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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鄢家花廳的那棵陽桃樹

        2019-07-08 05:30:38林朝暉
        福建文學(xué) 2019年7期

        林朝暉

        有月亮的夜晚,我坐在鄢家花廳一隅,泡杯紅茶。

        紅茶如酒,潤進喉嚨,直抵肺腑,身體很快有了微熱感,前方那棵陽桃樹枝壯葉綠,裹著一層清冷的月光,有一種別樣的美?,F(xiàn)在是4月,陽桃樹還沒掛果。

        輕風(fēng)拂過,陽桃搖搖曳曳,它在向我訴說它的故事。

        這棵陽桃樹成長于三坊七巷的鄢家花廳。三坊七巷是福州這個千年古城最有文化氣息的地方,是精雕細琢的明清民居建筑群展示地,這里深宅云集、大院比肩,享有“一片三坊七巷,半部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美稱。而建于三坊七巷的鄢家花廳就濃縮在這半部中國近代史之中,它建于清朝乾隆年間。為紀(jì)念鄢氏入閩始祖,三明建寧溪楓的鄢氏與福州永泰麟陽的鄢氏合買此地的民房,建起了這座“鄢氏太澄公宗祠”,各地鄢氏族親來福州大多數(shù)都住在此地。鄢家花廳內(nèi)有天井、廳房。天井通闊,連接三面走廊。廳堂由28根大木柱支撐。穿斗式木構(gòu)架,雙坡屋頂,木雕花果垂件,窗扇鑲有圖案字紋,門窗雕工卓絕,垂蓮、雀替、斗拱、鋸花造型各異。鄢家花廳的結(jié)構(gòu)布局,堪稱大筆勾勒,足以顯示閩都文化的博大精深,具體到廳里的每個建構(gòu),每處細部,門窗、一斗三升聯(lián)拱等裝飾構(gòu)件,無不被雕飾得精妙絕倫,呈示著閩都文化人的良苦用心。

        西花廳是鄢家花廳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為園林小筑,兩座毗鄰,走廊相通,坐南朝北,四面圍墻。主座廳前廊有小門通西院花廳,廳前軒廊卷棚飾頂,軒廊前一對大柱礎(chǔ)用青石打制,四面刻著蝙蝠。西墻設(shè)有兩層石制的幾案式花架,專供擺設(shè)花盆。東墻角一座木構(gòu)半邊亭,小巧玲瓏,三個小型花籃式懸鐘,花紋細膩,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麗、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擷過來裝點它的雍容華貴。與木構(gòu)半邊亭遙遙相望的則是天井西側(cè)的那株陽桃樹。

        園林專家考證,福州在宋朝就開始種植陽桃。南宋詞人辛棄疾在福州任職期間,曾寫下“憶醉三山芳樹下,幾曾風(fēng)韻忘懷。黃金顏色五花開,味如盧桔熟,貴似荔枝來”的詞句。魯迅先生兩度來福州,對福州陽桃也大加贊賞,稱它樣子“奇特”,入口“滑而膩,酸而甜”,似乎是“火星上的果子”。福州百年以上的陽桃樹極少,鄢家花廳這株200多年的陽桃樹就顯得更金貴,它像一塊綴在鄢家花廳衣襟上的翡翠,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我不知道清朝乾隆年間的鄢家花廳主人為什么不在遼闊的田里,不在巍峨的山頭,不在閩江邊,偏偏在這寂靜窄小的空地里種下這棵小陽桃。自從主人將陽桃樹種下,它就開始茁壯成長,它的樹干又粗又壯,像一條全身披鎧甲的龍,它的枝條像分叉鹿角。春天的一叢叢粉紅色小花,夏天的郁郁蔥蔥、枝繁葉茂以及小腦袋一般的小陽桃,秋天翩翩起舞的葉子,冬天那酸甜多汁、讓人難忘的亮黃色陽桃——時間這位偉大的畫師勾勒出了一幅陽桃四季變換的絕美畫卷。

        如果把鄢家花廳看作一幅古樸的國畫,那么這棵陽桃樹就是這幅畫的點睛之筆,它給寂寥的鄢家花廳增添了幾分絢麗、幾分姿色、幾分生氣,并見證了鄢家在變幻莫測的近代風(fēng)云里發(fā)生的諸多故事。

        在鄢家花廳行走,我能感受到鄢家人著木屐在宅院的木板及石板上發(fā)出的清脆響聲,這里的每一個宅院,每一條小徑,每一個屋子,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深藏著悠遠跌宕的歷史回聲;每一級臺階,每一堵石墻,每一扇門,都仿佛在傾訴著那段如煙如霧的往事。

        我第一次見到這棵陽桃樹是在2017年初春。我走進西花廳,發(fā)現(xiàn)朝陽下的陽桃樹枝葉婆娑,樹上橢圓形的陽桃青中帶黃,黃中泛青,它們在微風(fēng)下輕輕地擺動,像一個個喜氣的小燈籠。順手摘下一個陽桃,輕咬一口,酸中帶甜,甜里帶酸。

        在鄢家花廳工作之后,我開始與這棵陽桃樹日日為伴。

        早晨。我走進西花廳,享受著陽桃樹枝間漏下的溫軟如玉的陽光,看綠葉在微涼的風(fēng)中搖晃,心里涌滿了柔情。

        中午。我在西花廳里閑逛,陽桃樹散發(fā)出的香味彌漫在我的周圍,我的頭頂、衣袖、衣襟到處都是淡淡的清香。

        傍晚。夕陽落在陽桃樹上時,我手拿一本古書,斜倚陽桃樹,高聲朗讀幾句古詩,心胸便溢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忘我境界。

        晚上。我漫步在西花廳,樹影、人影、屋影,恍惚在白色的月光下,耳邊響起鳥兒和蟲子的吟唱,這種月光流水的意境讓我浮想聯(lián)翩。

        樹猶人。世間萬物皆有性情。我在鄢家花廳工作久了,終于悟出了當(dāng)年莊子愿做深山一株樹的緣由,那棵陽桃樹成了我親密的朋友,它是鄢家花廳的靈魂。平日,深情遙望的半邊亭,給了陽桃樹海立云垂般的奔放;凝固在軒廊建筑上的藝術(shù)品,給了陽桃樹玉樹臨風(fēng)的典雅;天井的飛霞流云,給了陽桃樹出水芙蓉般的潔美;坊巷間那戛金敲玉的鳥鳴,給了陽桃樹如夢如幻的空靈……我甚至覺得,陽桃樹就是精靈的化身。

        陽桃樹在花開花落中成長,它所處的三坊七巷在這風(fēng)云變幻的年代里人才輩出,林則徐、沈葆楨、嚴(yán)復(fù)、林旭、林覺民等一大批中國近現(xiàn)代舞臺上的重要人物從這里涌現(xiàn)。他們的故事流傳至今,就像這棵陽桃樹茂盛的枝葉,庇蔭后世,綿延不絕。

        在那個星星之火燎原大地的歲月,陽桃樹所處的安民巷,革命的種子已經(jīng)悄然播下。1926年,中共福州地委聯(lián)絡(luò)處設(shè)在安民巷立本弄,地委書記徐琛及其妻余哲貞住在那里的一間老屋。二人受周恩來、鄧穎超影響,走上革命道路。1926年,他們?nèi)腴}后迅速發(fā)展黨支部,中共福州地委發(fā)展到6個黨支部、150多名黨員,并在閩東、閩北、閩中開展了建黨活動。1927年6月2日,徐琛和余哲貞被反動派逮捕,英勇就義。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為了便于福建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中共東南分局委派新四軍副軍長、參謀長張云逸和黨代表葉飛,率徐平羽、馬駿等人從南昌來到福州,與國民黨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進行談判,提出在福州設(shè)立新四軍辦事處。翌年2月,新四軍駐福州辦事處正式設(shè)在安民巷53號(曾是林則徐之子林聰彝的房產(chǎn))。這里成為發(fā)動群眾,聯(lián)絡(luò)、發(fā)展黨員,建立黨組織,開展抗日救亡工作的據(jù)點。

        風(fēng)云激蕩的歲月,安民巷留下了共產(chǎn)黨員鏗鏘有力的腳步聲,這聲音透過厚厚的石板,撞擊著陽桃樹的心扉,陽桃樹用抖動的樹枝歡迎這些走進鄢家花廳的英雄們。

        英雄無聲,只是心中翻滾著強烈的報國之情。

        陽桃樹無語,只有風(fēng)吹過才能拂動枝頭的綠葉。

        陽桃樹一年又一年地成長,一年又一年地老去,它雖不能言語,卻用充滿睿智的目光注視著那個時代,并與鄢家花廳里走出的英雄人物進行著此處無聲勝有聲的對話,它向空中吟唱英雄生生不息的贊歌!

        這是怎樣的一棵陽桃樹,才能承載光陰的重疊,鐘情于輩出的英雄;是怎樣的一棵陽桃樹,才能經(jīng)風(fēng)雨而意不動,蕩亂世而骨長存。

        陽桃樹在等待。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民生凋敝、滿目瘡痍的福州天翻地覆、龍騰虎躍。普通市民衣食住行的“進化”是這部鴻篇巨制中最親切感人的一章。從黑灰“的確良”到時尚個性的服飾,從果腹到舌尖上的享受,從蝸居到廣廈千萬,從難得出遠門到說走就走的旅行,穿過物質(zhì)文明的歷史長廊而響起的每個足音,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民生巨變的回應(yīng)。

        在西花廳的天井上空,陽桃樹開始極目遠眺。看祖國的富饒與遼闊;看祖國千里馬般日夜兼程的超越;看祖國的崇高與巍峨;看祖國的繁榮與巨變。

        時光如水,奔流不息。

        改革開放春風(fēng)拂來,陽桃樹時刻陪伴的三坊七巷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因為人口增加,三坊七巷原來的古建筑容納不了這么多居民,居民們便在三坊七巷里自發(fā)地蓋了一些房子。還有一些單位為了辦公的需要,拆掉了老房子,重新建起了一些相對高層現(xiàn)代的建筑。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讓這片文化街區(qū)不堪重負,人們?yōu)榱私鉀Q做飯、上廁所、洗澡等問題,又自主搭蓋了很多房子。而后來的舊城改造則使三坊七巷再次面臨可能被破壞的命運。

        在保護還是拆除三坊七巷歷史文化街區(qū)的十字路,原先充滿生機的陽桃樹如同重病患者,走到了死亡的邊緣。三坊七巷社區(qū)工作人員著手對環(huán)境進行整治,對陽桃樹采取了除草增土施肥等搶救措施。經(jīng)過一兩年的精心護理,陽桃樹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機與活力。

        2006年,福建省、福州市政府投入大量資金對三坊七巷進行改造,并在經(jīng)濟、政策上給予支持。三坊七巷的古建筑終于完整地保留下來,成了國內(nèi)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護最完整的歷史文化街區(qū),也是全國獨一無二的古建筑遺存。同年,鄢家花廳被列入福建省第六批文物保護單位。2009年,三坊七巷歷史文化街區(qū)獲得文化部、國家文物局批準(zhǔn)的“中國十大歷史文化名街”榮譽稱號。

        2013年,鄢家花廳被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涅槃重生后的這棵陽桃樹開始年年開花結(jié)果。鄢家花廳陽光明媚,水分充足,土地肥沃,陽桃樹自由舒展,鳥雀翔集,玉樹臨風(fēng),一顆顆金黃色果實掛滿枝頭。

        2017年,鄢家花廳被命名為福州文藝家之家,屬福州市文聯(lián),是福州市文藝家創(chuàng)作、交流和作品展示的場所。

        三坊七巷從古到今都是文人騷客雅集之地,作家故居、詩社會館、畫樓書軒絡(luò)繹毗鄰,散落于古街深巷之中。所到之處皆是書香襲面,雅韻裊裊,散發(fā)出醇厚雋永的人文氣息。現(xiàn)在,又添一個新的文藝陣地,這對福州廣大文藝工作者來說,無疑是件大喜事。文藝家們相互見面說說最多的一句話是——“有家的感覺真好”。

        有家的感覺確實妙不可言。鄢家花廳作為福州文藝家之家暨福州文學(xué)院正式啟用之后,福州市文聯(lián)經(jīng)常在這里舉辦文學(xué)講座、晚會、畫展、書法展、漆藝展示等各種活動,成為傳承、弘揚福州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窗口、聚集優(yōu)秀文藝人才的重要場所、展示文藝創(chuàng)作成果的重要載體、文藝家之間聯(lián)系的橋梁。

        因為文學(xué),西花廳的陽桃樹搖曳生姿,成了鄢家花廳最亮麗的一道風(fēng)景。

        平日,當(dāng)文人墨客在西花廳談古論今滔滔不絕的時候,他們的目光很自然就落在那棵陽桃樹之上。一顆顆陽桃有的如人的拳頭大,掛在樹上像一個個可愛的小燈籠,那細小的花兒,或聚成花傘,或組成圓錐狀,微風(fēng)一吹,香飄一方,偶爾也會飛來成群結(jié)隊的小蜜蜂,嗡嗡地叫。每次舉辦文學(xué)講座或者研討會,總有一些文學(xué)青年忍不住上前摘陽桃品嘗。陽桃味道既酸又甜,起初硬著頭皮吃,吃得擠眉弄眼,太陽穴冒汗,吃完之后,卻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殘留在舌尖,讓你欲罷不能,有陽桃穿腸過,甜味胸中留的感覺。吃完陽桃,當(dāng)你抬起頭瞧上一眼陽桃樹,發(fā)現(xiàn)這棵陽桃樹正與你深情對望,靜謐里透出風(fēng)卷云舒的淡然與超脫。

        也許這才是這棵古陽桃樹獨有的氣質(zhì),內(nèi)斂不乏激情,張揚不失分寸,平和不失包容,風(fēng)情不失矜持。陽桃樹斑駁的樹皮里嵌滿了歷史的碎片還有碎片里的往事,伸向空中的樹枝述說著當(dāng)今文藝界生機盎然蓬勃發(fā)展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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