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克敬

讓 路

流行西洋的草坪婚禮，順風(fēng)順水地也流進了西安。上個周日的中午，在大學(xué)工作的一位朋友，因為孩子的堅持，把他為孩子準備的中式結(jié)婚典禮，轉(zhuǎn)移到?jīng)哄焙舆呉惶幱H水的賓館，來辦孩子的婚禮了。

是日天降細雨，草坪濕漉漉的，還有零星的花樹，也掛滿了雨珠，賓朋們喜氣洋洋地趕來，是要給朋友和他的孩子添喜的，但草坪和花樹，在天晴的時候，該是非常地宜人的呢！但在雨天，便會生出點美中不足來，大家都鮮衣凈履，自然要躲著草坪和花樹，而紛紛站在草坪中間修筑的木板走道上……吉時到時，但見一艘裝飾華彩的游艇，出現(xiàn)在了一片煙波浩渺的水面上，輕盈地掀動著一波波漣漪，向著草坪這邊馳了過來，不用猜，那是一艘愛情的小艇，一襲潔白紗裙的新娘，手捧鮮花，站在艇首上，滿面喜氣……就在小艇快要靠岸的時候，站在岸邊迎親的隊伍里，走來兩位西裝革履的青年，禮貌而客氣的請求站在木板走道的人，給棄舟登岸的新娘讓路了。

兩位青年顯見是婚禮上的禮儀官了。他倆語氣懇切，動作禮貌，凡所請求，站在木板走道上的人，都自覺地讓出路來，便是幾條看熱鬧的小狗，也知趣地給新娘讓了路，這使我想起日常常聽的一句話，“好狗不會擋道”。

是的呢，好狗不擋道，好狗更會讓路。我認識的一位畫商朋友，昨晚聚餐，給我講了有個好狗的故事，就典型得讓人叫絕。

畫商朋友名叫關(guān)剛，說他老家的二爸養(yǎng)有一條細狗，腰長腿長，極為矯健，秋收后在原上捉兔子很有一套。二爸不愿出門打工，平日侍弄幾畝田地，入冬了與他的細狗，就在渭北原上捉兔子。他們一人一狗，捉兔子除了增加家庭的收入，還是一種娛樂，讓他們?nèi)斯分g，建立起了十分深厚的情誼。去年冬天，關(guān)剛的二爸突然重病住院，按醫(yī)生發(fā)出的病危通知書來說，就是命在旦夕。

細狗伴在關(guān)剛二爸身邊，親密地伴過了十多個年份。

關(guān)剛的二爸去縣城住院，細狗追著是要去的，無奈關(guān)剛的二爸摸著追隨他來的細狗，沒讓它跟到縣城來，只讓它在家等著……等在家里的細狗，與關(guān)剛的二爸心有靈犀相通，命運相連，它好像知道醫(yī)生下給關(guān)剛二爸的病危通知書似的，從那一刻起，守在家里的大門邊，遙望著關(guān)剛二爸此去縣城醫(yī)院的大路，不吃不喝……家里人看著難受，給它送的吃喝，比平時豐富了許多，有肉有菜，但它的眼睛連看也不看，更別說張嘴吞食了，它只是呆呆地看向村里去縣城醫(yī)院的那條路，有種旁若無人的決絕，是種視死盼歸的期待……村里人到縣醫(yī)院去看關(guān)剛的二爸，昏迷中的關(guān)剛二爸，聽了可能眨眨眼，聽了可能能動動嘴，他一次一次地聽，直到一次，關(guān)剛的二爸從病危中醒來，恢復(fù)了神態(tài)，恢復(fù)了健康，他出院回家來了。

出院回家的關(guān)剛二爸，想象他見到細狗時的情景，細狗會狂奔而來，撲進他的懷里，與他一番親熱的?？墒菦]有，這讓他預(yù)感到了細狗的不測，心里慌著，來問家里的人，這便知道，細狗不吃不喝，就在關(guān)剛二爸從病中醒來的時候，一頭倒在家門口，面容安詳?shù)匮柿藲狻?/p>

家里人的敘述，使關(guān)剛的二爸流了淚。

關(guān)剛二爸知道，鄉(xiāng)村生活中有一個風(fēng)俗，就是老了的人，活到一定時候，是會自覺絕命而去，給他的子孫讓路出來……細狗十多歲了，把它的年齡換算成人的壽命，就也是一個高壽的狗了。細狗對于關(guān)剛二爸，兩相情投意合，細狗便以自己的死，來給關(guān)剛的二爸讓路了。

細狗讓路出來，才有了關(guān)剛二爸的生。

在朋友為兒子舉辦的婚禮現(xiàn)場，因為禮儀官的提醒，讓我驀然想起這則故事，覺得人之一生，讓路該是人的一種美德呢。

給別人讓路，自己才有路呀！

但偏偏的是，有人就是不懂得給人讓路。在我們城市的十字路口，總是人擠人，車阻車，糾纏成一團，任憑交通警察怎么疏通，都不能使十字路口的交通疏通起來。無法想象，這樣的景象，會出現(xiàn)在朋友兒子的草坪婚禮的現(xiàn)場，禮儀官提醒站在木板走道上的人讓路，大多數(shù)的人讓了路，可就是有那么幾個人裝聾作啞，像沒聽見禮儀官的提醒似的，在木板走道上死站著，總是不肯讓路，逼得新娘子走下木板走道，走上濕淋淋的草坪……看著眼前的情景，我懷疑不肯讓路的人不是來參加朋友兒子婚禮的，而是來找事的。

我記著那幾個人的形狀，又回想了關(guān)剛所說他二爸與細狗的往事，忍不住寫了這許多文字，并不是要諷刺誰，而是想說，人是應(yīng)該比狗強的。

讓路不是為了別人好走，而是為了自己的路寬、路長。

受 人

翻開手機新聞，總有一些錯愛的人和事，被小編們排在重要位置，打著滾兒往人的眼里鉆。就在我動筆來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不自覺地翻看手機新聞，排在第三位的就是這樣一條，標題之血腥，讓人都不忍心打開看了。什么《男子將漂亮妻子腦袋砍下扔出窗外，他隨后跳下20層樓自盡》。消息中的故事發(fā)生在綏中縣，夫妻倆去廣東打工時認識，結(jié)婚后回到故鄉(xiāng)，育有一女，卻不知怎么就鬧得過不下去，最終釀成如此讓人痛心的慘案。

我不想羅列案件的細節(jié)，只是想說，這該是一個錯愛的活教材。

人之一生，錯愛者太多太多，所以有音樂家譜寫了《錯愛》的歌曲，有劇作家編寫了《錯愛》的電影，演唱和放映出來，無不催人淚下。常常聽，常?？?，觀照著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讓人真的是好無奈，真的是好掃興……怎么辦呢？人啊，好了傷疤忘了痛，是還會錯愛還會痛的，對此誰都沒有辦法。

不過細想下來，應(yīng)該還是可以解決的。

可是解決起來，當(dāng)事人一定不能太理想，而且不能太幼稚，而應(yīng)該拋棄自己所謂的尊嚴，所謂的臉面，以及自己可能有的英雄氣和主宰心，當(dāng)然也要放下自己動不動義正詞嚴，與人講理什么的伎倆，如此只能弄巧成拙，把不是問題的問題弄成不可開交的問題，把不是矛盾的矛盾搞成解不開的矛盾。大家回頭想想，一個家庭需要英雄嗎？如果有，這個家肯定無法安寧，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被家里的英雄，把一個完美的家打散伙不可；而且在家里不要講理，因為家就是家，兩個人走到一起，絕對不是講理的結(jié)果，兩個陌生的人相見只是講理，是講不成一家人的。彼此走到一起，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辦了結(jié)婚宴，鉆進一個被窩，不消說，彼此講的只有愛，唯愛才能成夫妻。

如何愛？能愛多長時間？

這的確是個問題呢，而且是個誰都回答不了的問題。有人可能生生死死，有人可能一時半會，三分鐘的熱情過去，就什么都沒有了。便是生生死死的愛，也是不敢當(dāng)真的，而進入一日三餐的生活，一年四季的勞作，慢慢地感受，慢慢地體會，不能知曉其中的滋味，很難說是會愛。

我聽母親生前說我父親，斬釘截鐵兩個字：受人。

父親比母親走得早，走的時候，母親也就五十出頭，而我也才十四歲。家里人安葬父親，母親沒有流淚沒有哭，直到把父親葬埋到墳?zāi)估?，家里客人散去，只剩下我和母親了，我因為數(shù)日悲傷和勞累，呼呼地睡了過去。到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在炕頭上暗自垂淚，很無奈，又很無辜地說著我的父親，說著父親和她的往事，每說一句話，都要說出“受人”這兩字。因為古周原人說話發(fā)音的特點，我在初聽母親說“受人”時，都聽成了“仇人”。父親是母親的“仇人”嗎？顯然不是，這從母親當(dāng)時的泣訴，以及后來幾十年對父親的懷念來看，父親絕對不是母親的“仇人”，他們是絕對的恩愛夫妻，生前恩久，死后愛長。

前些日子，我與妻子在家扯閑，扯的什么事，我忘了，但記住了妻子說的一句話，她說我讓她可是知“受”了！

妻子的“受”字出口，把我對母親說我父親“仇人”的話，正確地解讀出來了。母親嘴里對父親“仇人”的說法，被我聽錯了，母親嘴里的父親應(yīng)該是她的“受人”哩。

夫妻之間，“愛”過之后，大概就只有“受”了。原來是你愛我，我愛你，愛到了洞房，相互之間的一些毛病暴露出來了，相互之間的一些矛盾也凸顯出來了，只有愛已經(jīng)不能解決問題，甚至因為愛，毛病和矛盾更不可調(diào)和，愛得越烈，愛得越濃，還可能越發(fā)不可收拾，終到了，也許就過不下去，打了離婚呢。

電影《我不是潘金蓮》里，幾位年輕的法官給老院長夫妻設(shè)宴慶祝金婚，問起老院長夫妻風(fēng)風(fēng)雨雨五十年，不離不棄的秘訣，老院長說了一個字“忍”。老院長的妻子說了四個字：一忍再忍。我看過電影后，把電影里的其他話都忘了，唯獨記下了這兩句話，我所以能記下，是因為那看似簡單的兩句話，說的可是夫妻生活的一個真理呢。

忍。一忍再忍?？刹痪褪窃谟望}醬醋的庸常生活里，你受得了她，她受得了你嗎？長此受著，受得了受不了地受著，從一頭青絲受到滿頭白發(fā)，才是真正的好夫妻哩。

愛人……這個夫妻間的詞兒，是從什么時候流行起來的呢？對此我不想刨根問底，我只是以一個六十多歲的過來人來說，好夫妻是應(yīng)該愛的，而愛人比愛己更重要?？刹皇菃?，在我出差南京的早晨，妻子在廚房里給我收拾出門吃的面，這是她的習(xí)慣，講究“回家餃子出門面”，可我清早出門不想吃面，就找碴兒躲面，妻子不能忍了，把面碗端到飯桌上，大聲喊起了我。

妻子喊：受人，面。

哎喲喲，妻子到我們老來，竟把我母親說我父親的話毫無縫隙地承接了過來，也叫我“受人”了。她這一叫叫得好，讓我回想我們的生活，可不就是最初時兩人相見，她接受了我，我接受了她，走進婚姻后，她又忍受了我，我也忍受了她，幾十年的日子過下來，可不都是“受”下來的嗎？

我是妻子的受人，妻子也是我的受人。

心 氣

人活一口氣。

活的是哪一口氣呢？最基本的該是呼吸吞咽的那一口氣了，也就是說普遍存在的自然之氣了。但我想了，不會這么簡單，還應(yīng)該有一口氣，即人的心氣呢！

自然萬物，小到一只螞蟻，細到一株纖草，無不呼吸著自然之氣。我不是螞蟻，不知道螞蟻可也有心氣？我不是纖草，不知道纖草可有心氣？但我可以肯定，人所以從自然萬物中脫穎而出，是因為人不僅要呼吸自然之氣，還要有一股子心氣，心氣讓人自萬物中脫穎而出，讓人成了人。

“沒有那口心氣，我是做不了這些的?！痹谖靼踩請蠊ぷ鲿r，我?guī)状温犖业牟稍L對象這么給我說。當(dāng)時，我沒怎么太在意，到我年過花甲后，回想起他們說過的那句話，再結(jié)合他們的事跡，我是有點兒明白過來，心氣之于人，是太關(guān)鍵了。

標題為《盲人木匠魏旦旦》的一篇小通訊的主人，不是最早給我說這句話的人，而且也不是最晚給我說這句話的人，但他說了后，對我的沖擊和影響是最大的。正如我的小通訊題名一樣，他是個盲人。我在想，也搜索我記憶的盲人，知道上帝給他們關(guān)上一道門的時候，可能給他們打開一扇窗，讓他們可能也好走出一條道來，在那條道上走出他們的燦爛，甚至是不平凡的未來。譬如我國盲人音樂家阿炳，就以他懷抱的一把二胡，在太湖邊上，創(chuàng)作了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聽松》等270首民間樂曲，使他成為一位偉大的作曲家；再譬如古希臘的盲人詩人荷馬，在他的故國，創(chuàng)作了《伊利亞特》《奧德賽》等敘事詩，使他成為一位彪炳史冊的偉大詩人，特別是他的詩歌杰作《荷馬史詩》，在很長時間里，影響著西方的宗教、文化和倫理觀念。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我敬仰他們，這是因為我相信盲人雖然不能目視，而他們可以思考?？梢韵胂螅荒苣恳暤乃伎己拖胂?，在某種程度上，還可能超越目視的界限，產(chǎn)生目視所不能及的效果，可能奇絕，以致奇詭，甚至奇幻。然而盲人魏旦旦，他跟他們不一樣，他玩的是手藝活。

手藝是靠手的，眼到手到，才可能藝精。

雙目失明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呢？20世紀90年代初時，我騎了輛自行車，攆到他家去，目睹了他制作箱箱柜柜、桌椅板凳的場景，時至今日，依然歷歷在目，不能忘記。他是智慧的，為了彌補他雙眼失明的不足，他為自己設(shè)計制作了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專業(yè)工具，讓這些工具做他的眼睛，很好地幫助他，完成一道又一道木工要做的工序，最后又完美地組裝起他要的一件件木器家具。

我吃驚他的作為，在和他攀談時，就聽到了他說的這句話。

他說了：我可以不做木工活的。

他說了：但我的心氣高，我不相信我做不了木工活。

心氣在他身上，就是這么不講道理地鼓舞著他，使他成了長安地界上名望遠播的一位大木匠。

眼沒了，心就亮了。

友人早起發(fā)給我的一條微信，我翻看著，突然就看到了這句話。說這句話的是一群山西省左權(quán)縣的盲人，半個多世紀前，他們自發(fā)組織起一個當(dāng)?shù)厝怂追Q的“沒眼人”宣傳隊，在太行山里的左權(quán)縣等地，翻山爬溝，為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招麄餮莩?，他們的事跡被一位叫亞妮的杭州姑娘知道了，便毅然地走進他們中間，與他們同吃同住，至今已有十多個年頭了。

亞妮姑娘在走進他們中間的時候，可是浙江衛(wèi)視的當(dāng)紅的主持人，并兼著制片人和導(dǎo)演的職責(zé)，而且已光光鮮鮮地獲得了“金話筒獎”，當(dāng)選了全國“十佳”主持人。但命運讓她見著了左權(quán)盲人宣傳隊，她像丟了魂一樣，放棄了她所擁有的一切，勇敢地走進了他們中間。亞妮有段描寫左權(quán)盲人宣傳隊的文字，寫得詩意，儼然一幅讓人動容的畫卷：一隊身影行進在夕陽中，左手搭肩，右手揮棍。11個人，鋪蓋齊整地扣在肩上，有微弱視力的在前面領(lǐng)路，其他人手拽前人鋪蓋繩，水壺統(tǒng)一掛在右側(cè)，锃亮的釉彩在夕陽下泛著光……他們是太行山獨特的生命形態(tài)，集體生活，流浪賣唱……山間趕路時，也會扯著嗓子唱，不為取悅別人，只是為了唱。

我寫文章，這是引用他人文字最多的一次。亞妮的文字，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想也一定打動了她。如不然，她怎么可能放棄她已有的事業(yè)與成就，而走在他們中間，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把自己差不多也走成他們一樣的人了。

我沒有見到左權(quán)盲人宣傳隊，沒法問詢他們，所以數(shù)十年在太行山里巡回宣傳演唱，可是他們胸腔里有的那一腔心氣？

我沒有見過走進他們中的亞妮姑娘，所以十多年不離不棄，可也是因為她胸腔里有的那一股心氣？

我沒說過武斷的話，在這篇文章里讓我犯一回忌，我相信他們所以堅持，所以不離不棄，都是因為胸腔里的那一股心氣了。

心氣使人堅強，心氣使人成就。

紙 緣

我要說，我是個與紙有緣的人。

當(dāng)然了，曾經(jīng)的我與土地也十分有緣。

這么來說大家應(yīng)該清楚，我出生在鄉(xiāng)村，有相當(dāng)時期的鄉(xiāng)村生活，后來進了城，遠離了鄉(xiāng)村，拿起筆與紙打起了交道。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時候，我“面朝黃土背朝天”，整日與土地糾纏。如今我已進入老年，但我還要說，我愛土地，我是土地上一位稱職的作業(yè)者。莊稼地里的人稱“霸王活”的手藝，我十來歲就做得了。譬如“搖耬、撒籽、摞垛子，揚場、折項、旋篩子”，我便干得出類拔萃，年紀輕輕的，就在村子里領(lǐng)活干了。當(dāng)時我的自留地與我本家大哥相鄰，我大哥比我肯出力，耐心強，但他種植下的麥子、玉米，或是別的什么莊稼，成長起來，到要收獲的時候，總是不及我的收成好。這使我大哥非常不解，與我坦誠交流，我給他說，與土地交道，出力受累是必然的，但不能傻出力，傻受累，還因講點技巧。我這么來說，就直指出我大哥的勤奮，做了許多無用功。像他把土壕里的土，一車一車地拉回家，一把屎一锨土，一泡尿一锨土，一撮灰一锨土，看似積著肥，可那樣的糞肥，拉進自留地里，能有多大的肥力呢？兩年下來，還把自己的自留地抬高了許多，到要灌溉時，他的地勢高，要跑水，一跑就跑到了我的地里……我這么給我大哥說了，他啞然一樂，說他明白了。但我知道他只明白了一半，因為科技的進步，已不是過往老農(nóng)耕種的經(jīng)驗可以跟得上的，還有籽種的問題，農(nóng)藥化肥的問題，土壤的酸堿結(jié)構(gòu)問題等，都是要科學(xué)地來做了。

所以我不到二十歲，就成了村里公認的莊稼把式。

我不只莊稼種得科學(xué)有效，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練木匠手藝，竟然也成為我們那一塊地方的木匠把式。

因此，我要說土地沒有虧待我，而我也沒有虧待土地。

可是我沒來由地在為人木作時，十里八里地走，是不忘要在我的木匠挑子上，藏一本兩本的書，有了空閑，就拿出來翻著讀了。讀就讀吧，居然還心里蠢蠢欲動，照貓畫虎地寫起了被人稱之為文學(xué)的紙上作業(yè)。長此以往地堅持下來，就把自己從鄉(xiāng)村寫進了城市，到如今，人模狗樣兒地出版了數(shù)十本書。其中最為我爭分的，是我在故宮出版社出版的五部關(guān)于青銅、碑刻、書法、繪畫方面的書了。

我所以重視這個方面的寫作，是因為我起小就特別熱愛書法繪畫。最早的時候，我把我對書法繪畫的熱愛，都傾注在了為人打制的描金箱子和梳妝匣子上，我進城后，不忘我原來的愛好，復(fù)又把我對書法繪畫的愛好，傾注在了紙頁上。

現(xiàn)在的我就是這樣一種狀況，整日里，不是在硬抄筆記本上碼字寫我的文學(xué)作品，就是拿著毛筆，在我鋪了氈子的書案上，高興書法時書法，高興繪畫時繪畫，把日子打發(fā)得有張有弛，倒也愜意快樂。

“伴山書屋”于興善寺那里開辦分店，經(jīng)理人王計劃托了在書法繪畫以及寫作方面才華俱佳的吳文莉，想要我在揭牌的日子，給他站臺說幾句話，我答應(yīng)了。但說些什么話，我沒怎么想，到了現(xiàn)場，把書場走了走，到了要我說點兒話兒的時候，脫口而出地，說的是《詩經(jīng)·邶風(fēng)·擊鼓》里的句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聽我這么說，有人的眼睛睜大了。這是因為，如今的婚禮現(xiàn)場，主持人的開篇話，千篇一律這么說。不過我想說的是，婚禮現(xiàn)場這么說可能有點問題，他們不是《詩經(jīng)》里的人物，人家是要《擊鼓》出征打仗的，而他們要進入的是婚姻的殿堂，他們是要在自己的洞房里作戰(zhàn)嗎？哈哈……這是有趣的。我又能怎么說呢？就說我在“伴山書屋”揭牌現(xiàn)場應(yīng)用這句話的想法吧。我把那個“子”字諧音為“紙”字通假來用了。

“執(zhí)紙之手，與紙偕老”。我希望我能與紙為友，我希望我能與紙偕老，我還希望現(xiàn)場的人，亦然與紙為友，與紙偕老。

我為此發(fā)揮了一番，說我們?nèi)祟惿鐣?，土地與紙張是最最重要的。土地是物質(zhì)的，紙張是精神的，缺一不可，意即人沒有了那一口飯便活不成，而沒有了那一口氣，更是活不成。

物質(zhì)的土地，是自然的存在，精神的紙張，是人的發(fā)明。人活在世上，不是擁抱土地，就是擁抱紙張，無論是誰，都脫不開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我太幸運了，別人幾乎只能選擇其一，而我則全選擇到了。我年輕時即與土地有緣，成年后又與紙張有緣。與土地有緣時，我是勞力者，與紙張有緣時，我是勞心者。

我樂于勞力，我樂于勞心。我與土地有緣，我與土地為友，我與紙張有緣，我與紙張為友。

把舌頭割了

必須承認，我是墜入鳳棲鎮(zhèn)了。

而這是不好分辨的，因為我在墜入鳳棲鎮(zhèn)的過程中，都不知道這個在時間里滄桑著，而且還風(fēng)情萬種、深深吸引我的地方在哪兒。我只糊涂地確定，命中的我是該有這么一處地方的，一個讓我的文學(xué)夢想滋生并成長的地方，這個地方應(yīng)該在厚重廣袤的古周原上。這沒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我就出生在古周原上的一個小村子里，我在這片厚土上成長，我耳聽了許多這里的傳說，還有歌謠，我眼見了許多這里的故事，還有痛苦，我想要把這些東西，以文學(xué)的方式寫下來，開始時沒有這樣的自覺，完全是一種哪里黑了哪里歇的弄法，創(chuàng)作出版了一大堆作品，都如我養(yǎng)的孩子一樣，叫我心疼歡喜著，而我卻不敢回頭來看他們，我把他們養(yǎng)大了，我卻找不到他們的家在哪里？我能讓他們自己去找嗎？那樣他們就更找不到了。因為現(xiàn)實中就沒有我在作品里苦苦書寫的那么一個村落。

為了我的孩子，我要乘著我還有力氣，還有夢想，我得為他們建立一個那樣的家。

嘔心瀝血，我終于實現(xiàn)了這一目標。在古周原上，為我孩子一樣親愛的作品，初步建立起一個精神的，以及靈魂的家，這個家就名為鳳棲鎮(zhèn)。

從今往后，我不再偏離一步，我要堅守在鳳棲鎮(zhèn)里，讓鳳棲鎮(zhèn)在我的筆下，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而且還必須葆有一種強烈的時間感，一切以時間為宗旨，讓我的筆做時間的朋友，討教時間，聆聽時間，做時間的記述者。

把舌頭割下來如何？當(dāng)然很疼很疼！但我沒有選擇，我甘心情愿受這一刀之痛了，不如此，我又如何為我孩子一樣的作品，刀耕火種，篳路藍縷，建立起鳳棲鎮(zhèn)這個家園。為我孩子一樣的作品負責(zé)，我無所畏懼，我將一往無前。

點燈熬油數(shù)十年，我閱讀了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發(fā)現(xiàn)一些作品讓我廢寢忘食，我逮住了，就一定要讀個透，我浸淫其中，感動那些在時間當(dāng)中已被確立為經(jīng)典的東西，我是他們忠實的學(xué)生。但這樣的作品太少了，充斥在我們視野里的，云山霧峰般堆積著的那些個玩意兒，總是把它裝幀得十分華美，總是把它打扮得非常靚麗，總是把它宣傳得特別高標，但只要把它翻開來，看上一眼，就不難看見夾在書頁里腐爛了的舌頭和生銹了的刀子，這可是太害人了！如我直言，我吃了不少這樣的虧，上了不少這樣的當(dāng)，我是深深地檢討過了，自覺自己的免疫力不強，常常耐不住那樣的蠱惑，讓自己浪費了不少寶貴的時間。20世紀80年代初的幾年，我斗膽寫了幾年叫小說的東西，當(dāng)時我正開心著時，卻不知哪根神經(jīng)扯了我一下，讓我看見我犯了與他人一樣的錯誤，在自己的作品里，自覺不自覺地都要塞進一條舌頭，或是一把刀子。我有所覺悟，卻也理解這樣做的快活，是能夠獲獎賺錢的。這樣的好事，我玩了五六年，就頹喪地不去玩了。我憂愁時間會批評我，說我這既是對他人的不負責(zé)任，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zé)任。我戛然而止，差不多熬過了二十二年的光陰，才又義無反顧地回來，重新寫起了小說。

我現(xiàn)在寫作，是我知道了舌頭對文學(xué)的傷害，是我知道了刀子對文學(xué)的傷害，我割去了舌頭，我放下了刀子，我是要寫為文學(xué)的小說了。

我這么折騰了十年的日子，到現(xiàn)在來為我的創(chuàng)作尋找家園，我不知道遲不遲？但我想到了，就毫不猶豫地行動起來。我的行動依據(jù)是我生長的古周原，端的是，古周原上就有個鳳凰不朽的傳說。這使我的行動有了方向，把自己扔進時間的記憶中去，傾聽時間的傳說。時間傳說多情的蕭史，以一管竹簫，在華山之巔吹奏出天籟般曼妙絕倫的樂曲，悠悠然遠傳千里之遙，感動了棲居在鳳州山里的鳳凰，扶搖而起，飛出蒼蒼茫茫的群山，飛翔在古周原的最西端，因此就有了名叫鳳翔的地方，蕭史的蕭樂不絕，鳳凰翩然翻飛的翅膀停不下來，一路向著蕭樂嘹亮的華山翻飛，于是就有了今天依然靚麗在古周原上的飛鳳山、飛鳳坡、飛鳳嶺，以及鳳鳴村、鳳凰橋、鳳凰池等地方。我為我的文學(xué)家園命名，可以隨便借用一個地名的，可我卻沒有。我毫無道理地創(chuàng)建起一個叫鳳棲鎮(zhèn)的地方，來承載我的文學(xué)未來，我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振翮奮飛的鳳凰，難道在飛行的途中，就不歇一下腳了？再神奇的力量，再神異的飛翔，都是要駐足歇息的，駐足是為了更高遠的起飛，歇息也是為了更長遠的飛動……我愿意追尋鳳凰奮飛的方向，我愿意聆聽鳳凰啼鳴的嘹亮，使我的文學(xué)有一次駐足歇息的機會，從而開始一個新的發(fā)展。

《鳳棲鎮(zhèn)》收集的作品，是我深入我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創(chuàng)作出的一批新作品，而這也是我在鳳棲鎮(zhèn)的一次起步，我將扎根鳳棲鎮(zhèn)，寫出不負鳳棲鎮(zhèn)的新的作品來。

青城奇峰圖國畫：吳一峰 詩塘：馬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