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

想當詩人的蘇力，1978年卻開始在北大讀最不浪漫的文科專業(yè)——法學。盡管上世紀80年代初他也在北大詩壇上成為風云人物，但顯然法學的魅力更大，因為他本科畢業(yè)之后，很快就讀法律思想史研究生，接著赴美讀法律社會學的博士。

但詩性沒有離開蘇力。讀蘇力的學術著作，總是能夠讀出文學作品的味道。《大國憲制》就是這樣的一部著作?；驶?00多頁的巨著，讀完并不感覺吃力。

去個人化，是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遵循的原則。在《大國憲制》里，蘇力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大量的個人感受注入行文之中。法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的理論，蘇力一定了然于心，但他的學術著作卻幾乎都排斥理論的論證，《大國憲制》也一樣。

憲制之任務

蘇力的雄心是希冀通過對歷史的梳理，還原中國3000年憲制的由來和演進邏輯。然而，作為一名經(jīng)濟學家，《大國憲制》這樣的書我雖然讀得過癮，但總覺得還缺少點兒東西。經(jīng)濟學研究的目的是發(fā)現(xiàn)普遍的因果關系（理論），而不僅僅是一些式樣（pattern）。從一個經(jīng)濟學家的眼光來看，《大國憲制》所展示的中國國家形態(tài)的形成過程，后面似乎存在一個更加普遍的規(guī)律，它不僅可以解釋古代中國，而且可以解釋其他古代文明，如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臘和古羅馬。盡管中國和這些文明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但它們的國家形態(tài)——或蘇力所說的憲制——的發(fā)生和演化卻可能遵循同樣的邏輯，因為憲制要解決的問題具有普遍性，即國家的治理問題。

具體來說，憲制要完成三個任務。一是維護國家主權，抵御外敵入侵；二是防止內(nèi)亂，特別是防止對主權機構的挑戰(zhàn)；三是為民眾提供必要的秩序，并讓民眾得到一定的獲得感。前兩個任務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沒有它們，國家也就不復存在了。最后一個任務和第二個任務相關，但不等同于第二個任務；民眾本身就是國家的目的之一，這大概是所有文明在千百年的演化過程中習得的教訓之一。

早期的文明，發(fā)明了多種憲制應付這三個任務，如氏族制、民主制、寡頭制、貴族制、君主制和混合體制。古羅馬歷史學家波利比烏斯在《通史》里提出過君主制-氏族制-獨裁制-貴族制-寡頭制-民主制-獨裁制的歷史循環(huán)論。由于史料的缺失，今天已經(jīng)很難判斷波利比烏斯的理論是否適用于他所觀察的世界（地中海沿岸的古文明），但是我們從他那里也許可以得到一些啟示，即各種國家形態(tài)背后，可能存在一個普遍性的因果關系。

普遍性的因果關系

就我而言，這個因果關系有兩個主要的解釋變量，一個是國家的體量，一個是國家的復雜度。國家體量有兩個相關的維度，疆域和人口。一般而言，疆域越大，人口越多。在古代，人口是決定性的：沒有充足的人口，疆域越大，越容易被其他文明所蠶食。復雜度也有兩個維度，一個是經(jīng)濟/社會分工，另一個是文化/種族。一個小型社會，如早期的羅馬城邦，也可能擁有較為復雜的經(jīng)濟/社會分工，而一個大型社會，如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也可能不存在復雜的經(jīng)濟/社會分工。古代文明的核心部分都是單一種族主導的，但隨著疆域的擴展，就可能不得不接受其他種族/文化。最典型的莫過于馬其頓王國和古羅馬帝國，兩者的疆界都橫跨歐亞大陸，除地中海沿岸，還深入小亞細亞、甚至南亞腹地。即使是在交通和通信技術如此之發(fā)達的當代，這些差異也足以影響一個國家的憲制形態(tài)；在2000多年前的古代，這些差異的作用就可能是決定性的。

當國家的復雜度較低的時候，國家的體量大體上是決定一個國家采取民主制、還是君主制的決定因素。古代的民主都是直接民主，雅典的民主更是常常直接運用抽簽來決定政府官員的任命。這樣的民主需要人人到場，而且場子不能太大，否則雅典式的現(xiàn)場討論就無法進行，所以，實施民主的可能性和人口的數(shù)量成反比。疆域也是阻礙直接民主的重要因素。

在當代社會，直接民主的障礙已經(jīng)被技術進步掃除了，但直接民主的功效仍然值得懷疑。從密爾于19世紀中葉發(fā)表《代議制政府》到百年之后阿羅發(fā)表《社會選擇與個人價值》，社會科學工作者已然明白，能夠完成國家治理任務且符合個人理性的民主制度一定是代議制民主。如果我們相信政府官員、特別是最高行政長官應該具備一定的德性和能力的話——恰如《聯(lián)邦黨人文集》的作者們所設想的那樣——那么，對直接民主的否定甚至可以追溯到軸心時代，在那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對民主不感冒，孔子更是把德性提升到對君主的最高要求，所謂“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也。

周已經(jīng)是一個大型社會，直接民主已然失去了存在的根基。那么，它成為君主制是必然的嗎？在代議制民主發(fā)明之前，恐怕也只能如此。正如蘇力在書中強調(diào)的，大型國家基本上都是靠武力征服建立并維系的，而武力容易導致個人的獨裁。這一來是因為武力是一套命令系統(tǒng)，容不得二主共戲的場景；二來是因為武功催生個人威望，“一將功成萬骨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從治理的角度來看，在一個簡單的大型社會，如瑪雅王國，君主制優(yōu)于寡頭制或貴族制。在后兩種制度下，即使是在一個簡單的社會里，寡頭或貴族們也會爭權奪利，而較大的國家體量給予他們生存和壯大的機會，方便他們或各聚一眾，或各霸一方，最后導致國家的分裂（鐵托之后的南斯拉夫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君主制可以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就像鐵托可以維持南斯拉夫近40年一樣），而且，因為簡單，君主對社會的控制也來得比較容易，因而也容易為百姓提供必要的秩序。

當國家的復雜度變高的時候，國家的體量則成為寡頭制（貴族制）和分封制之間的決定因素。春秋時期的多數(shù)諸侯國既小又簡單，百姓多以農(nóng)業(yè)為生，商業(yè)不發(fā)達，其他職業(yè)更是少之又少。在同期的雅典和其他強勢希臘城邦，公民的食物靠被征服的其他城邦供給，日常起居則靠奴隸伺候，公民的分化因而比華夏的諸侯國更深入一些，但仍然不足以導致寡頭或貴族制。

相反，公民的財富和同質化催生了民主制。到了羅馬共和國時期，隨著羅馬的擴張，共和國的事務變得愈發(fā)復雜，正如阿羅不可能定理所預見的那樣，直接民主愈發(fā)難以提供前后一致的決策，因而，羅馬摒棄雅典的民主制，采取以貴族制為主體的混合體制就是一個可以理解的選擇。然而，隨著疆域的擴張，軍事長官的威望越來越高，到凱撒的時候，元老院的地位受到嚴重挑戰(zhàn)，因而誘發(fā)了60多位元老刺殺凱撒的悲劇。但此舉并沒有能夠阻止羅馬走向帝制的步伐，凱撒的養(yǎng)子屋大維最終成為羅馬事實上的皇帝。在屋大維的手里，羅馬帝國達到最頂峰，疆域遍及地中海沿岸，跨越多個文化，巨大的疆域和巨大的文化差異使得羅馬帝國只能采取分封制。

中國的不同之處

秦以前的中國和羅馬帝國相似。就疆域和人口而言，周是同期歐亞大陸上最大的國家；就復雜性而言，東亞大陸比地中海地區(qū)要低得多，但也不是一馬平川、萬民歸一的景象，邊緣地區(qū)如吳、越、楚和周的腹地之間，無論是在飲食上還是在文化上，大概都有不小的差異。統(tǒng)治如此之大的國家，靠皇帝一人是有難度的，分封制因而成為周的一個自然選擇。但分封制的問題在于，時間長了，分封各地的皇親國戚就會變成諸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形成事實上的諸侯國，正如東周所發(fā)生的。

也許是因為周存在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春秋和戰(zhàn)國時代的思想家和政治家?guī)缀醵颊J為天下歸一比四分五裂要好?？鬃右謴椭苤疲髀分T侯要統(tǒng)一華夏。當秦始皇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后，分封制重新擺上議程，最終，秦始皇采納李斯的建議，廢棄分封制，改行郡縣制。但是，在一個覆蓋整個東亞大陸的巨型國家實行大一統(tǒng)的帝國，難度可想而知。秦始皇再次采納李斯的建議，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現(xiàn)“車同軌、書同文、語同音”，其意義在于壓縮帝國內(nèi)部的異質性，變一個復雜的國家為一個簡單的國家。秦始皇的歷史功罪尚待定論，但是，在當時能夠建立一個近乎現(xiàn)代意義上的以行政為主導的國家，不啻為一天才創(chuàng)舉。由此我能理解蘇力對錢穆中華文明早熟論的不屑。秦始皇建立大一統(tǒng)的帝國具有歷史必然性，因而無所謂早熟與否。

仔細對比中國和西方的憲制演進軌跡會發(fā)現(xiàn)，與其說中華文明早熟，毋寧說中國憲制的演進軌跡偏離了“正常的”軌道——如果說西方的憲制演進軌跡是正常的話。從希臘到羅馬，西方的憲制演進基本上遵循了從簡單到復雜的過程，即由民主制到貴族制（寡頭制），再到帝制，最后停止在分封制上。中國的不同之處在于，分封制出現(xiàn)在帝制之前。這個差別對于東、西方兩種文明的現(xiàn)代化進程可能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作用。

一個很大的遺憾

當然，這最后的結論大有事后合理化的嫌疑，一個更有意義的問題可能是追問：中國大一統(tǒng)的皇權是否就一定不能產(chǎn)生現(xiàn)代國家？這也是我讀過《大國憲制》之后最不滿意的地方。蘇力對中國憲制的闡釋，集中在大一統(tǒng)的帝制是如何建立和維系的，而沒有考察秦以后憲制的演化。對歷史有限的閱讀讓我大體上明白，中華文明——也是世界農(nóng)耕文明——到宋代達到頂峰，宋詞所展示的對中國語言爐火純青的把握，到今天也無法超越；而且，宋代的政治之開明，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大國憲制》忽略唐、宋時期憲制的變化都是一件遺憾的事情。誰能肯定，如果不是因為北半球變冷，北方游牧民族大舉入侵并最終入主中原，中國不會演變出和英國一樣的君主立憲制度呢？無論怎樣，蒙元的統(tǒng)治都只能用“野蠻”來描述。“崖山之后無中國”雖然有夸大的成分，但元以后中國陷入停滯卻是不爭的事實。明清兩朝，經(jīng)濟上雖有進步，但人均收入從來沒有超越宋代。

作為一個研究當代官員選拔制度的學者，我對中國古代的官員選拔有很大的興趣。《大國憲制》只用一章（第九章）討論精英政治，似乎不過癮。蘇力說透了官員選拔對于古代中國憲制的意義，但我感覺還可以提升一步：討論中國賢能政治對于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意義。公民投票是當代西方民主能夠接受的唯一選主方式，但這個方式并不是無懈可擊。經(jīng)濟學家梅（Kenneth May）在1952年證明，一個社會選擇函數(shù)采取多數(shù)原則，當且僅當它滿足無限制性偏好、匿名、對稱和正向回應四個原則（梅定理）。

這四個原則都是自由主義平等原則的衍生物，所以，梅定理的一個粗糙的表述是：一個社會選擇函數(shù)采取多數(shù)原則，當且僅當它滿足自由主義的平等原則。平等作為一個規(guī)范的應然原則是所有文化都追求的目標，但將這個應然原則應用于現(xiàn)實中的國家治理，卻會帶來很大的問題，原因在于：在實然層面，每個人并不都具有相同的判斷力、德性或能力。

在這一點上，儒家早已有清醒的認識?？鬃诱f，“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但中人可教；孟子雖然認為“人皆可為堯舜”，但四端的開發(fā)也離不開后天的修行。這些判斷是儒家基于日常觀察所總結的實然規(guī)律，任何理性健全的人恐怕都無法拒絕?；诖耍覀兛梢钥吹街袊糯t能政治里面強烈的現(xiàn)代意義。

秦以后形成的大一統(tǒng)憲制以及支撐這個憲制的官僚體系，得到韋伯和福山的肯定；福山更是認為，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是古代最接近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制度。（《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帝制顯然已經(jīng)不再是今天國家治理的選項，但是古代中國官僚體系所蘊含的賢能政治傳統(tǒng)，卻是可以發(fā)揚光大，并拿出來和選舉民主競爭的東西。

西方民主的民粹化傾向和特朗普的出現(xiàn)，讓人不禁擔心波利比烏斯的政體循環(huán)論是否要再次起作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比西方慢一拍，當代中國人因此不得不經(jīng)受磨難，但是，“慢一拍”讓中國保留了賢能主義傳統(tǒng)，而后者是矯正民粹主義的良藥。

西方如果擁有足夠大的胸襟，敢于借鑒中國的賢能主義傳統(tǒng)，或許就能夠為后民粹主義民主找到一條回歸理性的混合政體的道路。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