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1
20世紀(jì)60年代,我家所居的這座清代古宅院,前后又搬進(jìn)來好多人家。
墻門間打通了,貫穿第一進(jìn)東、西兩廂房,家中人少者便各擠一落;前廳一隔為二,兩家住戶各據(jù)其一;中留一條狹長過道。通過備弄,勾連天井別院平屋小樓;原公用廚房柴房雜物間,也粉刷一通,住進(jìn)了人家……每家每戶的居住面積都小得可憐,有的人家房間里擺放了兩三張床鋪,老老小小擠擠挨挨,進(jìn)進(jìn)出出磕磕碰碰,好像也不覺得有什么不便;一間客堂由兩三人家公用,各據(jù)一方燒飯吃飯,日日和睦相處互有照應(yīng),倒也蠻熱絡(luò)蠻開心;孩子們天真爛漫,結(jié)伴嬉戲玩鬧,真正鬧猛得不得了……原本一座清靜雅致的偌大古宅,頃刻間人丁興旺,人氣爆滿!
那年頭,國家正處經(jīng)濟(jì)復(fù)蘇時期,淡泊歲月,物質(zhì)匱乏。人皆清貧,生活都不富裕。男人們早出晚歸忙于生計,女人們終日操勞一心打理家務(wù),盡管斯時衣食雜用都要憑票定量供應(yīng),日腳捉襟見肘甚至寅吃卯糧,然人人皆持平常心,身有所棲,溫飽無虞,居家過日子,順時隨安,勤儉簡陋自處,恰是那個時代平民生活的常態(tài)。
若有誰家貧病交加生活困難,就有人熱情相幫,一旦渡過難關(guān),時過境遷,心態(tài)又平和如初,日漸回歸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常光景。
日子天天過,時令歲歲新。那時,貴賤貧富差別不大,人無奢望知足常樂,鄰里相處款洽和諧,照面莞爾一笑,互道一聲問候。男的一律尊稱“先生”,女的則通通叫“師母”,頗為溫文爾雅。兩家近鄰,或隔窗對話,或倚門神聊,家長里短說些閑話兒。“師母”們愛軋道,忙過一陣有點空閑,則三三兩兩隨興圍在一家門前,家常話私房話貼心話,你一句我一言,一無忌諱和隔閡;偶爾也有埋怨聲訴苦聲憤懣聲,嘰里呱啦,說過了,氣也順了,依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
井畔的晨昏最是熱鬧,時有幾家主婦聚在井臺,洗洗汏汏,說說笑笑。柴米油鹽醬醋茶,張家長,李家短,逗個趣兒開個心兒。無論說個啥,一經(jīng)蘇州女子說出來,聲高聲低抑揚頓挫,言長言短音韻綿長……吳音媚好,清脆婉轉(zhuǎn),外鄉(xiāng)人乍聽猶若曲度宮商清口評彈,沒有琵琶弦索紅牙檀板,依然十分好聽,且感人際親切融和,悠悠然漫出世俗生活的清歡情味。
每每節(jié)假日休息天,“先生”們可以多炒兩個小菜,咪點小老酒了。猶記住在大院的張伯伯,一個質(zhì)樸實誠的電線維修工,無論寒天酷暑雨雪風(fēng)霜,都要爬上高高的電線桿進(jìn)行作業(yè),別說有多辛苦了。嗜好無他,酒仙一個。一杯土燒,就一枚水果糖,三兩塊豆腐干,足酬一日之勞,可慰平生之癮。說也巧,他的女兒分配到東吳酒廠工作,把他樂壞了。一杯下肚,醉話連連,一時興起,向鄰人一吐“英雄”豪氣,說,我一生吃到肚子里的老酒,比我女兒東吳酒廠的酒還要多啊……嗓音鏗鏘,一臉酡紅,眉眼笑成一條線。得意之狀可掬,有趣極了。
也有男人不愛喝酒,比如住我家對門的丁伯伯。一個渡江干部,時任市郵電總局的保衛(wèi)科科長。平日不茍言笑,也不和鄰里來往,只和漣水老鄉(xiāng)馮家伯伯有些交集。我們兩家住得近,慢慢接觸之后,發(fā)現(xiàn)他也是一個和藹可親且談笑風(fēng)趣的人。夏日他和我在露臺上納涼,喜歡吹他的從軍生涯和驚險的生死往事,每每講到化險為夷逢兇化吉得神處,便不時爆出一兩句粗口來,隨即酣暢淋漓地兀自大笑起來。我聽得有勁極了,也跟著他一起大笑,還沒大沒小地和他插科打諢,直至夜深露濃,道一聲“明天見”,回家睡覺。
大宅深院人家多,家家都有各自的故事,也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盡管物質(zhì)貧乏生活艱苦,然于人間況味的草根氣息彌漫之間,還有一種超越物質(zhì)生活之外的精神氣息,因此日子過得樂觀、清平,靜好而熱鬧,這種充滿五味雜陳的現(xiàn)場和生命活力,或許就是日常生活的歲月光景吧?
2
老子說:知足者富(《老子·道德經(jīng)》33章)。
富,并不專屬物質(zhì)財富,而更富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富在生活情趣里,富在俗中見雅、雅中見俗的審美境界里。
不由得想起唐伯虎的一首詩《除夕口占》:
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
歲末清閑無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畫家一生坎坷一貧如洗,心灰意冷了嗎?百無聊賴了嗎?怨天尤人了嗎?沒有,什么都沒有。日常以鬻畫謀生,每每藉詩酒慰心。然時屆歲末除夕,眼見“別人家”忙于年事喜迎新春,他卻一無所有,亦“無一事”,反倒清閑起來。任你忙你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則風(fēng)雅竹堂賞梅花。斯詩全然大白話,通俗直落,出自肺腑,意即不屑于趨奉物質(zhì)生活的世俗庸常,自有一種超拔物性力量的大瀟灑,大胸襟。人生磨難何所懼?生活清貧何足道?活著,就活在藝術(shù)里,活在生活里,活在豁達(dá)的精神氣度里。
詩中提到的竹堂寺,原在蘇州古城東南,唯數(shù)間僧房,有載:“地既幽僻,入其寺竹樹茂密,禽聲上下,如在山林中,不知其為城市也?!庇忻非П局袂Ц陀葹閯俳^。唐伯虎與師友常于此觀竹賞梅,詩酒酬唱潑墨作畫,諸如——
沈周作《竹堂寺探梅圖》并有長詩題詠,詩云:“竹堂梅花一千樹,香雪塞門無入處”;“酒酣涂此作橫斜,筆下珠光濕春露”。
文徵明《秋日過竹堂寺》詩云:“愛此蕭條遠(yuǎn)市聲,山門端不厭頻登。破除塵夢來看竹,妝點閑情坐有僧?!?/p>
唐伯虎作《墨梅圖》題詠:“黃金布地梵王家,白玉成林臘后花。對酒不妨還弄墨,一枝清影寫橫斜?!?/p>
更有騷人墨客學(xué)者名流絡(luò)繹探訪,賞梅看竹,詩文韻跡不能一一……
可貴者唐伯虎躋身其間,不為物役,不以己悲,清閑無事堪賞花,吐屬吟邊亦風(fēng)流。確乎精神富足且明亮,呈現(xiàn)出一派非同凡響的生命氣象。
3
有位詩人說:“晝夜交替,四季更迭。”那些幾乎重復(fù)的日子其實都別有意味。
是的,我等凡人,比不上唐伯虎那樣的名士風(fēng)流,把日子過成詩,過成畫,只是日復(fù)一日地過著“重復(fù)的日子”,單調(diào),拙樸,粗茶淡飯過得都不富足。但知足,且安穩(wěn)。像煞伲老蘇州人,可以把清苦的日腳過得很隨性,很精致,把單調(diào)的生活過得很豐富,很快樂,這是否有點如詩人所說的那樣“別有意味”呢?
知足者樂,亦愛美,愛生活。那時候的人,好像都能順其自然,安居自處且悠然樂處。
到辰光家家廚事繁忙,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時聞鄰家女人隔窗酬答,交流自家菜肴烹飪的獨門手藝……熱鬧的日常生活,漫出溫暖而和諧的煙火氣息。
住房逼仄擁擠,但凡門前窗下有點兒方寸隙地,便種些兒花花草草,乃至用舊盆殘罐盆栽幾株月季菊花山茶含羞草書帶草之類,雖未見牡丹梅花等名貴花種,但花花綠綠十分喜氣。四季更迭,花開花落兩由之。
鄰居蔣家有個大姐姐,長得清秀文靜,和藹親切,偶然到她家閑玩,她會摸出兩塊餅干款待我。是“大明”餅干,那時可是個稀罕物。有一次看到她家條桌上放著一盆大蒜,碧綠生青,長勢旺盛,竟然還開著嫩白蕊黃的花。我驚奇極了,脫口而出:
“嗬,多漂亮的大蒜花,怎么還那么香??!”
大姐姐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清亮,真好聽。我被她笑得難為情起來。待她笑停,才糯篤篤地說:
“嘉明,那不是大蒜,是水仙花啊。”
哦,原來是水仙花!懵懂如我無知如我洋相出盡,真格阿木林一個!
不過,從此我也愛上了水仙花。待我成年,年年歲歲,都要買兩盆漳州水仙,做成筆架式或雕成蟹爪式,置于案頭,見其萌芽而日漸趨盛,頓覺陋室生機(jī)盎然,清雅惹人,待花盛開,娉娉婷婷,長共花邊,清香裊裊不絕。
你還別說,我雖少時無知鬧出笑話,哪知這水仙花,還真屬石蒜科,除有諸般春玉、玉玲瓏、雪中花、金盞銀臺等雅名外,古來真還有稱天蔥、雅蒜的。斯花不失冰肌玉質(zhì)清秀典雅,花期時久且幽香沁人心脾,在文人騷客筆下美稱凌波仙子,仿佛有些縹緲迷蒙的意味,諸如——
黃庭堅詩云:“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盈盈步微月?!?/p>
張孝祥詞云:“可但凌波學(xué)仙子,絕憐空谷有佳人?!?/p>
辛棄疾詞云:“羅襪塵生凌波去,湯沐煙江萬頃。”
如此等等不勝枚舉,其多化用曹植的《洛神賦》中“洛神”的一個意象:“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其實和水仙風(fēng)馬牛不相及。我不知道從三國至宋代以前,有沒有描繪水仙的詩詞,有宋以降,贊其美且潔者的詩人多起來了,不過黃庭堅謂其“含香體素”美可“傾城”,是詩人的夸張筆墨,其實并非高貴得美不可及。其品種歷經(jīng)花農(nóng)的匠心改良和栽培,日趨繁多且早已走進(jìn)尋常百姓家。我倒是最喜歡明人李東陽的一首詩《題水仙花》:
澹墨輕和玉露香,水中仙子素衣裳。
風(fēng)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
語無雕琢之痕,意思幽微自出,淡墨香染,素衣無華,既為“水中仙子”,發(fā)髻如風(fēng)似霧,蓬蓬松松無意“纏束”裝扮,飄然出塵,渾成清雅,別饒?zhí)烊蛔藨B(tài),猶見風(fēng)情搖曳,
最是結(jié)句以直白無隱之筆出之,淺語著意,心無激迫,純?nèi)巫匀磺橹??!安皇侨碎g富貴妝”,說得多么平易而親切。水仙不是人間富貴花,然她凌波淡妝,每于歲暮花事闌珊時,默然萌生悄然綻放,不事濃艷壯采,恰有清香盈室,既漫出清貴氣韻,又不失草根情味。無怪乎文人雅士喜之,平民百姓亦愛之。
以我愚見,水仙自有“四品四美”:
一惟風(fēng)神自清,遂成其為清逸之美。水仙冰肌玉膚,清姿逸態(tài),神骨俱清風(fēng)韻動人。宋人屠隆有詩云:“蕭疏冷艷冰綃薄,綽約風(fēng)鬟露氣多”,清俊雅逸之謂也。
二惟潤水自潔,遂成其為清凈之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而水仙得水而活,不著污穢,不染塵埃。劉克莊說她:“不俱淤泥侵皓素,全憑風(fēng)露發(fā)幽妍”,品性高潔堪與荷花媲美。
三惟姿韻清素,遂成其為淡雅之美。清代李漁在《閑情偶記》中說:“婦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tài)者,吾實未之見也?!泵髁撼紧~有詩道:“一段凌波堪畫處,至今辭賦憶陳王?!笔前?,人間美女子或豐或瘦而令人驚艷者,確乎“在在有之”,至于堪與凌波仙子媲美者,除陳王曹植筆下的“洛神”之外,不知還有誰可與之相提并論?
四惟寒香幽微,遂成其為清芬之美。姜特立有詩云:“清香自信高群品,故與江梅相并時”;又,梁辰魚詩云:“繞砌霧濃空見影,隔簾風(fēng)細(xì)但聞香”……是皆贊嘆其幽香韻味。
是啊,花,永遠(yuǎn)釋放的是美的消息。令人愉悅的消息。古宅院鄰里不經(jīng)意間所種的花花草草,尤其是蔣姐姐家的那盆水仙花,看似與自己的生活無關(guān),卻給當(dāng)時懵懂無知的我以美的啟蒙,美的陶冶,頓覺內(nèi)心的滿足和愉悅。
原來,人的生活,既基于物質(zhì),又在物質(zhì)之外。當(dāng)年歲月淡泊,生計惟艱,卻也與天地萬物一樣,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生活之樂。只有適應(yīng)自然,順應(yīng)時代,人的愛美天性才能真正顯示出來。老子說:知足者富,我不妨也說一句:知美者也“富”。知美,是“知足”搖曳生姿的情態(tài),是不為物役的別樣富足,也即富在生命的充實和超拔,富在精神的豐腴和審美的境界。
辛棄疾有《滿江紅·山居即事》一詞曰:
“若要知足今足矣,以為未足何時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