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芳芳
摘 要:作為第五代導演的扛鼎之作,影片《霸王別姬》和《活著》在聲音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對極具民族文化特色的戲曲藝術的選擇——京劇與皮影戲貫穿始終,參與影片敘事、造型、營造氣氛。這兩個源遠流長的劇種本身能提供產生優(yōu)美造型的基礎,具有鮮明的可視性和群眾基礎。本文以這兩部電影為文本,從分析畫內音源入手,著重探討其中戲曲的造型功能。
關鍵詞:京劇;皮影;雙關式;畫內音源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電影界聞名遐邇的第五代導演曾拍攝了三部令人難忘的電影:它們是田壯壯的《藍風箏》,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以及張藝謀的《活著》。諸多業(yè)界人士認為:《霸王別姬》和《活著》作為電影藝術的巔峰之作的地位至今仍未能被撼動,是陳、張二人迄今為止最優(yōu)秀的作品。
其中《霸王別姬》、《活著》均改編于當代作家(李碧華、余華)的小說,影片編劇皆出自蘆葦之手。在影片結構上的處理也異常相似,依照線性時間順序展開,分別自民國、40年代、50年代、60年代幾個部分來進行敘事,成為橫跨中國近代幾個重要階段的史詩性作品,均把人物放在整個大的歷史框架下來刻畫人物的命運起伏,均富有厚重的人文傳統(tǒng)和文學氣質。只是《霸王別姬》更偏重于對抽象人性的描繪及表現(xiàn)人對藝術的愛之如狂,《活著》則關照到一名普通中國老百姓平凡而不幸的一生,反思意味更加濃厚,傳達出對于個體生命命運多舛的深切關懷。這兩部影片在聲音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異曲同工之處:都選擇了具有鮮明民族文化特色的戲曲藝術——京劇和皮影戲貫穿始終,在參與敘事、造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處處匠心,無可替代。這兩個源遠流長的劇種本身具有鮮明的可視性和群眾基礎,能提供產生優(yōu)美造型的基礎。在影片《活著》中,皮影的反復出現(xiàn)不斷強化了人生與命運的博弈、命運的被操控,有極強的隱喻和象征意味;而在電影《霸王別姬》中戲曲的造型功能更是非凡而且奧妙。片中的戲文唱段都成了戲劇情境及現(xiàn)實情境的雙關式的描述與暗示。
所謂畫面內音樂,是指影視畫面中可見聲源或聲源雖看不見,但在邏輯上存在于畫面延伸空間的音樂。這類音樂在影視敘事中,是情節(jié)的有機構成因素,或者說是假定的“客觀存在,”亦即角色人物在故事情節(jié)中行為的構成部分。在影片《霸王別姬》中,畫內音樂主要由大量京劇唱段構成,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時代歌曲及純音樂樂句點綴。
京劇唱段分析
影片《霸王別姬》全片全以京劇的鑼鼓聲開場、收場。從主人公幼年學戲開始,以京劇的鑼鼓聲揭幕,繼而童年的科班學員在湖邊吊嗓子,唱一句“力拔山兮氣蓋世——”便時光更迭,從童年跳到少年,繼而每一個時期都有一場《霸王別姬》演出,包括張?zhí)O(jiān)家中堂會,日本人統(tǒng)治時期,國民黨敗退之際,共產黨進城之后。其中戲曲的造型功能更是非凡,而且奧妙。影片中的戲劇演員所唱的戲文,雖然早有定本,并非專為影片所作。但編導的選擇卻恰倒好處,使每一個唱段都成了戲劇情境及現(xiàn)實情境的雙關式的描述與暗示。
如影片中三次重復的開頭的唱段:
虞姬:[西皮搖板]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
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
只害得眾百姓痛苦顛連!”
旁白:“大王回營了——”
霸王:[西皮散板] “此一翻連累你多受驚慌——”
這唱詞又似對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一種描繪,同時也是對段小樓、程蝶衣這兩位演員命運的一種暗示。它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張?zhí)O(jiān)家,童年二人初次登臺,這時觀眾的感受還不深;第二次出現(xiàn)在程蝶衣成年后臺上亮相,博得滿堂紅采;此時天下即將大亂,日本侵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此時觀眾再聽必然會有感于心;第三次出現(xiàn)是在解放后,虞姬的角色由四兒取代,霸王的唱詞恰恰成為段小樓對程蝶衣的由衷抱歉之心聲。
再如“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是昆曲《牡丹亭·游園》南仙侶[皂羅袍]杜麗娘唱詞,是昆曲,很軟,也很纏綿凄切。其時日本人登堂入室,反客為主,中國大地也都成了斷井褪垣,良辰美景不復為中國人所有,“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句便格外讓人傷感。
程蝶衣的唱詞[南梆子]“只聽的眾兵丁議論紛紛,口聲聲露出了離散之心”,此時臺下正有國民黨傷兵鬧事,端的議論紛紛,亂亂烘烘,而且大有“離散之心”,唱詞有如現(xiàn)實場景及人生寓言。
在影片《活著》中,皮影戲的造型公功能同樣奧妙非凡。主人公福貴的唱詞“望老天,多許一更”反復呈現(xiàn),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賭場,富貴與皮影班主龍二賭博之余,跑到后臺去吼兩嗓子,搖頭晃腦,一臉紈绔子弟的漫不經心、百無聊賴,這種演唱技能為他日后的命運轉折作了鋪墊。這段唱詞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祖宅輸給龍二、落魄街頭之后展轉唱戲謀生之際,此時的福貴變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生命故事正負相依交替進行,此時劇情強度稍稍舒緩,從熱鬧喧嘩的皮影唱詞一下子轉到火起,落難,與畫面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加深了故事內容的張力,使劇情的情緒強度大為增強。
就時空營造而言,這兩部影片對于時代音樂的選擇與應用,亦有異曲同工之處:選取大量時代歌曲充當背景聲,篩選出最具典型性的軍旅歌曲、群眾歌曲,作為貫穿元素使用,最為簡潔地成功營造出特定歷史的時空。程蝶衣倒了嗓子唱不出來,臺下的觀眾齊唱“向前向前向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我們頓時看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確是前所未有的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小四兒在街上行走,也學會“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這當然是“時代的最強音”。而到了文革,則換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及《造反有理》,小四兒這條小蛇也成了一條龍,當然是一條惡龍。最讓人震撼的,是最后菊仙自殺被發(fā)現(xiàn)時,不知哪里的收音機或廣播正播出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里生來雨里長``````”這種音樂的力量到了令人惶恐的程度!
除了京戲與歌曲,《霸王別姬》中還有純粹的音樂,包括京胡音樂、蕭笛獨奏及管弦樂。通常是京胡與管弦樂或蕭笛與管弦樂,形成奇異的音樂句段。不僅起到了烘托氛圍、描寫人物心理、情緒的作用,而且也參與了人物命運的敘述,時常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如影片開始后母親狠心轉身而去,此時一段京胡獨奏扯人心肺,而后管弦樂的轟鳴似一股不可阻止的命運的力量。
再如關師傅臨終說戲,先講《夜奔》,后來讓徒弟們都來“看看什么是蓋世英雄”,然后兩句道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然后氣絕倒地。此前,一直有隱隱蕭聲相伴,似要將人牽引至地,待到他倒地而死,此時切換為段、程祭師的畫面,管弦樂大起,再一次敘述命運的蒼涼之慨。
從余華的小說到電影的改編,皮影戲的加入成為點睛之筆。在原著中,皮影戲僅僅作為福貴被國民黨抓壯丁后的一種生存技能,而在影片中成為貫穿全劇的戲劇元素貫穿始終,它為福貴提供了生存本領,出現(xiàn)在福貴命運的每一次轉折點。皮影戲是我國出現(xiàn)最早的戲曲劇種之一,本身是具有豐富多彩的形象、有聲音的舞樂綜合體,給演員提供了非常大的表演空間,同時有很強的象征意義——被操控的人生、人與命運的博奕,它為整個電影注入一種形而上的人生思考,從而凸顯出“戲劇大舞臺,舞臺小人生”的人生況味。
皮影藝術起源于兩千年前的西漢,發(fā)祥于陜西,而成熟于唐宋時代的秦晉豫,極盛于清代的河北。皮影戲是讓觀眾通過白色布幕,觀看一種平面偶人表演的燈影來達到藝術效果的戲劇形式;而皮影戲中的平面偶人以及場面道具景物,通常是民間藝人用手工,刀雕彩繪而成的皮制品,故稱之為皮影。它的演出裝備輕便,唱腔豐富優(yōu)美,表演精彩動人。千百年來,深受廣大民眾的喜愛,所以流傳甚廣。有人撰文指出,“把皮影戲引入電影《活著》之中可能是張藝謀作為導演最匠心獨運的一次嘗試。皮影戲使《活著》的故事演化成三層,福貴一家的故事,皮影戲的故事,以及人類的故事。人在世上的雙重角色在他和玩偶之間的關系上得到充分的顯示。一方面,人是玩偶的操縱者;另一方面,人卻如同玩偶被一種不可知的強大力量所操縱。福貴一家人在電影中的悲慘命運具有濃烈的宿命論的色彩,更為人如同玩偶這一比喻增加了不可缺少的注腳。”皮影在這里彰顯著生機和活力,作為“民間國粹,中華瑰寶”的皮影,是生命的象征,當他被解放軍挑在槍尖的時候,強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明媚搶眼,光芒四射。
在電影《活著》中的皮影戲中有很濃厚的秦腔,異常蒼涼、悲壯,有道不盡的人生辛酸,慷慨悲涼的味道蘊含其中,余韻悠長。在片頭家珍勸賭這場戲中,皮影戲由后臺轉到前臺,音量也隨之增大,撕心裂肺的唱腔延續(xù);同時二人擲摋子的動作加大,剪接的速度也不斷加快,畫面動作節(jié)奏隨之加快。
同樣,片中皮影戲的唱詞也同樣具有雙關和暗示功能,這和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某些詩句、判詞偈子、讖語非常相似,比如某人行的酒令、制的燈謎、甚至是無意中寫就的斷句殘章,看似閑筆,卻往往是此人相關命運的預示,——它們本身帶有神秘的預見性。比如“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一回中,賈政猜完大觀院諸姐妹的燈謎,內心沉思道:“娘娘所做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做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做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做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試舉福貴在劇中唱詞幾例:
1.開場4分鐘福貴在賭場唱“望老天,多許一更”戲詞亦是對其人沉迷聲色的注腳。
2.影片25分鐘時在外地搭戲班時唱“文仲心中好慘傷,可恨老賊姜飛雄,青龍關上逃了命”這恰恰是對福貴后來被國民黨抓壯丁,大難不死逃命的相關暗示。
3.影片40分鐘時內戰(zhàn)前線上:“廣成子使起翻天印,寶印起處疼煞人,急忙我把二將喚,速速逃往黃花山”,其中“急忙我把二將喚,速速逃往黃花山”,這正是福貴和春生二人投靠解放軍得以活命這一命運轉機之處的現(xiàn)實調侃。
4.影片61分鐘大煉鋼鐵場景的戲詞如下:“赤精子使起陰陽鏡,寶鏡照得目難睜,吩咐一聲莫怠慢,佳萌關上逃性命”。當時全國上下大煉鋼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片狂歡,此處使用《西游記》中這段唱詞,顯然是對舉國上下一片認真嚴肅地干著荒誕事情的影射和諷刺。
從曲式角度分析,影片《活著》的主題音樂結構為兩個樂句的反復呈現(xiàn),音色和節(jié)奏上加以變化,有時是二胡獨奏,有時用了幾把板胡,有時是短笛,胡琴的底色蒼涼深沉,似一看盡人間滄桑的老人,喑啞講述生之艱難,主題單純,簡練,意味深長,貫穿始終,烘托或喜或悲的劇情:
2 5 4 5 65 4 5 | 3 32 12 3 2 -|
2 5 4 5 65 4 5 | 1 16 12 3 2 -|
命運滄桑,舞臺依舊,風月無情人暗換,戲曲唱段的反復呈現(xiàn)中,從音樂本體的角度分析,兩部影片中的戲曲唱段絕非僅僅停留在表現(xiàn)所演唱的劇目內容的真實層面,而是基于聽覺因素獨特的表現(xiàn)潛能被賦予更深層的意義,通過與畫面的同步或對位,延伸和擴展敘事空間語境,誘發(fā)觀者他者想象和感受,由此呈現(xiàn)畫面所難以傳達的深刻內涵。
參考文獻:
[1]《當代電影》,2004年第6期
[2]陳墨著.《陳凱歌電影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