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夜半,朋友打來電話,說睡不著,想跟我聊聊。聽口氣,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我說,走,陪你喝兩杯,邊吃邊聊。
酒館就在樓下。剛一坐定,朋友就連珠炮似的絮叨起來。
原來,朋友的兒子讀一年級,還沒上幾天學(xué),竟惹出一攤子的事兒,什么跟同學(xué)打架啦,上課故意搗亂啦,撕別人的本子啦,教室里大聲怪叫啦……不僅如此,這孩子還特別愛撒謊,常常背著老師跟家長說老師的不是,或者背著家長跟老師說家長的壞話。直到今天,老師家長一碰面,孩子的謊言才被戳穿。
說到這兒,朋友長嘆了一聲:“哎,這才一年級,以后可怎么辦???怎么辦?”
朋友是個好強的人。據(jù)我所知,他在兒子身上傾注的心血絕不比別的家長少。這些年來,他放棄了自己的愛好、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生活,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天天陪著他讀書、寫字、背古詩……不僅如此,他還買了好多家教書,常常挑燈夜讀,暗自研習(xí);有時甚至去培訓(xùn)班聽專家講育兒之法。本以為天道酬勤,付出總有回報,沒成想所有的苦辛,換來的卻是一地的雞毛,怎不叫人心涼?
作為多年的老友,我懂他的焦慮,也懂他的無助。所以,見他說得差不多了,我問:“你了解你兒子嗎?”
“怎么不了解?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天天在一起,怎么不了解?”
我說,你別急,我給你說個事兒——
前些時,我們?nèi)マr(nóng)科基地研學(xué)。一路上,孩子們扛著鋤耙、握著笤把,嘰嘰呱呱嚷個不止。那興奮勁兒,就像是出征上前線一般。一天下來,他們又是唱又是跳,又是玩又是鬧,到臨回家時,那些小小的身軀終于撐不住了,一個個跟進了水的大餅似的,全軟癱了。
坐在草地上,我問身邊的一個男孩:“今天開心嗎?”那孩子實誠,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開心,就是太累了?!边@話沒毛病吧,可旁邊的小女生卻一邊乜眼,一邊拽那男孩的衣角。我說:“怎么了?你不開心嗎?”女孩說:“我很開心,雖然有點累,但是這樣能鍛煉我們的身體,還能增長我們的見識。所以我很開心?!边@回答真是滴水不漏,如果在課堂上,定會引爆全場??晌以趺从X得,這話聽著好生別扭,仿佛不是從一個7、8歲的孩子嘴里說出來的一樣。
隨后,那女孩湊過臉去,捂著嘴,跟男孩耳語:“你真傻,怎么可以說累呢?要說老師愛聽的話!”
我頓時啞然??纯?,這就是我們的孩子,鬼著呢!別以為他們小,什么都不懂。其實很多時候,你聽到的,未必是孩子的真聲音;你看到的,也未必是孩子的真性情。所以,要想真正了解孩子,你必須蹲下身來,走進他們的世界。否則,你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個孩子。
朋友靜靜地聽著,一聲不語。良久,他咳了一聲,問:“你說,我兒子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上了小學(xué),生出這么多事來?”
我笑著調(diào)侃:“你剛才不是說對他很了解嗎?”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跟著笑起來。
我說:“孩子的世界是詩意的,也是神秘的。我不知道你兒子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每個孩子都是向善的、向上的,他們渴望被人關(guān)注、被人認可、被人賞識。”
朋友似有所悟,說:“我兒子會不會是因為想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才做出這些事來?”
“可能吧?!蔽艺f,“跟你說一件我女兒的奇葩事兒——”
那年,女兒上二年級。因為我工作的變故,她跟著我轉(zhuǎn)到了另一所學(xué)校。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像一只失群的羔羊,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流淚哭泣。我能感受她的孤獨,但除了陪伴,其余的,我無能為力。
也就在那段日子,她瘋狂地愛上了石頭。走路的時候,她總是低著頭,四處搜羅路邊的小石子;逛商場的時候,她總會跑到柜臺前,看那琳瑯滿目的雨花石;每次回老家,她總要去附近的小溪里,將那些奇形怪狀的小石塊裝進褲兜,然后一顛一顛地走回家……
我很納悶,問她:“藏這些石頭干嘛?又不能當飯吃。”
她詭異一笑,說:“好玩唄?!?/p>
見她喜歡,我也沒說什么,任其在自己的石頭王國里快活。直到有一天,母親收拾屋子時,見她的房間實在太亂,便將書桌上、小床邊、抽屜里的小石子扔進了花壇。女兒放學(xué)歸來,見此情狀,竟大哭起來。母親說:“幾塊石頭,有什么大不了的?!边@下可好,女兒瘋了似的喊:“我要送同學(xué)的!我要送同學(xué)的!”
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天,女兒在路邊撿到一塊鵝卵石,見樣子特別,便送給了同桌。沒想到同桌見了,喜歡得跟什么似的,拿它當寶貝一般,還時不時在同學(xué)面前炫耀。就這樣,女兒在新學(xué)校里有了第一位朋友,她也因此迷上了石頭。
“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事實上,這才是孩子內(nèi)心真實的世界。我們深以為然的,對孩子來說可能一文不值;我們不以為然的,有時卻讓孩子視若珍寶?!?/p>
“哎,孩子心,海底針,真的看不懂!”朋友一邊喝酒,一邊感嘆。
“其實,如果我們站在孩子的立場,用孩子的眼光來看世界,很多‘看不懂也就不難理解了。比如你兒子,為什么會做出這些匪夷所思的事來,我猜想,他跟我女兒一樣,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里有些不適應(yīng),很孤獨,沒有安全感。如果他有幾個玩伴,有一個交流的通道,估計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大家都覺得我兒子是個搗蛋鬼,誰也不想跟他做朋友?!?/p>
“這就需要老師和家長的鼓勵,要發(fā)現(xiàn)潛藏在孩子身上的優(yōu)點,然后想方設(shè)法創(chuàng)造機會讓他與班里的同學(xué)相互認同,玩到一起。其實,每個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他們自帶光環(huán),獨一無二?!?/p>
“這話聽著玄乎!”
“不玄乎,再給你說個事兒——”
那年,我新接了一個班,四年級。
班上有個男孩,長方臉,小瞇眼,鼻梁上散著幾粒小雀斑,說話低聲細氣的,還有些結(jié)巴。他性格內(nèi)向,常常獨坐一隅,或看書,或畫畫,或折些花花綠綠的小紙片。
才上了兩天課,我便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有些異常,不僅上課慵懶、沉默寡言,而且作業(yè)潦草、錯誤百出。簡簡單單一個字,到他筆下不是上面多個點,就是下面少個撇。盡管我一再提醒,可收效甚微。
那天,上《鯨》這一課。課始,我問孩子:“大家知道有關(guān)鯨的哪些知識?”頓時,教室里小手林立,大家爭著搶著要回答。就在這時,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只曾經(jīng)被遺忘的小手,居然伸得那么直,舉得那么高。
“這可是破天荒啊!”我一邊想,一邊情不自禁地叫到了他的名字。
沒想到他一開腔便疙瘩上了。周圍同學(xué)開始躁動起來,有的甚至暗暗發(fā)笑。我示意大家安靜,讓他慢慢說。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便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他說得很吃力,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但是看得出,他說得很努力,也很認真。我走向前去,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問:“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把頭一歪,低聲說:“我是從……書上看來的?!边@時,旁邊一個孩子插嘴說:“他是動物迷,對動物很了解的?!?/p>
那一刻,教室里靜極了,孩子們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而我更是難掩心中的激動與愧怍。原來,每個孩子都是一本書。站在講臺前,我的身份是老師;可事實上,在很多時候,他們也是我的老師。
“這就是所謂的‘教學(xué)相長吧!”
“沒錯,老師教學(xué)生如此,家長教孩子何嘗不是如此呢?”
“嗯,我需要轉(zhuǎn)變觀念,慢慢學(xué)著重新做家長。來,干了!”
夜已深,酒館里除了我倆,已無他客。放下空空的酒杯,揉揉鼓鼓的肚子,與朋友互道了聲“晚安”,各自走回家去??稍谖覂?nèi)心里,卻有一個問題依舊縈繞不去:孩子的世界,你懂嗎?今晚,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上虞區(qū)小越街道中心小學(xué))
責任編輯 ?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