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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賣假發(fā)看人生的大哥

        2019-06-30 23:23:36張皓宸
        意林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音樂盒店里鏡子

        張皓宸

        我的店開在這里已有五個年頭了。

        旁邊是個賣五金的,對面是家面攤。我的店面不大,兩張用來剪發(fā)的椅子,一張洗頭躺椅,對面的貨架是價格不等的各色假發(fā)。當(dāng)時為什么想到要開假發(fā)店?大概是覺得有商機、成本低,門面的租金又有優(yōu)惠,就悶聲開起來了。我不是圣人,事到如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第一次來我店里,留著及肩發(fā),黑色絨毛大衣的領(lǐng)口蓋住半張臉,隱去了臉上的表情。你沒多話,在店里來回打量,考慮好一陣終于開口,流程是怎樣的?我強撐一個笑容,你可以先選,選好咱們再開始。你愣了一下,說,還是先剪發(fā)吧。你徑直躺在椅子上,我打開水,此后我們再無交流,沉默才是店里最好的氛圍。

        我習(xí)慣用電推子,操作起來有手感,可以把發(fā)根也剃掉,免得那些用工具自己動手的客人,剃完沒幾天頭發(fā)就長出一些頭發(fā)茬來,睡覺的時候,扎得頭皮難受。我打開電推子的開關(guān),店里彌漫著嗡嗡聲,你把領(lǐng)子解下,露出整張臉,紅唇透在鏡子里特別打眼。沒再多觀察你,正想上推子,你突然用力推開我的手,裹上大衣,匆匆逃了出去,真的是逃。

        像你這樣的客人我見得多了,這些年,我的店就是個小型的世界。來這里留下故事的,老婆在里面哭、老公在外面抽煙的;還有剃一半直接倒在地上的,也有很多在剃之前又放棄的。因為它太有儀式感,意味著你沒有退路,念過的經(jīng)和求過的神都幫不了你,你正式踏入了這方現(xiàn)實天地。所以,我沒想過你會再來。

        某天你又推開了玻璃門,遠遠看到我,問,大哥,現(xiàn)在可以剪發(fā)嗎?你那一聲問句,帶著沙啞,埋著人到中年的解脫。

        你從包里取出一個音樂盒,發(fā)條擰到底,然后閉上眼睛。

        我記得你的頭發(fā)很硬,又密,我想起過世的老母親,發(fā)質(zhì)跟你很像,但我這四十多年,就為她剃過三次頭,前兩次都是在她生日時,最后一次是火化之前。后來我剪過多少頭發(fā),就后悔過多少次。

        你的音樂盒有很好的療愈效果,讓我的思緒跟著飛舞的發(fā)絲而過,最純粹的你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你全程閉著眼,我不忍心,還是拍了拍你的肩,你偷開一點眼縫,眼眶瞬間就濕了。你沒敢多看鏡子里的自己,趕緊回頭選假發(fā)。我給你推薦的那頂一百多元的中短發(fā),比較好打理,女士戴也不會顯得太短。你重新坐回鏡子前,我?guī)湍惆鸭侔l(fā)固定好,將多余的發(fā)絲剪去。

        你穩(wěn)定情緒,淡淡地說,怎么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呢?我不知道該怎么接你的話。倒也奇怪,你不像多數(shù)的女客人,把眼淚都留在這個時刻,只是又一次轉(zhuǎn)動音樂盒,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也不管我在不在旁邊。

        你沒有結(jié)婚,二老在北方,現(xiàn)在這狀況除了身邊幾個親近的人沒多少人知道。你自嘲,像你這樣連愛情都沒找到的女人,要么太強勢,要么太差勁,你是前者。我雖然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但有家有生活,老婆給大戶人家做月嫂,孩子八歲讀小學(xué)。以一個經(jīng)歷了生活的過來人看,所有會說自己強勢的女人,都是因為沒找到一個能讓她們放下身段的男人。

        你的音樂盒是在臺北旅行時買的,上面的物件可以自己選,你選了一個小房子,還有一個小女孩,其實原本還有顆小行星,音樂響起來時可以跟著轉(zhuǎn)。你摸著凸出來的軸承,悵然若失道,買回來第二天就斷了,試了好多辦法都裝不上?;蛟S也是老天爺?shù)陌凳?,回大陸的第二天,你就去醫(yī)院檢查了,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住院之前,你特意收拾好屋子,不管它是迎接你,還是新的主人,都是干凈的。

        我看過那顆行星,下面固定的螺絲扣裂了縫,我請求把音樂盒留下來,如果你信得過我,我?guī)湍阕鲆粋€,等你好了,再來找我取。

        你說了一句話,我至今難忘,你說,沒關(guān)系,我讓朋友來取,讓家人來取,他們還在。

        我的假發(fā)店開在鬧市中心,五金店的旁邊,是一家連鎖酒店,酒店旁邊是家安徽夫妻開的小賣鋪,過了這條路,右轉(zhuǎn)第一家就是市里的腫瘤醫(yī)院。

        剃光頭是化療病人的基本要求,來我店里買過假發(fā)的,多數(shù)是女客人,我為她們剪去健康的證據(jù),戴上病人的尊嚴(yán)。結(jié)束服務(wù),不說“再見”,不說“慢走”,只點點頭。

        有些客人經(jīng)常一年半載見不到,也不知道是治好了還是走了。心態(tài)好的客人,樂于跟我分享他們的故事,隨時來剪頭發(fā),假發(fā)換著戴。我早不圖賺錢了,能養(yǎng)家就好,幫他們代取報告,寄存包裹和冷藏藥品,能做一些是一些。

        這些年,我在這間狹小的假發(fā)店里,看過太多感傷和寂寞。對面的面攤,經(jīng)常有人剛吃完就吐了,隔三岔五有公益組織來店里收頭發(fā),說是要做成假發(fā)送給晚期行動不便的客人。我們這行業(yè)跟失去有關(guān),是人生的另一面,多數(shù)健康的人是看不到的,有些東西看清楚,就太傷人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運氣好的多活個幾十年,被選中的,就要早點結(jié)束這旅程。但有時候我也總問,為什么是他們呢?太辛苦了,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開了這家店,我每年都要去醫(yī)院篩查兩次腫瘤,見得多了反而更怕,怕離開家人,有一點懈怠都覺得老天爺會懲罰我。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現(xiàn)代人的親情需要被死亡提醒,還擁有的人往往不珍惜,等到一家人站在那個冰冷的洞口前,才知道這是彼此最后的時刻,過了這一關(guān),一切將徹底告別。而這還不是最難過的,直到你看見:冰箱里剩下一半的速凍水餃,吃飯的時候少擺了的一副碗筷,家里那件比自己還年長的舊物,你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生活中了。

        距離上一次見你,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用塑料片和彈珠做成一顆好漂亮的星球,這個音樂盒一直擺在店里最顯眼的位置,我倒是挺喜歡的,不如就當(dāng)送我,別來取了。

        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名字,但不知道也好,在這個流行告別的世界里,愿有人為你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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