之“博愛”的特性,而且在于希望人人皆能以“感化眾人”為目標(biāo),發(fā)揮“仁”之“濟眾”的特性。儒家既有“獨善其身”的明智之舉,又有“兼濟天下”的鴻鵠之志。儒家所謂“濟”一方面強調(diào)幫助、救濟,另一方面則強調(diào)影響、感化,主張君子不僅要“行仁”以幫助他人,而且要以自身行為影響、感化周圍的人?!胺蛉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孔子認(rèn)為“仁者”不僅要將“立身”“通達”作為自身的修養(yǎng)標(biāo)準(zhǔn),而且還要將這種標(biāo)準(zhǔn)傳達給身邊的其他人,幫助別人“立身”,幫助別人也變得“通達”。換言之,“仁者”不僅要將提升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作為要求,而且要將感化眾人作為自己追求的目標(biāo)?!叭收摺痹趪?yán)格規(guī)范自身行為的同時,還要以身作則,以自身行為影響他人、感化別人,這突出了“仁”之“濟眾”的特性。“博愛濟眾”正是“仁”之“義理”的體現(xiàn)?,F(xiàn)實生活中,若人人能發(fā)揮“仁”之“博愛濟眾”的特性,若人人能將“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理想作為共同的追求,那么使“安仁”成為全民的一種普遍的、自覺的價值追求將指日可待。
其三,主張“逐利有道”。“利”與“義”的關(guān)系,常被用來判斷“利仁”是否可取?!墩撜Z》一書多次提到依利行“仁”的危害。譬如“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又如“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論語·子路》)等等。但這并不意味著孔子對于“知者利仁”持一種絕對否定的態(tài)度??鬃臃磳Φ氖菫樽分鹱约旱睦娑鴤λ酥男袨椋簟耙娎剂x”(《論語·憲問》),即以“義”約束“利”,那么“知者利仁”即為可取。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即是這個道理。當(dāng)今社會,不少企業(yè)見利忘義。“毒奶粉”“問題疫苗”等事件依然觸目驚心。一個企業(yè)如若不能堅守道德底線,堅持“逐利有道”的價值理念,是無法經(jīng)營長久的。同時,“義”與“利”的關(guān)系與國家的治理、社會的安定也有一定聯(lián)系,所謂“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一個國家若想長治久安,亦必須處理好“利”與“義”的關(guān)系,堅持“見得思義”的道德底線。不僅如此,“逐利有道”亦強調(diào)不可違背“信”的原則。儒家強調(diào)“信”的作用,反復(fù)申述“言而有信”“信乎于人”的重要性。“信”即“誠”,有“誠之者,人之道也”一說。當(dāng)今社會,小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大到企業(yè)的經(jīng)營、國家的管理都強調(diào)“誠信”的作用。“誠信”既是做人的基本準(zhǔn)則,亦是企業(yè)做強做大的根本,更是國家發(fā)展壯大的關(guān)鍵。
簡言之,“仁”是諸善之源,亦是最泛的德目,是一切德行的總稱?!叭省笔恰鞍踩省薄袄省彼缿{的標(biāo)準(zhǔn),亦是“安仁”“利仁”得以最終實現(xiàn)的基礎(chǔ)?!叭收甙踩?,知者利仁”不僅是建立良好社會秩序的途徑,而且是維護社會和諧的良方。
“‘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是孔子儒學(xué)標(biāo)志性的命題,是孔子思想所達到的道德形上學(xué)的最高哲學(xué)成就?!薄叭收甙踩?,知者利仁”作為孔子思想的標(biāo)志性命題,是中國古代“五德”思想的集成。它的提出為儒家“仁”學(xué)增添了光彩,同時又為后世探尋儒家“仁”學(xué)思想的奧秘提供了一條新的途徑。對“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一語不同角度、多個層面的闡釋,不僅對于認(rèn)識和理解中國古代以“仁”為中心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具有重要意義,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論語》“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價值理念對于當(dāng)今社會中人與人的相處、企業(yè)的經(jīng)營以及國家的管理等都有著深刻的指導(dǎo)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