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茵
一
小雅躺在沙發(fā)上凝視著墻上的幕布,黑白影像暗暗流動。她略微闔上眼睛,浸泡于昏暗,猶如浸于水中,自己也化成了根漂浮的水草。她想起了兩年前的盛夏時節(jié),與藜藜在落日下的泳池中沉潛的情景。
藜藜是小雅學生時代的好友,自從高二相熟后,兩人近乎形影不離。在一次閑聊中,藜藜說,昨晚看了部電影,叫《畢業(yè)生》。小雅問,講什么故事?藜藜說,一個大學生在畢業(yè)后的夏天與有夫之婦偷情,后來又與情婦的女兒相愛,兩人最后私奔了。小雅問,好看嗎?藜藜想了想說,看完后很想游泳。小雅說,那走啊,游泳館就在我家對面。
藜藜的黑色連體泳衣是最簡單的款式,腰臀緊裹,背部的裸露分寸十足。小雅的泳衣是藜藜陪同挑選的,小雅身形稍顯豐腴,藜藜幫她挑了件復古式紅白細格紋裙式泳衣,前胸上臂連綴著荷葉邊,浸在水中如同一朵潔凈的圓花。她們在水中沉潛,靠在岸邊閑談,像海豚那樣在水中翻轉。游泳館上部的圓窗玻璃碎了半塊,暮色中,明麗霞光斜照入水,水波漾在柔光里。藜藜站上跳水臺,一躍入水,在浸滿芳澤的玫瑰色光暈中探出頭來,細碎發(fā)絲貼在耳際,她隨手撫至耳后,沖自己微笑,粉膚紅唇,像一朵雨后的茶花。
兩人淋浴過后,總是拐進游泳館旁邊的冰室。冰室的半邊墻壁上貼滿了馬賽克玻璃方磚,藍白交織,橙色點綴,清明通透,日光照耀處光芒瑩亮,如嵌在墻上的星子。小雅和藜藜每次都點橘子汽水,加冰,圓扁氣泡一個接一個升涌。再來兩份芋丸紅豆,配上椰漿,清香甜糯,兩份菠蘿油,外皮焦黃,黃油溫膩。兩人慢慢吃著,細語聊侃,遙想著去熱帶小島度假。直至日落,這才揮手道別,各自返家。兩人在泛著消毒水味的泳池和藍白冰室中共度了一段悠長夏時。
高中畢業(yè)后,小雅留在家鄉(xiāng)讀書,藜藜去南方念大學,聽起來是遙遠莫測的城市。夏季日光繁盛,海灘上偶有光著脊背的漁民吆喝著號子,皮膚油光發(fā)亮,如野生黑魚。藜藜也曬黑了些許,發(fā)給小雅一張相片,相片中,花樹在太陽下熠熠泛光,而藜藜躲在一柄遮光黑傘下,因日光的刺感,微皺眉頭。藜藜總習慣性皺眉,像是對整個世間充滿防御。小雅畢業(yè)后進了省城的銀行,租房擠公交,生活趨于安定。藜藜找了份不坐班的工作,在外游蕩。小雅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最后一件訂購的家具運送上門,是一個紅漆五斗柜,頭尾各鑲嵌著一圈黃綠相間的琉璃花邊。小雅又從院子里撿來樹枝,用麻線纏了,掛在木柜上方。枝丫間懸著琳瑯的首飾,廉價卻別致,有不少是藜藜從菲律賓寄來的。房間收拾妥當后,小雅拍了照片發(fā)給藜藜,說她這里隨時歡迎她。沒過幾天,藜藜寄來一個奶油色方形放映機和幾張碟片,附了張生日賀卡。
此刻,小雅依舊躺在沙發(fā)上沉睡。電影畫面仍在不疲地滾動,漸入尾聲。手機在桌上振動。小雅蒙眬中接起,藜藜的聲音傳入耳中。藜藜說過路省城,想來看她。小雅猛醒,坐起身來。
直至藜藜從淋浴間走了出來,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小雅依舊覺得如浸夢中。她們有兩年未見了吧?她忘卻了地主之誼,在一旁呆看著藜藜在沙發(fā)上有條不紊地鋪好了被單和枕套。被單和枕套是配套的,藍灰底調(diào)點綴湖藍碎花。小雅從柜中抱來一床棉被,被套是亮烈的花色,攤在冷藍底色上,顯得有些冒昧。小雅俯身幫她把被子鋪好,拉展被單,她注意到被單的針腳有些粗疏歪斜。藜藜笑笑,說是自己踩縫紉機做的,手藝不好。她隨口解釋,不帶著自己的被單,睡不安穩(wěn)。
隨后兩人斜靠在藜藜的被單上,藜藜從碟片中隨意挑出一張,塞進放映機的白肚子里。光影沉沉,映在兩人面上。
我能不能在這兒多住幾日?藜藜眼睛盯著片頭,輕聲問道。小雅想問她為何不回家,又怕有逐客之嫌,便小心翼翼地說,是不是跟阿姨吵架了?
藜藜搖頭不語。小雅說,沒關系,在這兒住多久都可以的。廚房的水池里有水珠滴落的聲響,一滴接一滴。在昏暗中,藜藜借著投影的光掃視屋內(nèi)陳設。還彈琴嗎?話音剛落,她感覺有一種空寂在四面蔓延。小雅搖頭,很久不彈了。
渾圓飽脹的水滴從龍頭里冒頭,顫巍巍跌落,在硬實的水池鋼面上迸濺開來,一滴接一滴。兩個人一時無話,靜靜看著墻上的黑白影像。
藜藜在家門口徘徊了很久,無論如何都無法推門走入。她下樓,站在一樓的儲物室前,摸摸漆綠的鐵門。門上有一小塊落了漆,露出金屬底色。藜藜記得這是她小時點鞭炮,扔在鐵門上炸開,點點金花,留下斑斑遺跡。藜藜立了會兒,又走上樓梯,重新立在家門前。
那扇鐵門也還是老樣子,門上插著去年端午的艾草。鐵門正中是一個灑金倒懸的福字。藜藜沾滿雪沫的靴子慢慢在門前那塊陳年地墊上摩擦。她心想,那是唯一屬于她的痕跡了。藜藜把耳朵貼在鐵門上,隱約聽見菜葉下鍋時噼里啪啦的聲響。隨后是油鍋翻炒的聲音。吱吱的聲音一斂,平靜了些,她閉上眼睛可以想象出母親往鍋中澆一勺冷水的樣子。開始燉菜,四處飛濺的油花瞬時服帖了。抽油煙機的轟響戛然而止,男人講電話更顯大聲。母親踮起用了十年的鐵勺,舀菜盛湯,溫柔地傾進花紋駁雜的瓷碗中。
藜藜眼睛有些濕潤了。她在家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樓道間的燈光亮了起來,腳步聲拾級而上。藜藜站起身,悄然離去,低頭與昔日鄰居錯身而過。
已是傍晚,樓下的窄街開滿了路燈。她記憶中,這條街道是暗沉沉的,走在上面不會落影,整條街道就像一條狹窄的長影。街角有家狹窄的書店,門庭冷落,門口橫著一張木桌,桌子很舊,人也很舊,書店老板在桌后低頭撥拉算盤珠子。門前小黑板上幾行粉筆字,字體工整流麗:新到《繁花》《柳永詞集》《希臘神話(插圖版)》等。這么多年來,這間書店依舊如故。藜藜想起,自己曾在這里買過一本《希臘神話》。雖然沒有插圖,但翻看幾頁后,藜藜覺得譯筆很美,美神的名字被譯為阿芙蘿黛緹,藜藜將書簽擱在了這一頁。書中的每一字都仿佛歷經(jīng)雕琢考量,浸潤著美神之光,如同細細挑揀過后的珠玉。藜藜用白色玻璃紙和紫色絲帶把書包裹起來,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小雅。
小雅仿佛洞悉了藜藜的心跡。藜藜十八歲生日那天,小雅送她一個小小的阿芙蘿黛緹雕像,青銅表面泛著黑金的光,手掌大小,當作擺件置于桌面,尺寸合宜。羅浮宮也曾是兩個女孩坐在水中、并排倚靠在夏日泳池的白瓷墻壁上所遙想的旅行地標之一。藜藜臉上涌現(xiàn)欣然模樣。
真美。她說著,將雕像捧在手中細看,手指慢撫阿芙蘿黛緹的斷臂,將它妥善地擺在了自己書柜的玻璃門后。
上大學后,藜藜父母離婚,藜藜隨母親住。母親四十余歲,文眉文眼線,緊跟潮流,天生底子好,皮膚細白,無斑無瑕,笑眼彎彎,除卻眼角平添的幾道細紋之外,較之青年時代,風韻不減。有人追求,母親思來念去,幾番盤算,答應了求婚?;槎Y沒有大操大辦,三人依舊在家吃飯。母親在這頓界碑似的晚餐中用上了半輩子的燒菜功夫,盤碟堆滿整張桌子,還開了一瓶1983年的拉菲。叔叔喝得滿面紅光,拍著藜藜的手,說自己一直想有個女兒,多虧藜藜幫自己實現(xiàn)了愿望。家里又是三口人了,母親眼眶發(fā)紅,開心舉杯。藜藜笑笑,碰杯,悶頭吃菜。
大學里的寒暑假,藜藜很少在家,回家?guī)兹蘸笥X察出了異樣,書柜玻璃門后的雕像不翼而飛了。藜藜去廚房問母親,母親擰小爐火,兩手在圍裙上來回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前陣子,叔叔打掃房間整理書柜時不小心摔碎了。隨即又說,過兩天再重新給你買一個好不好?藜藜搖搖頭,說不用了。
藜藜總挑繼父出差時回家待上幾日,似乎以為只要盡力遮蓋,生活就能一如從前。藜藜的父親假期照例與藜藜相見兩回,一回為藜藜接風,一回為藜藜送行。父親有一回在席間哭了出來,毫無征兆。藜藜執(zhí)著筷子,茫然了一會兒,也隨著他哭起來。
二
藜藜十六歲那年坐在全校會演的觀眾席中,聽小雅彈了一首古箏曲《蕉窗夜雨》,花指繚亂。小雅七歲開始彈古箏,十三歲上就隨老師遠渡重洋參加國際比賽,久而久之,人也染了些古雅氣韻。藜藜坐在邊位,近旁便是花圃,本想趁班主任不覺,偷翻兩頁閑書。有一白玉蘭探出枝頭,微風綿綿,白花亂顫。藜藜輕嗅花香,默念了句“金蕉葉泛金波齊”,心里有些怔怔。
再見小雅時,已是高中二年級。兩人都選文科,分入一班。藜藜背著書包走進來,撿了倒二排的空座坐下。第二排靠墻位置,端坐著的女孩側臉很美,身旁一群女孩的映襯下,白凈愈顯,骨相飽滿,眼梢上挑,靜眺黑板。課間,女孩回身同后座談笑,藜藜即刻認出了她。
期考過后,班上按名次排座,藜藜新?lián)Q到小雅身邊,兩人相隔一個過道。藜藜不是熱絡人,兩人平日交集不多,視線偶然交疊時,便相視一笑,禮貌之中略帶疏離。直至一節(jié)語文課上,講到詩經(jīng)中的《楚茨》一篇,白發(fā)蒼顏的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以古音吟哦。他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板書:茨,即蒺藜,草本植物,有刺。藜藜端坐抄板書,小雅轉過臉,沖她微微一笑。藜藜感到自己接住了一個無形中拋來的球,在空曠而黑暗的球場正中,燈光漸次亮起。
她們漸漸相熟。走在路上,二人之中像是懸置著一面倒置的鏡子。藜藜面孔生得精致,眉眼疏淡,像個白瓷娃娃,最應細看,適宜拍兩寸小像。而放進大背景里遠遠地瞧,眉眼太淡,反倒不太顯好。小雅則是一雙杏眼,眼皮疊著深褶,嘴唇敦厚,離遠了看更有韻味。小雅發(fā)育早,高中時身形便已飽滿圓熟,心思卻近乎天真。藜藜早早就心思成熟,身體卻沒什么表現(xiàn),細細一道骨架,身形瘦削,穿不得細肩吊帶裙,太顯伶仃了。藜藜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成熟感,無關外在,無關衣著。同齡的女孩大多散漫、隨性,尚未定型,如恣意流動的液體,而她早已將自己嵌入模具、澆筑成型,只剩打磨雕琢?;蛟S是這一緣故,小雅與藜藜相識至今,只覺彼此如鏡面般相稱,嫌隙從未滋生,情誼也不曾淡薄。
時隔七年,小雅再彈《蕉窗夜雨》,是在銀行的年末晚會上。
演出結束,小雅斂了妝,淡藍長裙外披了件羽絨服,慢慢把古箏收進塵罩中。一位叔叔模樣的人主動幫忙扶琴,又抱琴送至出租車上。小雅聽旁人見這位叔叔時都客氣地稱呼李總。叔叔講話風趣幽默,縱使兩人相差二十歲,卻也能相談甚歡。小雅聲聲感激,把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叔叔,說改日致謝。
叔叔言語中帶著對晚輩后生無微不至的關懷,小雅還沒從禮貌待人的學生習氣中蛻變完全,不懂得敷衍搪塞,有問必答,有信必回,聊天記錄洋洋灑灑扯了上百條,翻翻竟有十幾頁,看著一團火熱。小雅收琴回家的第三日,長輩又幫她彈起了鴛鴦譜,說自己認識的一個青年在年末晚會上聽了她彈琴,便戀上了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小雅推說不見,第二日叔叔徑自打來電話,夸贊男孩的勇氣,勸她見見,言語懇切。她怕駁人面子,答應與青年聊聊。剛一聯(lián)絡,兩下問好后,青年便砸來一份詳細簡歷,姓名年齡收入住址身高體重乃至眼鏡度數(shù)、家族病史一應俱全。小雅講給藜藜聽,兩人在電話里一同笑出聲。
過了幾日,叔叔又掛來電話詢問,小雅說自己婉拒了青年。叔叔嘆了口氣,寬慰一番,說緣分多磨,畢竟是人生大事,也勸她不要著急??创笪锢韺W家楊振寧,二十七歲結婚,八十二歲才遇到翁帆。小雅暗自覺得這位長輩通達情理,松下一口氣來。接下來,叔叔愈發(fā)顯現(xiàn)關懷,問小雅幾時返校,說返校后想請她吃飯。
小雅略有疑慮,便問叔叔是否也在東校附近住。轉而又說,理應由她來請客,作為抬琴的答謝。李總忙說,不不,要請的。不在東校住,但因自己是銀行高管,有專職司機接送,行動比較方便。別怕破費。言及此處,小雅只好說謝謝叔叔。
電話另一段,李總繼續(xù)喋喋不休,認識你真的很高興。小雅便接話說她也是。李總大喜,笑了兩聲,說真是心有靈犀吶。小雅噤聲。李總忙問,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嗎……沒有,謝謝李叔叔的賞識。別叫叔叔了,叫哥吧,期待再見你啊。對了,你后天有沒有空啊,我知道東校那邊有家法國菜……
小雅掛斷了電話,如鯁在喉。那些嬉弄和玩笑是少年時似曾相識的。追溯到蹣跚學步的年代,她回想起叔伯長輩對自己的親昵逗弄。但兩者竟是可以混淆的?;煜谝黄?,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而曖昧的味道,如同一缸不潔不渾的水,絲絮狀物浮游其中,不再清亮明澈,旁人見了竟能照見渾濁的欲望。
藜藜聽了,故作淡然說,正常的。無論是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還是五十歲,這些男人心里想的,還是這樁子事。上學期,我去劇場做義工,劇場經(jīng)理年近四十,有妻有子,一有空就在網(wǎng)上找我閑聊,吃飯睡覺都要來問幾句,還談李商隱談五律。藜藜又說,對了,這種人還愛談納博科夫,越不懂越要談。
三
銀行的電梯搶修半日。整個下午小雅踩著高跟鞋走遍了五層樓。自己仿若游戲中的人偶,被人操縱著,永無止境地行走穿梭。夜里擠著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回家,小雅時刻捂著皮包,不敢松懈。
幕布上的黑白影片持續(xù)放映。兩人倚靠在沙發(fā)上靜默地看著,不時談起一些過往,歡聲笑語,伴隨著不定期的沉默。窗外的夜風在樹杈間流溢,偶爾響起三兩聲野貓的夜唱。午夜風涼,小雅起身關了窗戶,用小鍋溫了一點牛奶。誰也不提睡覺的事。兩人像是火車上的鄰座旅伴,火車鉆進了一條安謐的隧道,她們有些害怕陡然耀目、不得不抬手遮蔽的日光,希望隧道可以長得沒有盡頭。
后半夜月明如水,透過窗欞潑灑在地上,凝成一捧雪。在沉默與喧聲的間隙里,她們有幾次行將睡去。半夢半醒之時,藜藜隱約覺得身旁的座位空了。一陣香氣飄來,藜藜的胃代替意識先行醒來。
廚房里冰箱門開著,亮著姜黃暖光,映出小雅站在灶臺前的半邊身影。小雅往咕咕冒泡的小鍋里磕開雞蛋,攪拌面條,倒進炒好的蔥油,淋上生抽,悶煮一會兒,熄火。翻炒至焦黃的蔥花,蔥香自鍋中溢出。小雅把面分盛兩碗,給自己碗里舀了些辣椒油,另一碗遞給藜藜。藜藜坐在餐桌前,筷子輕輕翻攪著蔥花,抬頭說,我記得你不吃辣的。小雅笑著搖搖頭,又往碗里淋了些許辣椒油,直至面湯混成金紅色。
小雅是因為愛蒲才開始吃辣的。愛蒲與小雅相識于盛夏,第一次約會是在一家駕校旁的小館子。盛夏正午的荒蕪城郊,方圓幾里內(nèi)并無太多選擇?;镉嬙诠衽_后面打瞌睡,醒來后懶懶散散地把兩份餐端上桌。桌上的番茄醬與辣醬瓶子裝反了,小雅往蛋包飯里擠了許多醬料。剛吃一口,立時皺起眉毛,辣味霎時間在舌苔上燃開。愛蒲買來冰礦泉水給她漱口,把她的辣醬飯同自己的調(diào)換。小雅說,不吃了吧,換一份,讓你吃剩飯,不好意思的。愛蒲擺擺手,故作正經(jīng)地說,我樂意吃你剩的飯,吃多少都樂意。愛蒲雖能吃辣,那天也吃得涕泗橫流,但他還是一直埋頭偷笑。
那是高考結束后的盛夏,溽熱的天兒,小雅被送進倉庫路的駕校,排隊繳費,鉆進輛老舊深色桑塔納,如入蒸籠。同車幾人,宋阿姨穿件黃底白花襯衫,深棕色褲子,兩腋濡濕,腦后結一根長長發(fā)辮,額前燙了蓬劉海,扮相年輕,但眼底紋路頗多,自家說是做地毯生意的。梁子二十三,穿件黑色短袖汗衫,肩膀寬闊,肌肉鼓鼓,一臉痞氣,硬說是實習協(xié)警。兆乾也是軍旅出身,退伍后做了幾年外貿(mào),養(yǎng)大了肚腩,看著三十五六,實際三十冒頭。小雅等車間隙,笑瞇瞇地聽三人閑聊。教練滿臉淌汗,一搖蒲扇,指著小雅說,明天別穿涼鞋了。
一天,同車的兆乾把小雅拉到一邊,眼睛笑得瞇成一線,指著對面那輛車上戴著藍框眼鏡的愛蒲對她說,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今年也十八,對你有意思,托我來跟你說。
愛蒲面孔生得白,日光一灑,白得放光似的,瑩藍色眼鏡框也顯得光斑熠熠。但凡黑一分,配上這樣純凈的藍色,就不顯好。
小雅沒應,默默走開。但自此以后,眼神會不自覺地找尋那雙在日影下泛光的藍框眼鏡。閑坐等車時,梁子、兆乾一齊拿這事調(diào)侃小雅,小雅漲紅臉,不應。愛蒲向兆乾敬了根軟中華,拿到了小雅的號碼。發(fā)了一條短信去,小雅不睬。直到教練班結業(yè)的最后幾天,小雅才開始淡淡回應愛蒲。第一回吃飯,愛蒲就知道小雅不能跟自己一同吃辣,外出吃飯問及忌口時,愛蒲總說不要辣椒。愛蒲是愛吃辣的。
藜藜見過愛蒲,初見時,也被他烈日下的藍框眼鏡架晃了眼睛。三人見面吃了頓飯,小雅同愛蒲的眼神如爬蛛,在空氣中來去結網(wǎng)。藜藜有些怨意,吃過飯后挽著小雅的胳膊在商場閑蕩,把愛蒲撇在身后。
泳池和冰室的??鸵沧?yōu)槿?。小雅穿上一件新泳衣,薄荷色蛋糕短裙,低胸露背,十分清涼,穿上街去好似一件小禮服,藜藜猜是愛蒲挑的。他穿著條深綠色泳褲,印花顏色更深些,兩人站在一起,兩件泳衣珠聯(lián)璧合。藜藜游到深水處,潛在水里,讓身體沉下,淺水處人群繚亂,拂動如垂柳。其中有小雅與愛蒲交疊在一起的身影,漣光閃閃。她覺得自己是某種深海魚,遙望著淺灘的熱鬧。閉氣結束,她浮上水面,游到淺水。
藜藜,來得正好。小雅說,愛蒲要給咱們表演海豚游泳呢。
愛蒲潛入水下,笨拙地連續(xù)翻滾三次,每一次都激起一圈碎浪,如一只脂肪過剩的海獅。
藜藜隨著小雅笑笑,轉身游開了。
暑假結束后,小雅升入本地的大學,愛蒲落榜,家里人想讓他去南方學做生意。愛蒲拒絕了,同家里抗爭數(shù)月。藜藜知道,他是為了小雅。再與愛蒲在冰室會面時,藜藜不再用從前的目光來看他了。在小雅缺席的空白里,他們也能找些話題來聊,斷斷續(xù)續(xù)地將沉默的空白一下一下抹掉。
藜藜,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沒有,我還好。
下周你回南方?
對,要開學了。
我其實挺羨慕你的,能去到這么遠的地方。
你留在這兒,能一直陪著小雅,不也挺好的?
小雅回來了,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像是一首隱沒的鋼琴前奏。
藜藜乘上火車遠去時,夏天才將將過去一半。小雅身邊只剩愛蒲。接下來的時光,兩人在游泳池、冰室、臺球室、游戲廳來回輾轉,直至愛蒲目送小雅走進了那所常春藤掩映的大學校門的紅磚墻。夏天結束了。
在晚風由微涼轉至寒徹的那段日子里,愛蒲家中忽然負債,他愈發(fā)鮮明地感覺到了兩人不斷拉開的差距,煙每天抽一包半。愛蒲每日在小雅的學校門前呆望,神情憂郁。
學校周圍有條小巷,巷子里有家小旅館。他們時而在那里相聚,在水色月光下相擁而眠。有一回,愛蒲半夜背過身去掩在被中小聲啜泣,小雅轉身安撫他。
終于有一天,愛蒲在冰室對小雅說,你太好了,我配不上的。之后便固執(zhí)地再不同她聯(lián)系了。有一回,小雅在糖果鋪門前,見到一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剝開一顆琉璃色糖紙,捧在手心,在陽光下細看,舍不得吞下。沒過多久,晶瑩剔透的糖塊在手心里融化成了黏稠的糖漿,男孩哭了,男孩的媽媽蹲下安撫他。她不受控制地想起愛蒲吃那盤辣醬蛋包飯的模樣。每當這時,她都會拼命吃辣,涕淚齊下,腦中雪白。
四
藜藜的繼父不高,微胖,菜燒得很好,有一個兒子,二十六七歲,新婚。初次見面,是在藜藜家里。母親花了半個上午打扮,笑著把這個中年男人引進門來,用眼神示意藜藜。藜藜道了句,叔叔好。叔叔說,姑娘這么瘦,叔叔中午給你做頓好吃的。藜藜忙說,叔叔別忙了,咱們出去吃吧。最后藜藜還是聽了母親的安排,在廚房幫叔叔洗菜。叔叔唰唰切菜,手一攏,斷好的菜蔬噼里啪啦下鍋了。叔叔手掌寬大厚實,手指微胖,沾了冷水稍稍泛紅。在影院,這雙手在寂靜光影的映襯下,顯得蒼白無骨,移動起來卻十分靈巧,如同游蛇一般探出了舌頭。長長紅舌纏繞著她的手指,手汗涔涔。藜藜不動聲色地抽出手指,捻起幾顆爆米花,在黑暗中細慢咀嚼。她的余光瞥向身邊的中年男人,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透出一星狡黠,好脾氣地沖她笑笑,似乎僅是開了一個玩笑。藜藜開始努力使自己相信這不過是恰巧發(fā)生在合家歡的電影熒幕下,僅存于繼父對繼女的一場略帶討好的嬉鬧??照{(diào)溫度開得有些低,藜藜感到背心正中滑下一滴汗水,一直漫延到腰上。她恍然回到了十七歲的夏天,空調(diào)漏下的水滴在墻角形成一個旋渦,自己被塞進圖書館最末排書架后,如同一本被掩藏起來意圖獨占的線裝書。
十七歲的藜藜站在市圖書館的玻璃門前向外眺望,最先望見的是自己在門上的投影。那天她穿著一雙白色涼鞋,米色短袖襯衣,卡其色過膝裙,臉蛋生得稚嫩,淡眉細目,兩尾臥蠶,兩根粗短麻花辮垂在肩上,發(fā)梢上纏了兩根細細的紅絲帶。她的手指將紅絲帶的蝴蝶結鉤住,繞緊了些。
花青色大理石地面積滿雨水,愈發(fā)幽暗,一如深潭。輕薄的單影上,泛開重重漣漪。藜藜站在借閱柜臺前等待徐徐走來的小雅,轉身對她說,外面下雨了。說著從包中取出一把黑傘。小雅將借好的兩本書裝入包中,推開水霧蒙蒙的玻璃門。藜藜抖開傘,撐起,傘底一朵紅色大圓花飽滿綻開。
幾天后,藜藜來圖書館還書,把兩本書放在借閱柜臺上,走入書叢。她左轉右轉,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一個穿著大紅T恤的男孩沖她走來,她沒抬頭,微微側身讓過。男孩卻在她身邊停住了。她不由得抬起頭,用問詢的目光看他,略有戒備。男孩看上去二十歲上下,高她半頭,指了指自己的“市立圖書館”的志愿者胸牌,沖她笑笑,說自己是圖書管理員,又說她的聲音很好聽,那句“外面下雨了”在他腦海中回響了好幾日。說到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意生澀,像海灘上被人發(fā)現(xiàn)后掩面爬走的寄居蟹。
藜藜沒有多言,挑了一本書,走至借書服務臺前。男孩拿起藜藜的借閱卡,掃了扉頁上的條形碼,交還給她。藜藜將書收進包中,徑自離開。還能再見面嗎?他追出館外,在藜藜身后殷切問道。過了三天,藜藜來還書。男孩坐在館外的臺階上,看見她,起身來迎。她走過去,他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發(fā)膩,興奮地吹了聲口哨。藜藜眉頭皺起,猶如被海邊的烈日灼傷,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男孩拍了拍臺階旁一臺摩托車的座椅,去兜風嗎?他拿起頭盔遞過來。藜藜沒接,不自覺地退后一步,搖搖頭,自顧自地向館內(nèi)走去。
男孩只好跟在她身后。他與服務臺代班的男孩擠眉弄眼地笑,男孩笑罵了一句。藜藜暗里躁動的心即刻平靜下來,靜如死水。如此看來,恐怕三日來的揶揄調(diào)侃評頭論足也未在男孩之間缺席。前日的不睬,是少女的驕矜,傲慢中帶著一重佯裝。男孩繼續(xù)在耳邊絮絮說著,藜藜不睬,是真切的厭煩。
藜藜走向自己常去翻找的書架,準備隨意挑揀一本離開。男孩幾番搭話,不見回應,束手無策,索性繞身到她背后,捏住她的雙肩,藜藜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被他帶至最后一排書架后。置身陰冷的書架最末,四周被墻壁、書架、男孩圍攏。
藜藜忽然想起自己總會在這里藏一些借不走的書,以饗下回。男孩的任務則是按照檢索書號將書本們歸于齊整。狡猾自私的讀者與醉翁之意的圖書管理員。藜藜眼看自己也被當作書本一般塞在最末的書架后了??照{(diào)在頭頂兢兢業(yè)業(yè)地制冷,裸露在外的皮膚不再光滑平順,黏膩的汗水尚未蒸發(fā)干凈。藜藜的目光粘連了些許冷意。
男孩似乎頗感順利,嬉笑著說,咱聊聊天吧。我看過你的借書卡,你借了很多納博科夫的書。藜藜不言,面露戒備,點頭。青年絮絮不止,我也喜歡這個作家,他那本……《微暗的火》,故事講得不錯,主人公很有意思。藜藜不語。拜托,你說句話好嗎?我就想聽聽你的聲音。男孩稍稍后退了一步,倚靠在她身旁的同側書架上。說點什么吧,隨便什么都可以。
藜藜頓了頓,轉頭問他為什么來當圖書管理員,口氣中帶著不易覺察的譏諷。
我爸說單位缺暑期義工,讓我來上班。男孩毫不在意地回答。
能一直待在圖書館,挺不錯的。藜藜這回由衷地說道。
這里頭太冷清了,我不怎么喜歡。
那何不去酒吧做服務生?肯定熱鬧得多。
我爸知道了,肯定會打斷我的腿。男孩似乎陷入了一種愁緒中。他蹲下身,在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煙,看了看四周無人,便點了一根。
藜藜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沒關系,沒人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這兒抽煙。男孩熟練地吐著煙圈,遞了一根給藜藜,藜藜搖頭。
她想起了從前自己坐在辦公室隔壁的雜物間里寫作業(yè)等父親下班的情景,黑白掛鐘懸在墻壁上,粗重的秒針分針彼此追逐,“咔嚓咔嚓”地一圈一圈走動,洗手池的水龍頭擰到最緊,還是會“滴答滴答”地漏水,滴水聲均勻短促又綿長。在這個狹窄時空中,等待像是沒有盡頭似的。
等她回過神來,男孩已經(jīng)把話題岔開了。他重又滔滔不絕地說起那臺新買的摩托車,細數(shù)著每一個絕妙的改裝零件,神采飛揚,再三問藜藜想不想去兜風,他請她吃牛排。藜藜認真地說,自己該走了。
男孩上前一步,橫在唯一的出路前,別走啊,再聊聊。他伸手撫弄了一下藜藜搭在胸前的麻花辮,藜藜偏頭避開,發(fā)尾上纏繞的紅色絲帶本就松垮,拉扯之下,惶惶垂落。一桶爆米花傾灑在地,狀如云朵的膨脹顆粒卷裹著焦香向四面八方彈跳而去。那雙微微泛紅的手即刻縮了回去。藜藜俯下身子去撿,撿起幾顆,茫然地停下了動作。她感到周圍的人對她窸窸窣窣的動作面露不悅。叔叔體貼地說,別撿了,結束后清潔工會來掃的。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撫。似乎方才僅是幻覺。她只得沉寂下來,抬頭看著黑暗之中的熒幕,熒幕中流轉著光,卻愈發(fā)邈遠,愈發(fā)模糊,猶如夢中。她坐在原處,卻感到自己在下沉。男孩彎腰撿拾起那條發(fā)帶,笑著打量,隨后他湊了過來,牽著絲帶的右手繞過她垂下的發(fā)辮,絲帶撩過她裸露的肩頭。藜藜猛地推開他,扯下發(fā)帶,逃離了這個逼仄的角落,在書架密林中大步跑起來,如同一個刑滿釋放的囚徒。
藜藜走出玻璃門前,望見了自己在門上的投影,像是一片積郁的陰云。
下次什么時候再來?男孩手里捏著紅絲發(fā)帶,在身后如同鯊魚般悄然追來。
圖書館的臺階前,工人揮著掃帚將被夜雨打落的殘花敗葉趕在角落。藜藜走到明暗交接的門廊,右腳踩著菱形陰影的一角。她側轉身子,眉心皺起,胃中翻涌,如同趕海的人,匆匆跑下臺階。一陣海潮襲來,她對著盛滿殘花的垃圾桶開始嘔吐。
五
藜藜回家后,被子蒙頭,躺在床上許久?;貞浿泻⒚胺傅难凵窈团e止,她暗罵自己輕賤。她忽而想起自己前去赴約之前,清潔身體、換上新鮮衣物的舉動背后,包藏著什么曖昧不明的心思。她感到自己在灰燼中飄浮。他目光灼灼,無遮無掩,仿佛在看一件光滑的瓷器。從深處涌來的羞恥感緩緩漫過身體。
她無法去責怪他今日的冒犯,因這種冒犯是經(jīng)過她先天授意的,是他同她腦中另一部分意識的合謀,他們里應外合,共同對此刻的她實施了一場圍剿。藜藜皺著眉毛脫下上衣,丟在地上,仿佛想要剝離心中的不潔。
而這種不潔之感早早便在她心間種下,在她自己也還僅是一粒種子的時候。
一股暗流在今日這出鬧劇的皮囊下涌動不息,她被卷入其中,表面上是被他的私念牽引裹藏著,但究其內(nèi)里,卻說不清是誰的私念裹挾了誰。嫩枝生出花來,花是清純,也是渴望,飽脹著的欲望。
藜藜還是孩童時,常被母親寄放在鄰居阿姨家中。阿姨家里有個正值青春的姐姐,總帶她一起玩。有時,姐姐把她推出房門,把自己一人鎖在門中。
藜藜推不開門,便搬來兩個板凳,疊在一起,站上去踮腳尖偷看。姐姐躺在床上,神情恍惚,身體不自覺地戰(zhàn)栗、扭動。藜藜想起了去年夏天豢養(yǎng)過的一條青蟲,掛在樹上吐絲的那一種。班上的男孩捉弄她,捉它來放進藜藜的筆盒里。藜藜打開筆盒,猛然一驚,四周哄笑聲起。藜藜悶聲不響,把筆盒合上,仰起臉努力聽課。下午放學時,周圍的男孩全數(shù)散去,藜藜獨坐教室,悄然望了望四周,深吸一口氣,打開筆盒。青蟲攀著她最喜歡的那根銀色長桿鉛筆,緩緩蠕動,身子彎成拱形,身形近似旗袍領上的半邊盤扣,隨即舒展。這么一副大開大合的身體全力邁著細碎短小的步子,憨直蠢笨,又透著些徒勞滑稽。
藜藜踮起腳尖,手指攀在門上的玻璃窗沿上,小心地維持平衡,壓抑聲息。在一陣靜寂之中,藜藜耳畔只剩窗外夏樹上的陣陣蟬鳴。藜藜看到姐姐也在床鋪上蠕動,如同吐絲的青蟲,攀附著吐出的細絲云梯,仿佛要奔向什么地方去。
藜藜也曾學著姐姐的樣子,自己同自己戲耍?;秀弊呷胍粋€迷霧中的仙林,層林遮天,芳花遍地,沉沉陰影與耀目光斑交錯鋪灑。她在蔭翳與光斑之間行走穿梭。成年后,她離開了這里,飲過泉水,采食過樹上的艷麗果實,這片園地自此消失無蹤。
世間的所有場域,都不再有太多不同。欲念平息下來,還原為它本身。一切旋渦暗流,都平緩而懵懂地安度了。迷霧散盡之后,污穢再也無從遮掩,闖入者成群結隊,如一群吐著紅芯子的綠蛇,游走橫行。
藜藜像當年逃離圖書館那樣逃離了家。從影院回家后,藜藜連夜收拾了行李,天未亮就直奔火車站。路上給母親發(fā)去一條短信,解釋自己臨時加班,隨后關掉手機。藜藜在車站坐了一上午,最后買了去往省城的車票。
六
凌晨四點半,兩張沉倦的睡臉在深藍色光的映照下愈顯蒼白,如曠年之前沉沒海底的靜默雕塑。藜藜抬頭看著天花板,恍然覺得自己躺在一艘擱淺的沉船上,夜晚漲潮時有咸澀海水涌進船艙,在深色浪朵中搖擺不定,既無法奔向遠海,又難能沖上海崖。
對了,我昨天在車站見到一個人,背影很像愛蒲。藜藜說。
小雅不應。
沒準他從南方回來了,但是不知是否該聯(lián)系你。藜藜說。
兩人沉默了一陣,藜藜拿起桌上的手機,遞給小雅。
號碼輸進去,我來打,現(xiàn)在我是房產(chǎn)中介。藜藜沖小雅眨眨眼睛。
小雅接過手機,撥號鍵盤亮起,隨即又放下。她搖搖頭,自顧自地笑了。
電影無止境地滾動著片尾字幕,兩人沉默了一陣,終于漸次閉上眼睛。在重又滑入夢境邊緣時,小雅倏爾睜開眼睛,轉頭問藜藜:明天不會突然走掉吧?就跟做了場夢似的。
藜藜望著她的眼睛說,明天我們?nèi)ビ斡景伞?/p>
小雅說,好。臉上的明亮笑容自一片蔭翳之海中浮現(xiàn)出來。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