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慧彬
一
秋日,在廣州飛往北方的航班上,我遇見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姐。她頭套U形枕,在座位邊瞅我,她說想靠舷窗瞇一會,能否換個座??此v的表情,我不太情愿地挪了窩。
兩小時后,她醒了。先是道謝,接著解釋道,“昨天清晨就從堪培拉機場起飛了,飛了十四個小時,中途還轉了場,語言又不通,好不容易趕上國內(nèi)這班機,累得不行!”
我問她去那邊干啥,她理了理有些蓬松的頭發(fā)說,她與老伴都是下崗工人,兒子卻很爭氣,考上了留澳博士,娶了當?shù)氐难笙眿D,留在了那邊。年初,洋媳婦懷孕保胎,兒子便央求她去照料,這一待就是半年。如果不是擔心留在東北的老伴,可能還要待一陣子。
談到澳洲,我的大腦迅速被互聯(lián)網(wǎng)與朋友圈一條條、一段段,一篇篇有關上層建筑與經(jīng)濟基礎的各種恩怨情仇的信息塞滿。而她卻修煉得風雨不侵。
她說,“澳洲的老百姓非常實在,像他們的宗主國英國一樣,甚至更會遠離政治,更會善待自己,更會享受生活。在澳洲,似乎什么東西都很貴??蓪ξ襾碚f,最金貴的就是——空氣!基本沒有環(huán)境污染的南半球擁有足夠的富氧,你活著的每一天感到最愜意的事,就是拼命想要呼吸?!?/p>
“在澳洲,一件衣服常常能穿兩三天,脫下清洗時,你會發(fā)現(xiàn)衣領、衣袖并不顯臟。潔凈透明的天空,云朵顯得很低,仿佛伸手即可觸摸。巷子、院落、青草地上,常見光著腳丫子滿地跑的孩子,家長們并不責罰。因為被綠色層層覆蓋的地表釋放著大自然清新的體香,那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味道,一種你可以觸摸與親近的味道,就像你家里的地板一樣。”
大姐說話較慢,仿佛在說一個夢境。我能想象,半年關在有地熱且密不透風的房子里,半年固守在煙火氣息濃郁的北方城市,在霧霾威脅中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她內(nèi)心的渴求。更能理解她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境,陌生的家里發(fā)生了什么。
她說,她最留戀的便是堪培拉的風。倚在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控制的莫朗格洛河邊,立在海邊,行走在寬闊的街角,或者低頭吃冰淇淋,耳畔、發(fā)梢掠過的便是呼呼的風。從寬廣無垠的南太平洋吹來的藍色的風,從空曠神秘的南極大陸吹來的浴雪的風,沒有魚腥味,沒有咸澀味,只有淡淡的香。如同濾過的雨水,洗過的蒼穹,融過的積雪。拂過臉龐,襲入鼻腔,吻上唇角;掬一捧,吸一口,有種星際穿越之感。
我問她,你從堪培拉帶回了什么?她說,啥也沒帶,啥也帶不走,就像當?shù)氐娘L一樣。她擔心她的孩子以后為了孩子,會走得更遠。一如當初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遠方一樣。
我知道她說的那種遠,不僅僅是地域上的遠;而她所留戀的風,也并非尋常意義上的風。
二
朋友半夜從開普敦發(fā)來信息,說他作為企業(yè)家代表去迎接赴南非訪問的國家領導人了,他為祖國強大,為旅非華僑的身份感到驕傲。
開普敦是南非的首府,比北京時間慢六個小時。他忙完一天躺在有月光的床上,興奮得無法入睡;而我被一縷晨光驚醒,為了新一天的生計,愁得無法入眠。
朋友在開普敦生活了十多年,先后在當?shù)嘏c約翰內(nèi)斯堡、德班開辦了幾家小型超市,生意一直不錯。這座城被“開普醫(yī)生”寵愛,空氣清新純凈,膚色黑白分明。
朋友是第二代華人,對他而言,能說中國話的朋友,能寫華文的人就是他的故鄉(xiāng)。
他祖籍福建,祖上原本是做黃金珠寶生意的,父輩在南非置業(yè)安家,娶妻皆為華人,語言文化習俗倒還相通。我翻看了他的朋友圈,每條都是國內(nèi)的相關信息:有從同鄉(xiāng)朋友圈轉的,網(wǎng)上摘的,也有自己寫的。為他點贊朋友也不少,包括能看懂華文的非裔人。
我好奇地問他,“你們生活在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鄉(xiāng),與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做生意,你們生活圈那么大,怎么沒被同化呢?”
朋友在微信里發(fā)了個笑臉表情。等了好久,朋友打出一行字——“我們白天工作交流,說的是英語,寫的是英語,只有同鄉(xiāng)聚會,只有回到家里,打開微信,進了朋友圈,才能痛快地說寫母語,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華人?!?/p>
朋友在南非有個不大的華人圈,他們把愛好文字的同鄉(xiāng)拉了個群,組建了一個華語文學平臺,一起分享華語創(chuàng)作心得。我看了幾則,大多是寫中國古典名著、國學史籍的讀書心得,以及思親懷鄉(xiāng)的習作,他們中少有人在國內(nèi)系統(tǒng)地學過漢語言文學,足見那份執(zhí)著與堅持。
看了朋友背著孩子在大西洋海岸玩耍的圖片,我便問起在非華人子女的狀況。
“不少華人子女長大了,選擇去歐美留學,有的娶了白人媳婦,有的嫁了洋老外。這是沒法阻止的事?!?/p>
“血脈可能會變,但文脈不能斷。只要從小骨子里種下華語的根,五千年中華文化沉淀下來的價格觀、道德觀就不會有大的偏移。”
朋友說,他們?nèi)A人現(xiàn)在迫切地把華語教育放在首位,極力鼓勵子女上當?shù)氐摹翱鬃訉W院”,以此來影響孩子,保住一顆“中國心”。
南非作為“金磚四國”之一,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站點,正在一路向好。我在朋友圈中看到朋友一家人過國慶的視頻:柵欄圍著的庭院開滿鮮花,院墻上插滿五星紅旗,草坪上擺著中式慶祝宴。被異域的太陽曬黑的皮膚,被他鄉(xiāng)的海風吹皺的笑容,一聲整齊的“祖國,你好!”承載了太多的滄桑。
中午十二點,朋友說,天要亮了,他要起床上班,給我留了言。
留言內(nèi)容是這樣的:要入夏了,歡迎來開普敦。來踩踩被蔚藍色海洋浸泡的沙灘;來爬爬被祥云覆蓋的“桌布山”;來吃吃即買即食的原生態(tài)鮮果;來吹吹“風的王國”里“開普醫(yī)生”饋贈的清風……
看著朋友的文字,我忽然想起1977年在美上演的一部科幻片《大西洋底來的人》。劇中一個神秘的元旦晚上,一股海底巨浪把一個奇異的生物“麥克·哈里斯”送到了人類圈,于是他成了地球上唯一干凈、善良的人。
我的朋友與他的華人圈朋友,都渴望做這樣一個有來處的人,一個純凈的生意人。而他們所憑借的方式是中華文明,如同洗滌人們心靈的“開普醫(yī)生”一樣。否則,他們最終都會變成無根的風。
三
堯是加籍華人,她工作在上海。我記得她說過,她回國來尋根。
我去看望她的時候,她有些神志不清,自草原回來后,她在床上躺了七天。我一進她的臥室,她就仰頭對我說,讓我擠她的奶喝。
愣了半天才明白,她從草原帶回一批有奶嘴的羊奶瓶,奶是原生態(tài)的。我瞅了瞅一身羊奶味且虛弱不堪的她,直搖頭。
她是一名心理咨詢醫(yī)生,對遠方的風景有著執(zhí)著的信仰,如同她的潔癖。她的床不能穿著大褲坐,地板不能穿鞋踩,喝的水杯必須用清洗液洗七遍,連上廁所小解,也要用掉一疊紙……
可是,我在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地板上泥土斑駁,鞋子里黃沙堆積,換下的風衣折皺縱橫,立在床頭柜上的單反鏡頭還裂了……我想,草原一行,堯被折騰得夠慘的。
堯是那年九月中旬只身前往呼倫貝爾草原的。她計劃以海拉爾為中心,包車北上白鹿島,再沿著俄蒙邊境額爾古納河流域,行至阿爾山原始森林。七天,七天走完大八字地圖,再去拜訪心中的圣地“科爾沁”。
可是,堯一到呼倫貝爾地界就什么都忘了,在那里足足耗了十五天。
秋天的呼倫貝爾美得像幅油畫。金色的陽光與山林、黃色的野草與沙地、綠色的野花與沼澤、白色的云朵與羊群、藍色的天空與河流……整個草原由東向西分別被大森林、大濕地、大草原主宰與切割。森林神秘莫測,草原野花一片;濕地豐富的植被,層層漸變,由淺而深,像上帝打翻的調(diào)色板,五彩斑斕,百翠流金。
堯是個不婚族,三十歲童心依舊。她說她天生是個無根的風塵女子,與那片潔凈的土地前世有緣。
堯爬上額爾古納的山包看日落,她可以兩個小時不挪眼。蜿蜒曲折的額爾古納河像一條藍腰帶,將草原緊緊環(huán)抱。在那片蒙古的發(fā)祥地,草原廣褻蒼茫,落日雄渾蒼涼,一條母親河把“呈上”與“貢獻”的含義演繹得淋漓盡致。
堯看碩大的紅日一點點,一點點地下沉,一馬平川的草原剎那間變成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染缸,變成一個紅色星球。馬尾、羊頭、牧羊人都是流動的畫筆,描摹著秋天的童話世界。直到堯成為草原落日里的一幅剪影,漸漸地,被紅色的海洋吞沒。
草原的秋夜,呼呼的風,生生的涼。為看草原的夜色,為避風,堯把帳篷扎在山包下。她將潔白的毛氈都搬出來,鋪在草地上,用毛毯裹著身子,只露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天空灰寂,晚云低垂,繁星仿佛鑲在長生天胸脯上會發(fā)光的紐扣,彼此很近,近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整夜,耳畔只有蒼涼的風,吹盡黃沙,吹凈草原,吹近千年的歲月,吹老馬背民族滄桑的容顏。
一輪紅日重新統(tǒng)治草原的時候,長風漸遠,明凈天外。堯慶幸自己沒有感冒發(fā)燒,她立即把自己扔進帳篷里,蓋上厚毛毯,等體溫一點點升上來。她不想錯過去恩和小鎮(zhèn)的最佳時間,她知道與俄羅斯僅一水之隔的恩和在召喚她;那整排的木刻楞房子,木柵欄圍住的院子在召喚她;還有會蒔花的俄羅斯族姑娘在召喚她。
堯沒有去風吹落葉沙沙的白樺林,也沒有去風景迷人的阿爾山,她在室韋與黑山頭逗留了太久。等她想起圓夢之旅的最后一站——大玉兒的故鄉(xiāng)“科爾沁草原”時,已到了國慶節(jié)。
當她抵達的時候,她的眼前一片荒蕪。被牧民收割后的草場上,堆著一卷子一卷子的大草甸。沒有藍藍的天,白白的云,沒有白云覆蓋著的潔白羊群,沒有一代皇后大玉兒的歌聲。連日的雨裹著長長的秋風,摧毀了草原上勃勃的生機。滿目積水與沼澤,滿目泥沙與瘦馬。遠處,從封閉的牧場里傳來古老的馬頭琴聲,像直下的長風,嘶啞低回。她在呼倫貝爾積攢的所有美好記憶蕩然無存。
堯愴然走出大玉兒的故居“孝莊園”,想著草原的盛與草原的衰,想起海子的詩《九月》:“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堯在我心里一直是個無比干凈的女人,她的世界太過透明,和她堅守的潔癖一樣。我們之間的關系一如顧城的詩——“你,一會兒看云,一會兒看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所以,我們始終沒有交集。八年間一直如此。
八年后,無根的堯像風一樣飄回了加國。她的微信里再未出現(xiàn)遠方的圖片與視頻。而我已遠在離她萬里之遙的遠方,甚至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