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震宇
1939年,爺爺靠做篾匠和種地,省吃儉用,置了房、娶了妻。后來又與奶奶一起辛辛苦苦攢錢,把屋后的一片地買了下來,種上竹子。爺爺是個好篾匠,也是種竹好手。他在竹園里栽上了做罱泥桿、建草屋用的橡竹,做篾席、竹籃竹筐的篾竹,還有竹筍特別鮮嫩的燕竹。竹園不大,但因為品種多、長得好,茅家竹園在周邊有了點名氣。日本人清鄉(xiāng)時,把竹園燒光了。所幸竹子十分頑強,第二年新竹又長滿了竹園。
1949年,劃成分時,鄉(xiāng)里還缺一個富農名額,土改隊長說茅家竹園有房有地,就是富農。于是,竹園和大屋子都被沒收了,爺爺帶著全家擠到了篾作間里。
1959年,竹園成了煉鋼的工地,竹子成了煉鋼的柴火。爺爺?shù)捏鞯毒吆图依锏腻佔拥辱F器全都被投入了煉鋼爐,全家人吃飯都到生產(chǎn)隊食堂排隊。
1969年,我父親參加了大隊里的造反派,把爺爺揪在竹園里批斗。父親因大義滅親,劃清階級界限,火線入了組織,成了大隊干部。
1979年,爺爺摘了富農帽子,大屋子和竹園也重新姓了茅。父親被清理出了大隊干部隊伍。爺爺與父親冰釋前嫌,快四十歲的父親還跟著爺爺學篾匠。我上大學時,父親挖了竹筍上街賣,爺爺挑著竹籃竹筐也上街賣,他們都是為了讓我在大學不至于太寒酸。
1989年,爺爺過世,我?guī)е抢锏钠拮雍蛢鹤踊剜l(xiāng)奔喪。在城里長大的妻兒想在竹園里挖筍,找了半天沒有筍。倒是兒子眼尖,發(fā)現(xiàn)了竹枝間有好幾個白頭翁的窩。我順著兒子手指找鳥窩時,發(fā)現(xiàn)竹子大多開花了。父親說竹園老了,需要翻新了。
1999年,父親背了一袋子鮮竹筍送到城里來。那時,我剛下海經(jīng)商,承包了一個車間,就把父親留下做清潔工兼廚師。
2009年,我的車間已擴成了工廠,也不需要再讓父親幫著做事了。清明,我與父親回鄉(xiāng)下掃墓,掃完墓,父親便不肯再回城了,說要在鄉(xiāng)下做篾匠。其實他做篾匠時間不長,手藝遠比不上爺爺,而且竹筐竹籃沒人用了,篾匠已無用武之地了。我想逼父親跟我回城,便找人把竹園砍光了?;氐匠抢锖?,父親像是掉了魂。后來鄰居來信說竹子又長出來了,父親聽后淚水奪眶而出。
2019年,父親過世,我把他送回鄉(xiāng)下。我也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堅決要留在鄉(xiāng)下。但我不是要做篾匠,我也沒那手藝。剛站到六十歲門檻的我,自己沒覺得老,跟我一般大的老兄弟仍喜歡往異性堆里鉆呢。但兒子老說我老了,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上理念老了,生活中觀念老了。兒子結婚五年,還不肯生養(yǎng),我說現(xiàn)在二孩也放開了,你們卻連一孩也不生。兒子就說現(xiàn)在流行丁克呢。
老宅上的鄰居大多已搬進了農民新村的樓房里,我仍守著茅家竹園和幾間平房。鄉(xiāng)鄰說要吃竹筍超市里有。我說我不是為了吃筍,也不會做篾匠,我就是想守著竹園。
一天妻子發(fā)來微信,是張照片,拍的是醫(yī)院檢驗報告單,兒媳婦的姓名,檢驗結論欄里寫的是“懷孕五周”。我馬上打電話問妻子:“他倆這回怎么就想通了?”妻子說,兒媳本來就是受她表姐影響。她表姐結婚十年多,鐵心想當丁克,可跨年晚會上一首《時間都去哪兒了》,讓她40歲的表姐突然想要孩子了……
掛了電話,我淚流滿面。我把手機備忘錄里存了很久的文字發(fā)給妻子。妻馬上回電話,她邊念邊問:“竹韻、清竹、春竹、新筍、新竹……這都什么意思?”我說:“我給孩子準備的名字呀。”妻子說:“姓了茅,還叫竹,好聽嗎?”
我沖電話里吼:“哪里不好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