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朗西埃在《1830年巴黎:底層青年的夢》里,以司湯達《紅與黑》為例,曾寫道,七月革命的爆發(fā),確實讓社會不同于以前那個小說剛獲得新生的社會,但這并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歷史在此真正的變化,是它不再要求作品的結(jié)構(gòu)、人物的思想必須對應(yīng)各種社會力量的發(fā)展變化。
在這樣一個變革時期,底層青年心懷疲憊之夢闖蕩社會,夢境的來源與行將崩潰的舊時代密不可分,它曾在宗教環(huán)境與貴族意識里上升發(fā)酵,形成云霧般的面目與輪廓,而在彌散過程之中,又不可避免地被逐步到來的未知世界所重塑。肇因模糊,不可預(yù)知,朗西埃形容為“社會環(huán)境的空前劇變和底層青年的些微意氣,這兩者錯誤地聯(lián)系起來”。在這種慌亂的謬誤之中,在無數(shù)看似割裂實則緊密相連的瞬間里,通過人物的行為與選擇,我們或許可以窺見一種真正的復(fù)雜性:歷史與時代是如何被重新發(fā)現(xiàn)、引燃、瞄準,并投射于此。
“小人物”與底層書寫并不在同一生態(tài)位上,但其所指又有一部分暗自重合,也具有對等的價值。“小人物”的活動范圍要比底層青年廣闊、豐富一些,仿佛可以游刃有余地陷入種種困頓,更輕松地躋身到庸瑣的日常之列: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讓他們的苦難迅速繁殖,為其編織一行行惡意代碼,混淆星象、地緣與血緣,撕碎微不足道的美夢,使之成為不斷下墜的犧牲品;也可以在抹去他們的存在之后,又再進行反智的塑造,輔以一點點貧瘠的道德想象和無能為力的尊嚴感。十九世紀的諸多小說可為此提供豐厚的遺產(chǎn),這樣也可將作者安置在一個絕對安全的環(huán)境里,在信與愛的幻景里游弋,并不時地抬頭,準備迎接岸邊的同情、嘆息以及無限空洞的陣陣回聲。
這種操作方式頗為簡便,可作為公式推行,但也是“小人物”書寫無法回避的弊端,標準化的共情無法持久,泳道的盡頭就在不遠處,即便想要稍微停留片刻,也會被后繼襲來的波浪所催促、逼迫,不得不向前翻涌,在抵達之后成為人們腳下的一團泡沫。這就是最后的結(jié)局,閃著光的泡沫,幾乎不可計數(shù),層層疊疊,將空間一分為二,流溢著光彩,展示日光的種種溫柔,消逝后了無痕跡,而那破滅的聲響卻又無比微弱。
革命時代雖然已經(jīng)逝去,但今天的寫作者卻仍要面對一種劇烈的延綿,它并不比1830年更為舒適,或許更動蕩、兇險,小說已經(jīng)很難談及新生,只是在不斷失卻自我的更迭功能。沒有任何一條寫作路徑可以持續(xù)地行之有效,作者與讀者只有相互拋棄、背離,才能真正做到祝福彼此。對于“小人物”的書寫,在今日而言,與其說是慣性,不如看作是一個傳統(tǒng)而安穩(wěn)的起點,一種陳腐、倉促但卻可以身體力行的抵抗手段,每個人似乎都可以從這里開始,貢獻或者嘔吐出自己的經(jīng)驗,并將其作為批判與抗議的工具。與此同時,所有的敘述又都很難不淪入上述的想象境況——寫作者不再與自身的固見作斗爭,也沒有經(jīng)過破裂與自我組建,只是站在高臺上展示出來,成為大大方方的輸家,扯開一面旗幟,落寞與潰敗在此迎風招展。
在這樣的困境里,書寫的突圍變得難以實現(xiàn)。我不認為“以小人物的心靈史去折射整個時代”之類的話語是可能的,至少無法全盤概括,難度極大,在被反復(fù)論述之后,它逐漸喪失掉應(yīng)有的趣味。甚至進一步來講,“小人物”一詞在文學(xué)中是否得以完全成立,也值得探尋,它不存在反義詞與對立面,只不過是由一個又一個夢連綴起來的生命織體,而真正的寫作,就是要去喚醒這些疲憊的夢,讓它們清晰地映照在面前的玻璃窗上,倒影觸手可及。
菲利普·拉金在精練的短詩《日子》里,曾有一個反問:除了日子,我們還能活在哪里?反問本身意味著一種答案,我們在這樣的日子里做夢,在這樣的夢里度過無數(shù)的日子,重復(fù)與瑣碎的發(fā)生,完全不受時空和身份限制。所以“小人物”的寫作,其正當性勢必指向更為遼闊、虛無的精神存在。布羅茨基說,重要的不是以故事自身的方式講故事,而是以作者自身的方式講故事,推及這類作品,或許同樣適用:不需要故事模型以及競技體育式的障礙與遭遇,沒有比較級與最高級,所有的因素都需要作者本人去審慎定義。
這也許是“小人物”書寫的另一層含義:當我們面對那些瑣碎的日常經(jīng)驗時,實際上是在拆解一個繁蕪的世界;當我們描摹那些細微的情感變化時,實際上是嚴苛的自我剖析與反思;那些冒失或遲鈍的舉措,猶疑與反復(fù),不成問題的問題,凝聚在情感的縫隙里,如一束光,穿透時代的全部遺憾。而最為關(guān)鍵的,其訴說的語調(diào)將這一切引領(lǐng)至更遠處,那是蘊藏著無數(shù)過往的精神場所,曾經(jīng)煙消云散的又重新在此聚攏,于大地之上形成一道屏障,隔絕聲響和未來,像一幕正在上演的戲劇,溫暾、凌亂、荒唐、掙扎,詞不達意,不知所措,時而熱烈,時而枯索,直至有一天,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身處其中,在一場疲憊之夢的角落處,伴隨著窗外低沉的雷聲,悄然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