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西昌,1995年后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啟東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風(fēng)樂桃花》、小說集《麗日紅塵》《風(fēng)月》《某年某月某一天》《青春的秘笈》《何人歸來仍少年》等15部。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刊物。
1
寨子里有兩個啞巴,一個姓劉,一個姓李。姓劉的,大家喊他劉啞巴,姓李的喊李啞巴。干脆利落,全寨專指。換一般人,指不定要跳起來給你兩個窩心腳。可兩個啞巴的家人絲毫沒有抵觸情緒,他們知道,大家并無惡意,這樣便當直接,還相當于先下了矮樁,一字不著,給大家打了招呼:兩個啞巴既已低到了塵埃,就讓他倆好好待在塵埃里,以后幾十年,懇請滿寨子的人別跟他們太計較,不要太為難他們,能給他們一滴水就一滴水,能予他們一束光就一束光,讓他們平平順順無聲無息地來,一無掛礙悄無聲息地走,一輩子沒有麻煩世界,世界也沒有給他們增添麻煩。
兩個啞巴從生到死,都不知道別人喊他們“啞巴”,更不知道他們在家譜里,都有跟常人一樣的大名。他們說不出,也聽不見,更沒有讀過書、識過字,連啞語都沒有學(xué)過。他倆也能簡單比畫幾下,但那不能叫啞語,那只是幾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生活模仿,比如左手攤到嘴巴前面,右手伸出兩個指頭,像筷子那樣往嘴巴里扒東西,代表吃飯;比如出大拇指,代表夸獎、表揚;伸出小拇指,表示不行;如果還沖小拇指啐一口,表示差爆了,豬狗不如。你要讓他倆回答“今年幾歲了”、“寨子叫什么名”,他一輩子想不出相應(yīng)的手勢告訴你,大約寨子里也沒有人能用手勢向他們提這樣的問題——事實上,跟不知道自己在家譜上叫什么名字一樣,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年齡和住地。他們跟世界的交流,主要靠眼睛,別人的面部表情和手勢,決定他們的態(tài)度和行動。
同樣是啞巴,李啞巴沉默本分,一輩子跟姐姐一大家人生活,幾十年就做兩件事:放牛、割牛草。他整天埋頭苦干,不招誰惹誰,無聲無息。他不看別人的眼色,也不會沖著別人打手勢,來便來,去便去。要是他姐姐不替他換衣服,他能把過年的棉衣穿到火熱的仲夏,能把襯衫穿到雪花飛舞的時節(jié)。別人都認為他既不怕冷,也不怕熱。只有他的姐姐知道,她的啞巴弟弟已經(jīng)癡到了不知冷熱。連冷熱都不知,自然不知道人間冷暖。等到他的姐姐做了祖母,李啞巴就成了誰也不會關(guān)顧的人,他仍舊給姐姐和姐姐的孩子們放牛、割牛草,牛從一頭變成四頭。幸好他能從太陽的升落中,知道早晚,早晨把四頭牛牽出牛圈,放到草坡上,晚上背回滿滿一背簍牛草,把牛攆回牛圈來。人生幾十年,沒有誰見他傷悲過,也沒有誰見他喜悅過,因此,從出生到死亡,不曾有人替他惋惜過,也不曾有人替他思考過,一輩子不曾結(jié)婚,自然不會有一兒半女。一輩子據(jù)說生過唯一一場病,之所以說是唯一,是因為這一次太明顯了,一病不起,針還沒來得及打一個,藥還沒來得及吃一粒,說結(jié)束,便結(jié)束了。
劉啞巴則是個熱情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搞出響動,討人喜歡。雖然口不能言,但在路上不管見到誰,他都咿咿呀呀、比比畫畫招呼人家,一張笑意流淌的臉,配上兩排潔白的牙齒,天真無邪又和氣的模樣,讓人想討厭,都找不到理由。還特別勤快,肯幫忙,舍得花力氣。誰家有紅白喜事,不用邀,不用請,他腋下夾一把斧頭自己上門來,不喝茶,不抽煙,用手勢跟主人交流,確定柴火堆放的位置,在院子里找一塊空地,掄圓斧子,替主人家劈柴。紅白喜事持續(xù)幾天,他就劈幾天。劉啞巴劈出來的柴火好燒,易燃而熬火,負責(zé)燒火的人和炒菜的師傅,都喜歡他劈的柴。但凡寨子里有紅白喜事,主事的人是不用考慮劈柴火的人的,也不用分派人去邀請,劉啞巴會在需要的時候,不早不晚,出現(xiàn)在門口。
劉啞巴的父親是木匠,家底殷實,對劉啞巴兄弟倆從不厚此薄彼。父親去世后,劉啞巴跟他哥哥一家生活。劉啞巴人緣好,又聰明,到二十歲掛零,他的哥哥嫂嫂做主,替他從別的山寨娶回一個啞巴女人。啞巴女人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老實本分得跟李啞巴差不多,每天只關(guān)心手頭的活計,任勞任怨。劉啞巴的哥哥有四個兒子,加上劉啞巴兩口子,八口人。一大家人的三頓飯和豬圈里十幾頭豬的豬草,全由啞巴女人包干。
劉啞巴眼巧,手上的活計,他看一眼,就知道大體,看上兩眼,就能夠動手,多看幾眼,便學(xué)會了。打草鞋、編葦席、磨刀、砌墻,甚至穿針引線,縫補衣服,劉啞巴都做得像模像樣。
可有一件事情,他學(xué)了十多年,竟沒有學(xué)會。
起初,他的哥哥通過比畫手勢教導(dǎo)他。前面交代過,在僻遠的山寨,劉啞巴的手勢是自創(chuàng)的,跟劉啞巴交流的人的手勢,自然也都是自創(chuàng)的。劉啞巴的手勢還算固定,跟劉啞巴用手勢交流的人,他們的手勢則帶有強烈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經(jīng)常臨場發(fā)揮??蓜“透绺缭谶@件事上,教導(dǎo)劉啞巴的手勢,具有確定性和目的性。幾十年后,當手機普及到偏遠山寨,小視頻里播放的,表達那個意思的手勢,幾乎跟劉啞巴的哥哥的手勢一模一樣。劉啞巴哥哥在比畫這些手勢的時候,神情莊重,理直氣壯,不茍言笑,態(tài)度認真得像用毛筆蘸紅油漆,描他們的老爹的碑文。
毫無疑問,劉啞巴哥哥手勢很下流,不堪入目,但為了劉啞巴的未來,他哥哥覺得自己責(zé)無旁貸。劉啞巴的哥哥嫂嫂不是下流,他們都不是下流的人,他們有他們的愿景和擔心。他們的愿景和擔心,是希望兩個啞巴好歹有個后人,免得自己兩口子和兩個啞巴都老了,四個如狼似虎的小子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婆娘和娃娃,誰愿贍養(yǎng)兩個不會說話的老家伙?到見閻王那天,連個披麻戴孝的人都沒有。
他哥哥在比畫的時候,都選劉啞巴的幾個侄子不在場的時候。畢竟他們弟兄倆一起長大,再難為情的事情,都還好交流。這樣的事情劉啞巴哥哥也不好向弟媳婦比畫。
如此辛苦啟發(fā)了幾次,每次啟發(fā)之后都等上大半年,劉啞巴哥哥嫂嫂發(fā)現(xiàn),劉啞巴根本沒開竅,沒開竅的證據(jù)是,劉啞巴女人肚皮,從進門至今,沒有發(fā)生一絲一毫變化。
一個季春夜晚,發(fā)情的野貓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尖叫成一片,劉啞巴哥哥起身抽了五鍋旱煙,第二天牽了兩條發(fā)情的水牛,讓劉啞巴站在一邊,示意他認認真真學(xué)習(xí)。公牛和母牛都顯得有些著急。尤其是母牛,過了那幾天發(fā)情期,就得等上大半年或幾個月。劉啞巴的哥哥死死拽住牛繩,不允許兩頭牛太著急,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弟弟交代。拽住牛繩的哥哥,好不容易騰出手來,把下流手勢對劉啞巴又演示了一遍,才放開繩子。兩條牛像干柴遇上烈火,扭捏都沒扭捏一下,就開始辦起傳宗接代的事情。劉啞巴嘿嘿嘿傻笑,褲襠前面的涼棚搭得老高。到公牛喘著粗氣從母牛背上滑下來時,劉啞巴的哥哥又對自己的親弟弟把下流動作比畫了一遍,千囑咐萬囑咐劉啞巴,要想有個孩子,就得這么辦。
劉啞巴的哥哥以為,這下成了。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但再漫長人們都愿意等,原因是等待的盡頭,有人們希望的東西在哪里。
又過了一年,就像莊稼種在水泥地上,仍舊不見一點動靜。
他哥哥別無選擇,夜里到弟弟和弟媳婦的房間門外聽動靜。這事情是年輕下流胚的專利,哥哥嫂嫂還沒有下流到這個地步。為了父親臨終的交代,為讓弟弟將來有人養(yǎng)老送終,哥哥嫂嫂自我寬慰,我們下流是有神圣的目的的,誰敢打包票一輩子沒下流過?
劉啞巴本來就無話,經(jīng)過哥哥嫂嫂偵察,劉啞巴兩口子天黑就睡覺,整個夜晚悄無聲息,床板都不會響一聲。據(jù)好事者傳說,劉啞巴的哥哥跟嫂嫂還親自在兩個啞巴面前作過幾次示范,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又過了幾年,劉啞巴的哥哥嫂嫂才弄清楚,問題出在劉啞巴的婆娘身上。
啞巴女人在三歲以前是個正常的女娃,三歲那年,一場持續(xù)半個月的高燒,就把她燒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的娘知道一切無法改變,趁著她還沒有徹底糊涂,連比帶畫告訴她,你是個女娃子,女娃子的命在褲帶以下,給人摸不得,看不得,否則就要死掉;要是人家摸你看你,你抓得上什么,就用什么收拾他,往死里捶。小啞巴問,鐮刀好不好使?她娘告訴他,鐮刀好使。一刀把男人多出來的那一截割掉,他就只能跟你一樣蹲下來撒尿。啞巴婆娘從小到大,經(jīng)歷無數(shù)挑戰(zhàn),都有驚無險,還擊的本事越來越大,她那襠下一腳的無影腿,精準無誤,讓想討她便宜的男人,一輩子不敢從她面前貼身經(jīng)過。她的老娘并沒有告訴她應(yīng)該如何對待丈夫,就去見了閻王,劉啞巴的女人以為劉啞巴也是防范對象。劉啞巴的哥哥的啟發(fā)是有效的,可光劉啞巴醒豁不管用,不僅不管用,甚至是吃虧遭罪的根源,唇焦口燥的劉啞巴剛剛摸到門道,迎接他的,不是搟面杖,就是無影腿。在吃過若干次虧后,上了床,劉啞巴連身子都不敢翻一下。
2
找到了問題根源,事情就好辦多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一種方法,能讓劉啞巴的女人懷上孩子。個中細節(jié),很是具有誘惑力的,要是普通人,這就是一樁值得拿出來反復(fù)打鬧嬉笑的故事,可對兩個啞巴,大家覺得拿他倆的愚鈍不堪諧謔開涮,相當于成年壯漢揮舞老拳,胖揍啥也不知道的嬰兒,這種傻事,誰都不會干。
劉啞巴的女人明白男女之事的時候,劉啞巴的幾個侄兒,最小一個都能遺精好幾年了。劉啞巴的女人像突然見到春天的花蕾,天天晚上纏著劉啞巴要,兩鬢開始花白的劉啞巴力不從心,起勢慢,結(jié)束快。劉啞巴的女人得了勢,不管劉啞巴還有沒有本事,就是要,停不下來,兩口子在床鋪上的動靜就大了。動靜再大,他兩口子聽不見,幾個侄兒倒是在墻的另一邊,聽得嘴干舌燥,快要飛起來。
寨子的夜晚變得曖昧而騷動。這樁事情,如果大家一開始就拿出來開開玩笑,猶如火山不時噴發(fā)一下、地震帶不時晃動一下,能量獲得釋放,就不至于像水庫光蓄不泄,發(fā)作起來,山呼海嘯,勢不可擋。每個人都在想象喜樂于男女之事的啞巴婆娘,會用什么方式表達喜悅和高潮,經(jīng)歷多少奇山異水,才能風(fēng)平浪靜。
劉啞巴的女人的肚皮一天天凸起來的時候,寨子里的人開始南下廣東發(fā)財了。見過世面的人把外面的信息帶進山寨,人們從他們出門時肩上的蛇皮口袋和過年回家的牛仔包上,看出了走出山寨的意義,于是,年輕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一批一批走出山寨。
寨子的老人說:“這幫雜種進了城,莫不是要把寨子忘掉了?”
剛剛翹腳走出寨子的青年回答:“只要寨子不被你們幾個老家伙背去賣掉,縱使被城里人砍掉兩條腿,我們爬也要爬回寨子來?!?/p>
寨子是好寨子,千百年蹲踞在一脈舒緩的山梁上,東靠大河,西倚大山,一年四季都有山泉在穿村而過的溪澗里流淌。山上綠樹覆蓋,鳥鳴滿林,各種小獸出沒其間。每條山路上,都有歌聲、口哨穿越林梢;每一間黑瓦屋前,都能聽見孩子們頑皮的歡笑和尖叫。寨子周圍,梯田環(huán)繞。農(nóng)閑,溪上的石橋就是會客廳;農(nóng)忙,滿寨人都撲到農(nóng)田上。寨子里的人都樸實友善,一家有事,滿寨人相幫,一家有喜悅,滿寨人分享。經(jīng)年累月生活在寨子里,察覺不出這種美好,一旦離開寨子,山寨就成了最令人掛念和懷想的地方。
那個春天的上午,桃花在屋前的水渠邊像著了火,桃花底下波光粼粼的春水中,無數(shù)黢黑的蝌蚪在飄蕩著桃花的波浪間成群游走。劉啞巴的女人躺在床上大口喘氣,痛,她說不出來,脹,她也說不出來。身上的汗水濕透衣服,下面是一灘水打濕了被褥,羊水破了,孩子不出來,眼看要難產(chǎn)。劉啞巴急紅了眼睛,嘴巴咿哩哇啦不知道吼些啥,站在房間門外,哪兒也不去。
劉啞巴的哥哥光著腳板去請醫(yī)生。鄉(xiāng)下的赤腳醫(yī)生沒接生過孩子,再說產(chǎn)婦又是啞巴,你喊她使勁,她聽不見,你喊她莫使勁,她也聽不見,好歹是兩條人命,人命關(guān)天,萬萬不可冒險,因此打死不敢出診。
劉啞巴的哥哥只得光著腳板又去請寨子里的獸醫(yī)。獸醫(yī)跟劉啞巴的哥哥拌過嘴、打過架,幾十年來見面不打招呼。劉啞巴的哥哥本不想去請獸醫(yī),這是多么掉價的事情??蔀榱擞H兄弟有個后,只得把面子揣進褲襠里,下矮樁不死人。獸醫(yī)前一段時間上山打柴崴了腳,今天早上起來,拄著根拐杖剛剛替一頭難產(chǎn)的母牛撿回兩條命。他沒有忘記跟劉啞巴哥哥的不快,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對劉啞巴哥哥說:“我一個獸醫(yī),只經(jīng)管牲畜的事情。別讓我這雙整慣畜生的手,辱沒了你們劉家耕讀傳家的良好家風(fēng)?!薄案x傳家”是一塊掛在劉家大門上的牌匾,掛了三代人,盡出耕田的,沒有掛出半個讀書人。獸醫(yī)的話,相當于抓起大便在手心里抽劉啞巴哥哥的耳光。事到如今,哪顧得上,權(quán)當聽不懂或沒聽見,只要獸醫(yī)愿意動身,劉啞巴哥哥下跪磕頭都愿意。劉啞巴哥哥鐵了心不再請別的醫(yī)生,他認定獸醫(yī)有辦法,獸醫(yī)日常給牛馬接生,牛馬是不說話的;不但不說話,還不一定聽得懂獸醫(yī)的話。
獸醫(yī)還要嘰嘰歪歪,劉啞巴哥哥上前抱住獸醫(yī)的兩條腿,把獸醫(yī)扛到肩上,拔腿往回跑。獸醫(yī)像頭獵物,兩個拳頭擂在劉啞巴哥哥的背上:“你這不是活搶人嗎?拐杖!拐杖!”劉啞巴哥哥邊跑邊說:“還要啥子爛毬拐杖?我就是你的滑竿兒和轎車,待會兒還原封原樣把你扛回來?!?/p>
“照我說,你弟媳婦肚皮里的崽子又不是你的種,你焦躁個卵???”
“你懂個錘子,我那老弟這會兒半步不愿意離開我那弟媳婦,我不來,難道還能托條狗來啊?”
“哦,你現(xiàn)在是替你們家的狗來請我的?”獸醫(yī)說罷哈哈大笑。
劉啞巴哥哥猛然加快腳步:“你個狗日的要再不咸不淡,看我不把你顛出屎來!”
兩個奔五的中年男人,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一路斗著嘴,笑得像一對活寶。這一笑,多年的別扭,笑沒了。
劉啞巴哥哥的選擇沒錯,獸醫(yī)把劉啞巴的女人當一頭牲口,不發(fā)聲,聽不見別人說話沒關(guān)系,只要是個懷了崽兒的母的,獸醫(yī)就能讓她把崽兒接生下來。
經(jīng)歷生娃痛苦的啞巴女人,似乎明白她老娘當年跟她說的話,從此對夜晚不感興趣,不愿讓任何人挨身,包括劉啞巴,否則,無影腿侍候。
3
劉啞巴哥哥給這孩子取名劉家旺,劉家旺的名字跟他爹“劉顯貴”的名字一樣,滿月那天便被寫上了家譜。劉啞巴夫妻兩口,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樣,也不知道自己兒子叫劉家旺。他倆喊孩子的時候,只有一個音,“啊”,念去聲。劉家旺從小習(xí)慣了這個“啊”,這是他在他的爹娘那里的另一個名字,無論他們在寨子哪個角落“啊”一聲,劉家旺就知道,這是他的爹娘在喊他。
劉家旺是個健康的孩子,不但能爬善跑,關(guān)鍵是會說話。不但會說話,還說得特別好。具體講,嘴巴甜,這表叔那表嬸,這表哥那表妹,喊得你神魂顛倒。寨子里人都說,劉啞巴兩口子把說話的福分,都打包交給劉家旺了。別的孩子,說不過人家,拿拳頭講道理。劉家旺縱使沒有道理,也能找出不挨打的理由。因此寨子里,沒有他劉家旺說不過的人。大家都說,聽劉家旺這小東西講道理,嘴巴能翻到天上去。還有人說,這小把戲說話,能把天上飛的麻雀哄下來。
劉啞巴夫婦并不知道這些,兩口子的耳朵只是兩對擺設(shè)。寨里人在他們面前豎起大拇指,向他們夸劉家旺的時候,兩口子歡喜得一臉不好意思。誰表揚了劉家旺,劉啞巴幫誰家的忙幫得更歡實。有時候,劉啞巴覺察到夸過劉家旺的人家好長一段沒事麻煩他,便悄悄走到人家門口,從敞開的大門朝里望望,或上門來擔一缸水,或劈一堆柴。
劉家旺為劉啞巴夫婦贏得了口碑,劉啞巴為劉家旺結(jié)下了不少人緣。
寨里別人家的孩子都在附近的小學(xué)讀書,劉啞巴的哥哥卻讓劉啞巴把劉家旺送到河對岸讀小學(xué),河對岸小學(xué)的老師教得好,升學(xué)率高。劉啞巴對學(xué)校與學(xué)校的區(qū)別并不清楚,但他相信他的哥哥。于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見劉啞巴送兒子去渡口乘船,無論刮風(fēng)下雨,從不間斷。夏季河水暴漲,劉啞巴主動上船幫艄公搖漿。送走兒子,劉啞巴繼續(xù)幫艄公搖幾個來回,才往自家趕,吃過早飯,上莊稼地去。
劉家旺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劉啞巴提出來要跟哥哥一家分開過。他分家有兩個理由:一,不分家劉啞巴天天放牛,他的女人頓頓做人和豬吃的,一雙手只要閑下來,他們的四個侄兒就分派他們做這做那,忙得腳后跟打屁股,兩口子都顧不上照看劉家旺;二,他哥哥的那四個兒子整天不是打牌就是抽煙,莊稼不好好經(jīng)管,稻田里的稗子比水稻多,用劉啞巴哥哥的話說:“你們這幫不成器的雜種,好人你們學(xué)不會,壞人學(xué)不到家,龍不龍,鳳不鳳,我看你們這輩子吃啥!”劉啞巴怕自己的兒子,也變得跟他的幾個侄兒一樣。劉啞巴不知道“孟母三遷”,他只是樸素地想,讓劉家旺跟他的幾個堂哥隔上點距離。
這兩點理由,一般人兩句話就表達完了,對于劉啞巴,卻是極其復(fù)雜的事情,他差不多用了十天時間,臨時創(chuàng)造發(fā)明了幾十種手勢,終于讓他哥哥嫂嫂看明白。中途好幾次,劉啞巴哥哥都沒耐心看他比畫了,禁不住劉啞巴堅持,只好繼續(xù)看劉啞巴比畫下去,頭天沒比畫明白,第二天接著比畫。
這兩點,劉啞巴哥哥不是不懂,他知道,他的弟弟雖不能說話,但是心頭明白,只是怕長期放牛的劉啞巴種不好莊稼,起初并不同意,后來到底拗不過劉啞巴堅持。分出去沒半年,劉啞巴哥哥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弟弟不但莊稼種得巴適,他的四個兒子在不能無條件使喚兩個長輩之后,變得勤快了,老二和老三拎起蛇皮口袋跟在別人屁股后面進城去打工,磕磕巴巴年底還能拿回幾千元錢。分家分出勞動力,這是令劉啞巴哥哥感到快慰的。
劉家旺有樣學(xué)樣,手跟劉啞巴一樣巧,男子做的活兒,他瞄一眼就會,女人做的活兒,比如繡鞋底、織毛衣、縫縫補補,不消幾分鐘就能學(xué)會,做起來比女人還巴適。大家評價,這小子真是有種。遇上紅白喜事,要是劉家旺正好放假在家,一家三口都去幫忙,劉啞巴劈柴,啞巴女人燒火,劉家旺則在大廚中間穿梭,見啥學(xué)啥,到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已經(jīng)能獨立炒五六個菜,味道不比大廚炒出來的差。人們經(jīng)常見到這樣的情景:灶背后一個瘦精精的少年,站在一把凳子上,手上操著比他手臂還長、還粗的炒菜勺,在油煙翻滾的鍋里像模像樣翻炒,本該掌廚的大師傅嘴里翹起半截?zé)熎ü?,站在一邊看熱鬧。要是夏天,這個站在凳子上的炒菜的少年,上掛背心,下著褲衩。
掌廚的大師傅說,劉家旺天生是塊主廚的料!
旁邊有人搭腔,這小東西師徒禮都沒有行一個,莫非你就把這個徒弟收下啦?
劉家旺正在炒一鍋豬肝。炒豬肝最講究火候,老了,嚼不動,嫩了不好吃。前后就翻炒那么七八鍋鏟。
劉家旺一聽這話,從凳子上跳下來,咣當一聲就跪在大師傅面前,甜絲絲喊了一聲:“師父!”
話音才落,劉家旺翻身爬起來,跳到凳子上,鍋鏟翻了兩下,一鍋豬肝火候剛剛好。
農(nóng)村里做廚,都是十桌一鍋。大師傅和旁邊的人連連叫好,沒有敬一杯酒,沒有上一壺茶,劉家旺就跟大師傅結(jié)下了師徒情誼。
“劉家旺比孫猴子還聰明!”寨子里到處這樣傳說。
4
劉家旺還是塊讀書的料,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初中畢業(yè),個個學(xué)期都是全校第一。從前寨里長輩罵兒孫不成器,一臉無奈:“日你先人板板!牛教三遍都曉得轉(zhuǎn)彎彎,老子手把手教你,竟把你個憨豬教不會!”“你腦殼兒是方的啊,要用大扳手來扳才把你扳得過來?”劉家旺出現(xiàn)后,就變成了咬牙切齒的咒罵:“好歹你爹你娘都會說話,你竟連個劉家旺都趕不上!”“同樣吃下去的是飯,人家劉家旺長的是腦髓,你個雜種長的全是烏龜?shù)?!?/p>
外人的夸獎,讓劉家旺的大伯很不服氣,他想,好歹我比啞巴耳聰目明,自己婆娘也不差,四個兒子卻一個比一個沒有出息,老大老二老三,每娶一個媳婦回來,就修一幢房子,在一個鍋里舀不上半年的飯,就鬧著要分家,分一次窮一次,分到第三次,屋里早就一窮二白。如今老四也快結(jié)婚了,家里連泡菜壇都分不出一個,更別說修房子。劉家旺的大伯心里堵得慌:這一幫狗日的,自己掙不到錢,單單巴望著兩把老骨頭,實在不行,看老子不把老四攆出去做上門女婿。在山寨,只有窮到吃不起飯的人家,才會讓自己的兒子出去做上門女婿。
劉家旺的大伯經(jīng)常一個人嘆氣:要是還年輕,我這把老骨頭怕也得進城打工去!有時候看著四個不成器的孩子,讓人毛焦火辣,劉家旺大伯這樣寬慰自己:“我這輩子真是來還債的!”
對劉家旺的態(tài)度,自然越來越丟一個做大伯的人的份兒了。劉家旺小學(xué)發(fā)蒙的時候,大伯常常給他買鉛筆橡皮什么的,家里有好吃好穿的,也一定要留給劉家旺一份,過年過節(jié)走親戚,也愿意帶上劉家旺。小學(xué)四年級之后,當劉家旺成為學(xué)霸的趨勢越來越明顯之后,劉家旺的大伯,就越來越生疏劉家旺了。有時候劉啞巴為湊劉家旺的學(xué)費,去跟他借錢,他哪怕頭天才賣了肥豬,也雙手一攤,沒錢。
只有劉啞巴對自己兒子的愛,一如既往。為了多攢下點學(xué)費,農(nóng)閑他跟寨子里的一幫人去水泥廠打工,水泥廠派他們上山炸石頭,報酬可觀。劉啞巴力氣大,舍得使勁,別人用翻斗車每車搬一百斤,還搬得走走歇歇,劉啞巴每車搬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氣。一起干活兒的人,個個豎起大拇指夸劉啞巴,剛開始還有人這樣想:既然你氣力大,就多使點——反正得到的報酬是平均分配的;時間久了,大家又覺得占一個啞巴的便宜,太沒出息,用手勢告訴劉啞巴,他每車只需要搬一百斤,劉啞巴不聽,繼續(xù)每車搬一百五十斤,他們哄劉啞巴說,你要是再搬那么多,就不給你工資了,劉啞巴才照他們的話做。有一天,開石的炸藥包埋好、導(dǎo)火索點著,別人聽到信號口哨,都躲起來,劉啞巴聽不見聲音,還在搬石頭,同寨子的人給他打手勢,他沒看見,拼命喊他,他聽不見。整個炸石場誰也不敢去救劉啞巴,“轟”一聲巨響,滿山石頭飛滾,別人都以為劉啞巴嗚呼掉了,待煙塵散盡,發(fā)現(xiàn)劉啞巴被爆炸的氣浪掀翻在一塊石頭后面,從頭到腳都是灰塵和碎石,翻斗車被新炸下的石頭砸扁了,躺在半崖上,破爛的轱轆還在轉(zhuǎn)動。一幫人趕上去,打算為劉啞巴拍拍碎石灰塵,劉啞巴卻從灰塵中間睜開明亮的大眼睛,眼睛里全是驚恐。從地上爬起來,大家把他全身查看一遍,毫發(fā)未傷,萬幸劉啞巴正好站在爆炸的空檔上。拍干凈身上的灰,劉啞巴說什么也不在炸石場干了,他比手勢說,他不能死,他要活,他要看到劉家旺把書讀出來,娶上媳婦;如今劉家旺讀書,還靠他活著掙錢供呢。
有人說,劉啞巴額骨頭高,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另一個說,劉家旺也就只能靠他爹了,他那老娘,除了做飯、喂豬,別的啥也不會,人情世故,一概不懂。
旁邊人說,那婆娘也不容易,一個人經(jīng)管三頭母豬,一年出欄六窩豬崽兒,就是六十多個豬娃兒。換到我那婆娘,經(jīng)管一頭母豬都呻喚要累死。為了一個聰明兒,這兩口子只差做牛做馬了。
一幫人望著劉啞巴微微駝起來的背,只恨上天沒把一個聰明的劉家旺派給自己,要不然哪怕忙碌辛苦到晚上不睡覺,都是值得的。
寨子里年輕人走得差不多,開始有中年人進城掙錢了。劉啞巴一身氣力,按說是該進城掙錢的,可劉啞巴不敢,他不知道如何乘車進城,上了工該找誰吃飯。這些問題,他用手勢請教別人,對方根本看不懂,這些手勢是劉啞巴臨時新創(chuàng)的,回答他的手勢,令他摸頭不著腦。
一條路走不通,另外找一條路試試。劉啞巴上了一次集鎮(zhèn),很快發(fā)現(xiàn)掙錢的路子:編蛐蛐籠子賣。離寨子十多里有個黑河集鎮(zhèn),每逢三六九趕集,劉啞巴提前一天把籠子編好,篾青的十個,篾黃的十個,只少不多。上了市場,不一會兒就賣完了。別人對他講,既然好賣,你每次多編幾個。劉啞巴比畫說謝謝,依然每次不會超過二十個,他不懂商業(yè)營銷上的“饑餓銷售”,但他似乎明白少貴多賤的道理。
春節(jié)前夕,該歇的都歇了,別人沒生意可做,劉啞巴的蛐蛐籠子賣不出去,殺豬匠缺幫手,招呼劉啞巴一同殺豬,劉啞巴扛上殺豬匠殺豬的整套工具,便跟在殺豬匠屁股后面走村串戶替人家殺豬。農(nóng)村到了過年,家家都要殺過年豬,他們每天至少有兩樁生意。劉啞巴的活兒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卻是絕大多數(shù)人干不下來的:吹豬。也就是在豬被殺死之后,在豬的后腿處割開一個口子,用一根長鐵釬捅進豬的胴體,經(jīng)腹部、背部、兩側(cè)等一直捅到豬耳處,然后,劉啞巴開始從割開的口子往里吹氣。這是個力氣活兒,也是苦活兒。沒有力氣,把氣吹不進去;忍受不了豬腳上的豬屎豬尿臭和生豬肉的腥味,也不會從事這活兒。鼻孔進氣,嘴巴吹氣,中途不能歇氣,一歇氣,就會漏氣。直吹得面色醬紫,把豬吹脹,用麻繩把豬后腿開口處扎緊,再用木棒在豬周身敲打,使得吹進去的氣均勻,稍后燙毛、刮毛,就便當多了。這事本來可用氣筒替代,殺豬匠堅持說,人工吹出來的豬肉好吃。殺豬匠人不壞,事實上,他是見劉啞巴供孩子太苦,過年前幫他多替兒子掙一筆學(xué)費。
為了兒子,劉啞巴什么苦活兒臟活兒累活兒都干。劉啞巴本就面相老,這些年過去,劉啞巴看上去更老了。
5
初中畢業(yè),劉家旺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就在大家準備向他和劉啞巴夫婦表示祝賀的時候,他卻自己退學(xué)不讀了。劉啞巴夫婦沒有意見,孩子不管多優(yōu)秀,他們除了得到數(shù)不清的大拇指,就是一年比一年高昂的學(xué)費。他們完全不懂劉家旺要是考上大學(xué)、考上公務(wù)員意味著什么。這樣的甜頭,上輩子也許有過,這一世從一投生,就把上輩子的事情忘記得一干二凈。這幾十年來,也沒誰告訴他們,孩子要是考上了大學(xué)、將來謀得一官半職,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因為他們聽不見,耳根清凈——自己聲稱“耳根清凈”的人,其實內(nèi)心都是翻騰的人;只有啞巴耳根徹底清凈,他們的耳朵壓根是擺設(shè)。
倒是劉家旺的大伯不答應(yīng)。“好端端考上縣一中了,誰不知道縣一中是重點中學(xué)?上了這所中學(xué),一條腿就跨進大學(xué)校門了。你是哪根筋不享受了要退學(xué)?”劉家旺的大伯責(zé)問劉家旺。劉啞巴夫婦不懂的事情,他懂。他認為,多半是劉家旺中考前夕,連續(xù)一個月在學(xué)校補課,劉啞巴去給劉家旺送生活費,讓劉家旺在同學(xué)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父親是個啞巴,丟了面子,所以他不愿意繼續(xù)讀書了。
事情倒是真有。劉家旺的學(xué)校在黑河鎮(zhèn)邊上,劉啞巴熟悉。那天正好上體育課,劉家旺看見劉啞巴在學(xué)校大門口,知道門衛(wèi)不會讓劉啞巴進大門,便向體育老師打了聲招呼,飛奔到門衛(wèi)那里接上劉啞巴,把劉啞巴接到宿舍,中午還留自己的爹吃了頓午飯。劉啞巴熱情肯干,一會兒工夫就替睡上鋪的舍友修好了梯子,找來瓦片把高低鋪的床腳墊平穩(wěn),從此床鋪不再咣當咣當響,半夜冷不丁嚇人;還替全宿舍的舍友牽起兩根晾曬毛巾的繩子,解決了困擾這幫孩子多年的毛巾餿臭難題。同學(xué)們都覺得,劉家旺的老爹除了不會說話,滿臉笑嘻嘻的,跟劉家旺和顏悅色,比他們的老爹強多了,他們的老爹嘴巴雖然好使,但張嘴就罵人,為了維護父親的權(quán)威,也從來不給他們一個好臉色,好多時候當著同學(xué)的面都不給他們面子。
劉啞巴離開的時候,全體舍友都給他送行。他們喜歡這啞巴老爹。
問題也出在這次探望上。劉啞巴離開后,一個舍友對另一個舍友說,要是單看面相,劉家旺不是他老爹的兒子,一點都不像!
另一個開玩笑說,你莫非非要跟你爹長得一模一樣啊?那你將來的女朋友要是分不清你們父子倆,麻煩事兒就大了!
兩個舍友打打鬧鬧跑遠了,劉家旺的心事卻有了?;氐剿奚幔约赫甄R子。從前年幼,天天都在長身子,過一段時間變一個樣子,沒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再說自己也沒在意過,進入青春期,長開了,對著鏡子仔細比對,問題來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跟啞巴爹長得不像,啞巴爹塌鼻子,他高鼻梁;啞巴爹卷頭發(fā),他的又順又直,像一籠春草;啞巴爹是斷頭眉毛,他的是臥蠶眉。尤其要命的是,啞巴爹娘都是柿餅?zāi)槪枪献幽?啞巴爹娘都是單眼皮,他一生下來就是雙眼皮,還帶著兩行上翹的長睫毛……
我是從哪里來的呢?劉家旺細細琢磨,自己的娘是個不會呼救、不會表達的弱女人,會不會……越想越不安:我是誰的孩子?我是我媽生的這個毫無疑問,可是我是不是我爹的兒子呢?
劉家旺曾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判決,一個號稱什么關(guān)愛的組織,免費替聾啞女和神經(jīng)病女人切除子宮,聲稱這樣一來,能夠使那些沒有自衛(wèi)能力的女性在受到侵害后,不至于受到更大的傷害,法院認為他們侵犯了人權(quán),構(gòu)成人身傷害。劉家旺當時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不這樣,又該怎么辦呢?
自己的娘好歹沒有被這個組織關(guān)愛過。問題的關(guān)鍵在這里,既然沒有被關(guān)愛,自己的娘就有被傷害的可能……
劉家旺不知道他爹他娘為了懷上他,經(jīng)歷了多少折騰;更不知道他那從未見過面的外婆,當年是如何教導(dǎo)他娘的。
關(guān)于長相,劉家旺沒法向誰打聽,也不敢問誰。
面對書本,面對學(xué)習(xí),他永遠是自信的;面對自己面孔上的秘密,他惶惑不安。這是一枚地雷,誰也說不清會在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爆炸。
此后多少個夜晚,劉家旺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在夢中,他夢見跟別人發(fā)生口角,就在他用三寸不爛之舌要打敗對方時,對方一句:不跟你扯閑篇了,一個連爹都不曉得是哪一個的雜種!或者聽見旁邊勸架的說,人家的爹是哪個都不計較,你還跟人家計較啥?
中考完畢,當噩夢再次把劉家旺驚醒,他就不準備再讀書了。他給自己的理由很充分,讓自己的親爹為自己吃苦受累,這是一種責(zé)任;而讓一個不是自己親爹的爹替自己當牛做馬,是做人的恥辱。好歹我劉家旺也是個血性男兒,一米七五的個頭,難道還不能自食其力?
這理由他對誰都沒說,他用手比畫對劉啞巴說,我要到城里去做廚師,自己掙錢自己用,以后你們不用為我的學(xué)費發(fā)愁啦!
劉啞巴正在編蛐蛐籠,看明白兒子的手勢,高興壞了,嘴里咿哩哇啦,用手勢把兒子表揚一通。還用手勢說,等掙下鈔票,起了新房子,便替劉家旺娶媳婦。劉啞巴對兒子的前程相當看好,因為興奮,比畫完畢,酡紅色的柿餅?zāi)樉孤冻錾儆械男邼?/p>
劉家旺的大伯聽了劉家旺的決定,一句話沒講,心里說,一塊好地,給豬拱了!轉(zhuǎn)念又松了一口氣,劉家旺這下終于跟他的幾個堂哥平起平坐了!
6
關(guān)于劉家旺的長相,寨子里的人也曾有過短暫的議論,不過很短暫,短暫得跟漂亮女人的小內(nèi)褲差不多。話題剛起,寨子里的老人便端起臉對扯起這個話題的人說:“有本事你讓劉啞巴耳朵聽得見,再扯這些沒根沒據(jù)的話,欺負一個聾啞人,你不覺得丟人?”另一個老人的拐棍把石板地戳得篤篤篤響:“誰是誰的親骨血真那么重要嗎?只要劉家旺喊劉啞巴一聲爹,劉啞巴這十多年含辛茹苦供劉家旺吃飯讀書,就是真父子!”還有個喜歡說古的老頭說:“周文王姬昌的第一百個兒子雷震子,我曾跟你們講過,你們還記不記得?面如青靛,發(fā)似朱砂,眼睛暴湛,牙齒橫生,出于唇外,身長二丈,力大無窮,肋下生風(fēng)、雷兩個大翅膀,一飛沖天,好生了得,難道你也懷疑雷震子不是他爹周文王的兒子?”三句話,消滅了流言蜚語。
三個老頭跟山寨上了年紀的人,早就看出劉家旺的長相跟他爹不一樣。正因為不一樣,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早就在心頭備下了消滅流言蜚語的說辭。人家只要活得好好的,你就別管他打哪里來,英雄不問出處,富貴當思原由,這是山寨人千百年的規(guī)矩。
聽說劉家旺要去做廚師,每個人都在心頭替劉家旺勾畫一個“劉大廚”的形象。這些年,半個寨子的人都外出打工,他們帶回寨子的不僅是財富,更有觀念,這些觀念,說起來倒也簡單,那就是不管你文化多高,不管你長得多好,倘若不能自食其力,都等于養(yǎng)了個造大糞的生物;只要靠勞動吃飯,干哪個行當都不丟人。再說劉啞巴兩口子為供劉家旺累得牲口一樣,他們看不下去,卻幫不上忙。劉家旺要是把廚師學(xué)成,辛苦半輩子的劉啞巴好歹能過幾天舒心日子。
當年的大師傅已經(jīng)不再掌勺,年紀大,勺子拿不動了。他唯一的徒弟在縣城一家大飯店做廚師長。他對劉家旺說:“我給你師兄打了電話,他那里可以收留你,從學(xué)徒做起,三個月學(xué)徒。從入師的早晚上論,你才是大師兄,你給我磕頭的時候,我那徒弟連菜刀都不會用呢。你師父我是鄉(xiāng)下廚師,鄉(xiāng)下廚師對付鄉(xiāng)下的四盆八碗還將就,進了城就不一樣,菜品不一樣,花樣不一樣,做法也不一樣,你得從頭學(xué)起。你稱呼我那徒弟,叫大師兄也可以,叫師父也可以,隨你高興?!?/p>
劉家旺掂量掂量,回答說:“還是叫師父吧,我真的需要他教?!?/p>
大師傅帶他們父子進城。劉家旺把書包騰空,帶上幾件換洗衣服。大師傅是個細心的人,在哪兒上車,多少錢的車票,在哪兒下車,出了車站朝哪個方向走,穿過幾條街到達飯店,他都一一對劉家旺和他的啞巴爹交代過。城市真夠大,街道、行人、紅綠燈,各種穿梭的車輛,模樣相近的高樓,劉家旺眼花繚亂,每一處似乎都記住了,又似乎感覺每一處都沒有記住。好在以后要有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城市,他有足夠的時間搞懂腳下伸向不知名的遠方的道路,從哪里趕車回家,他終究是能夠找得到的。
倒是劉啞巴的腦子空,他聽不見大師傅說什么,但每到一個地兒,他從房屋的形狀和大師傅的手勢知道大師傅這是在交代他們父子倆,他特別用心,周圍有幾棵樹,對面是什么廣告牌,甚至街道的樣子,行道磚的樣式和顏色,都印在他腦子里。返回的時候,劉啞巴故意走在前面,每到一個地兒,劉啞巴比畫一陣,示意這是什么地方,大師傅會意,沖他豎起大拇指。大師傅心想,莫非這個又啞又聾的老家伙,以后會經(jīng)常進城來看兒子?
大師傅沒有猜錯,劉啞巴確實會上城看兒子,不過不是經(jīng)常,總共就那么兩次。
劉家旺自做了學(xué)徒,一個休息天沒有,起早摸黑,細心揣摩,勤加練習(xí),進步神速,一年之后,便接掌大勺。大師傅當年沒看錯,劉家旺就是一塊做廚師的料,配料、火候、分寸,說起來很復(fù)雜,其實都有固定的套路,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獨門暗器。劉家旺的獨門暗器,第一招是,合理用鹽,好廚一把鹽,北方人偏咸,南方人偏淡,同一道菜,隨來客不同增減用鹽,落口味,客人叫好,你手頭的勺子才捏得穩(wěn)。第二招,是利用食物的本味,交叉配合,配出味精或雞精的味道,客人回家不會口干口苦,回頭客會越來越多。第三招是,寧可多一盤,不可少半碗,有的廚師炒菜為討好老板,食材缺斤少兩,上了桌,幾筷子就沒有了,一來二去,等于把客人攆到別家去了;稍微多一點,主人有面子,客人盡可吃盡興,過不了天就是回頭客,多的都賺回來。第四招,是不該說的,絕對不說。比如飯店的老板是個胖子,人還沒走攏,渾圓的肚子先抵達,天天在各個包間忙前忙后,老板娘半老徐娘經(jīng)常待在后廚,說是照應(yīng)廚房,其實是照應(yīng)劉家旺的師父的。有一天上午九點,劉家旺提前一個小時上班,包間和廚房里沒有人,唯有廚房發(fā)出案板撞擊墻面的聲音,還有老板娘類似跑步的喘氣聲,循聲走進去,師父把老板娘按在案板上,兩大塊運動起來白花花的肉,真比豬肉牛肉鮮活多了,讓人眼花繚亂。事后老板娘對他說,就當什么也沒看見,加你一個月工資。師父倒是沒說什么,他給師父買了兩盒六味地黃丸,師父笑得蹲到地上,從此兩人好得跟兄弟似的,許多重要的宴席,師父都讓劉家旺獨立擔綱。
平凡的日子一天天過著,四年時光轉(zhuǎn)眼過去。劉啞巴還編他的蛐蛐籠子。如今買蛐蛐籠子的,拿回去不一定裝蛐蛐,書房、閨房、客廳、酒柜,只要掛上,一瞬間就有了鄉(xiāng)野氣息。這是日漸城市化的人們深深懷念的氣息。劉啞巴的蛐蛐籠子,每次比以前多了十個,篾青篾黃各半。劉啞巴的收入是可觀的:地里產(chǎn)的,門前果樹上結(jié)的,啞巴女人每年六窩豬崽,所有收入,一分錢都用不著開銷出去。日子久了,劉啞巴開始懷念供劉家旺讀書時,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瓣使的日子,那時候掙錢,是有意義的,現(xiàn)在掙下的是一堆紙。劉家旺經(jīng)常寄鈔票回來。劉啞巴把劉家旺寄來的鈔票整整齊齊疊好,放在糧食柜子底部。
一年年過去,屋后的竹林,青了黃,黃了青。屋前劉家旺出生那年還在開花的桃樹,早已走到生命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核桃樹,如今核桃樹長得比屋梁還高了。
山寨人過的日子,是重疊的,今天是昨天的復(fù)制件,明天是今天的翻版,一天天過著,不覺得時間在流逝,翻過年坎兒也感覺不出。除非心頭有念想和牽掛。到第五個年頭,劉啞巴就開始想劉家旺了。劉家旺讀初中的時候,一周回來一次,每次回來,總給爹媽買點糖塊或者糕點。吃上劉家旺買的小點心,劉啞巴滿心幸福,一身的勞累,煙消云散。如今,劉啞巴只記得好久以前劉家旺背著一書包換洗衣服,從火辣辣的熱天出門,經(jīng)過了好幾個秋收,都沒回過家。劉啞巴能識鈔票,不會算日子。入冬以后,便是農(nóng)村的閑日。手頭沒事,劉啞巴就特別想兒子。穿上棉襖的劉啞巴,決定進城看兒子。
進城的路劉啞巴記得,哪兒上車,哪兒下車,穿過幾條街道。他帶上秋天收的幾個大黃梨和一馬甲袋干花生就去了。進了城,下了車,見汽車站上的班車不及從前那么多,有的房子已經(jīng)拆掉了門窗,樓房外面搭起了腳手架。很明顯,車站在拆遷,劉啞巴不懂拆遷,也沒有多想,去尋兒子要緊。這問題,后來送爹上車站回山寨的劉家旺也沒注意到,他沉浸在跟他爹愉快的“交談”中。
父子相見,彼此悅?cè)弧“鸵妰鹤硬粌H長高了一個腦殼、嘴唇上秀起兩撇淺淺的八字須,面孔變白凈了,滋潤了。劉啞巴知道,兒子這是長開了。衣服也光鮮得很。隨便站在城市的哪個角落,兒子劉家旺都是最好看的。劉啞巴的腦子里沒有“帥哥”這個詞,但劉家旺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劉家旺見到爹,爹老了,頭發(fā)更白,長期沒有洗,像一叢被秋雨澆淋過的蘆花。但看面部表情,舒展從容,不愁不哭,喜笑盈盈,看起來似乎卻年輕了。掐指一算,五年沒有回家了,算起來,自己算不上個孝順的孩子,看,轉(zhuǎn)眼就那么多年沒有回家看爹娘了?;丶姨接H,對賓館廚師是件奢侈的事情,捏上菜勺就沒個清閑的時候,做五天休息一天,好不容易才盼到一天,窩在宿舍睡大覺不想動。到了過年過節(jié),比平時忙兩三倍。幸好每隔兩個月,他給劉啞巴寄一次鈔票。每次在匯款單上寫上“劉顯貴”三個字的時候,劉家旺都感慨一回漢字了不起,誰也不會知道這三個漢字后面是他又聾又啞的爹,這三個漢字讓他的爹,跟普天下孩子的爹一樣,不分殘疾還是健康,不分高低貴賤,一視同仁,平起平坐。
劉家旺給爹做了兩菜一湯,劉啞巴第一次吃賓館里的菜,滋味好得眉毛都快飛起來。劉家旺把梨和花生分給師父和同事,大家才知道,劉家旺有個聰明又不會說話的爹。所有人都曾讀過一個在城里讀書的孩子不認前來探望自己的爹娘的故事,覺得劉家旺對自己的啞巴父親那么好,劉家旺是個有良心的人,可交。劉啞巴的衣著實在不像話,穿了七八年的棉襖,襯里的棉花退縮,聚集成東一個西一個據(jù)點,看上去到處疙瘩不平。鄉(xiāng)下人重視上衣,上衣都這個樣子,褲子和鞋子更是不堪言說了。
劉家旺請了幾個小時假,帶啞巴爹上超市買了兩套羽絨服,爹一套,娘一套,都是耐臟的顏色,還買了毛衣和棉毛衫,從頭到腳給爹換了。人靠衣裳馬靠鞍,劉啞巴穿上,輕便暖和,人立馬精神了,年輕了許多,也自信多了?!霸挕币捕嗥饋?。他告訴劉家旺,他跟劉家旺的媽每天都在家掙錢,掙下的錢只往屋里跑,跑進屋就安安生生躺在裝錢的柜子里不出來。劉啞巴右手拇指和食指張開,“說”:看看,十塊一張的都那么厚了!劉家旺知道,他爹最喜歡十塊一張的,賣蛐蛐籠和豬崽兒的鈔票,無論大小,統(tǒng)統(tǒng)換成十元一張的贊起來。一拃十元鈔票是多少呢?五千?八千?劉家旺猜,最多不超過一萬元,農(nóng)村里攢幾個錢不容易,要是我給他看看我這幾年掙下的錢,保準把爹嚇來跳半空中。
父子倆的手勢是鄉(xiāng)下自創(chuàng)的,城里的普通人看不懂,城里的聾啞人也看不懂,他們熱烈交談的情緒感染了路人,大家都以為,這兩個聾啞人是不是嗑錯了藥。
劉家旺喜歡自己的爹。跟同齡人比較起來,別人的爹不是管孩子這樣,就是管孩子那樣,好像無所不能,還動不動罵孩子。不像他的爹,雖然不會說一個字,只要面對面,就只要笑臉,就只有夸獎,不會嘮叨,更不會罵他,他覺得他是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如果說,當初退學(xué)進城,是為了逃避長相差異帶給他的苦惱;在城里混了那么四五年之后,劉家旺覺得自己當初好幼稚,長得跟爹像不像算個屁啊,只要爹認我這個兒,我認這個爹,我們就是親父子。
這個念頭從腦海閃過的時候,劉家旺倒是有點想念在學(xué)校讀書的日子了。
7
寨子里的人見劉啞巴帶著一張笑得稀巴爛的柿餅?zāi)?,和一身新衣服、一個大包裹回來,就知道劉家旺這小子在城里混得不賴,紛紛給劉啞巴豎起大拇指。劉啞巴沒有告訴他們,他兒子從銀行里取了五千元錢,全部換成嶄新的十元給他,這是劉啞巴這輩子見過的最多的新錢,每一張都可以當?shù)镀?,一拃厚。兒子說,讓他跟他娘想吃什么只管買,他怎么舍得呢,他打算把所有的錢都攢下來給兒子娶媳婦。
早些年家里有出去打工的人家,也有像劉家旺這樣賺到錢的,不過他們的孩子賺到錢,只顧自己在城里瀟灑,他們既撈不到幾件衣服,更不會得到幾個鈔票。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孩子們在城里活得也艱難,什么都要錢,他們能理解。更多的,比如劉家旺的兩個堂哥,則因為沒有文化和技術(shù),只能下苦力掙點辛苦錢,錢沒掙到幾個,落下一身毛病,城里待不下去,只好敗回農(nóng)村。劉啞巴的樣子,使他們相信,讀書好的孩子,干啥都能多掙一份報酬,腦子好使嘛。
劉啞巴還編他的蛐蛐籠子。他從人家院子的鐵柵欄上的花紋上獲得啟發(fā),在蛐蛐籠子上添上些圖案,每只價錢提高了五元,拿到街上人家都搶著買。劉啞巴讓自己的女人少喂兩頭母豬。啞巴女人任勞任怨,做飯,喂豬,這些年做下來,頭發(fā)白了,背駝了,面相更老了。跟劉啞巴更關(guān)心兒子劉家旺比較起來,劉啞巴的女人更關(guān)心她的豬。啞巴也有啞巴的煩惱,對自己的老婆,劉啞巴是很不滿。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就沒見自己的婆娘笑過,也沒見她哭過。她只認做事,別的什么也不管,連他拿回兒子買的一堆新衣服和一拃厚的錢,也沒有見她歡喜過。說到錢,劉啞巴更加遺憾,他的女人一張錢都不認識,不管多與少,不管面額大與小,對她來說,不過幾張紙。
劉啞巴想起兒子,喜不自禁,想到老婆,又覺美中不足。不過總的說來還算好,三個人不吵不鬧,和和睦睦過日子,哪像他的哥哥,四個兒子陸續(xù)結(jié)婚,把兩個老家伙弄得一窮二白,每個月一分錢不上供,七八個孫子天天在兩個老家伙屋里,要吃,要經(jīng)管拖帶,弄得哥哥反過來要向劉啞巴借錢。這都還沒完,幾個弟兄妯娌之間,為點雞毛蒜皮的事兒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劉啞巴看不下去了,把四個侄子招攏來,用一根筷子和十根筷子給他們講團結(jié)的道理。劉啞巴這輩子學(xué)會的道理只有這一個,他以為這個道理很深刻,沒想到幾個家伙對這個道理從小耳朵都聽起繭巴了,根本不當回事兒,一轉(zhuǎn)背,繼續(xù)你戳我的鼻子、我戳你的眼睛。
劉啞巴是明白人,他哥都管不了的,他怎么管得了呢,牛打死牛填命,馬打死馬遭瘟,只要不出人命,懶得管他們幾兄弟妯娌是羊上了樹,還是狗爬了墻。
過年前一個多月,劉啞巴的哥哥生了一場病,膽囊結(jié)石,痛得要命,水米不進,必須動手術(shù)。四個兒子四個媳婦兒誰也不管,老兩口上幾個兒子家借藥費,都說沒有錢。劉啞巴的哥哥氣得發(fā)抖,說老子要是死了難道連掩埋的錢你們都拿不出來?四個兒子說,給你買棺材和辦道場的錢,借也要借來湊夠。劉啞巴的哥哥明白了,一幫雜種就等著他快點兒死。劉啞巴的嫂子在屋前空地上指天畫地罵,要幾個兒子把給他們當年吃的奶吐出來。兒子和媳婦一個都不出來搭腔,劉啞巴的嫂子只好回家,把七八個屁都不曉得臭的小把戲攆回各自的家?!澳銈兊晕覀兊难?,你們接著來榨干油水!今天你爹你媽這樣對待我們,將來你們長大了,也這樣對待你爹你媽!”
劉啞巴把自己攢的和劉家旺給的,并做一道,請了個小貨車把劉家旺的大伯送進城,劉家旺引導(dǎo),劉家旺的大伯在肝膽??茡旎匾粭l老命,住院五天,正好把那兩拃錢花光。劉家旺包了個面包車把大伯和一干人等送回他離開五年多的寨子。
住在自家沒有抽水馬桶、彌漫著柴草煙火和豬食餿臭的屋子,劉家旺覺得,還是做廚師好,一技在身,這輩子在城里凍不著、餓不著。說不定再過幾年,還能在城里買套房子呢。要是當年繼續(xù)讀書,恐怕就沒有這么妙了,爹媽年邁,自己一分錢進不來,靠誰來支撐學(xué)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