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諸位現(xiàn)在寫作，大概有以下的幾個方面：國文教師按期出題目，教諸位練習，就要寫作了;聽了各門功課，有的時候要做筆記，做了各種試驗，有的時候要做報告，就要寫作了;游歷一處地方，想把所見所聞及感想記下來，離開了家屬和親友，想把最近的生活情形告訴他們，就要寫作了;有的時候有種種觀感凝結(jié)成一種意境，覺得要把這種意境化為文字，心里才暢快，也就要寫作了。

以上幾方面的寫作材料都是諸位生活里原有的，不是從生活以外去勉強找來的。換句話說，這些寫作材料都是自己的經(jīng)驗。我們平時說話，從極簡單的日常用語到極繁復的對于一些事情的推斷和評論，都無非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因為根據(jù)經(jīng)驗，說起來就頭頭是道，沒有廢話，沒有瞎七搭八的無聊話。如果超出了經(jīng)驗范圍，空口說白話，沒有一點天文學的知識，偏要講星辰怎樣運行，沒有一點國際政治經(jīng)濟的學問，偏要推斷國際形勢，一定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徒然供人家作為嗤笑的資料。一個人如有自知之明，總不肯做這樣的傻事，超出了自己的經(jīng)驗范圍去瞎說。他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少經(jīng)驗，什么方面他可以說話，什么方面他不配開口。在不配開口的場合就不開口，這并不是難為情的事，而是一種誠實的美德。經(jīng)驗范圍像波紋一櫸，越來越擴大。待擴大到相當?shù)臅r候，本來不配開口的配開口了，那才開口，也并不嫌遲。作文原是說話的延續(xù)，用來濟說話之窮，在說話所不及的場合，就作文。因此，作文自然應該單把經(jīng)驗范圍以內(nèi)的事物作為材料，不可把經(jīng)驗范圍以外的事物勉強拉到筆底下來。

這層意思好像很平常，其實很重要。因為寫作的態(tài)度就從這上邊建立起來。知道寫作原是說話的延續(xù)，寫作材料應該以自己的經(jīng)驗為范圍，這就把寫作看作極尋常可是極嚴正的事。人人要寫作，正同人人要說話一樣，豈不是極尋常？不能超出自己的經(jīng)驗，不能隨意亂道，豈不是極嚴正？這種態(tài)度是正常的，抱著這種態(tài)度的人，寫作對于他是一種有用的技能?，F(xiàn)在個個學生要作文，但是往往聽見學生說“我沒有意思，沒有材料，拿起筆簡直寫不出什么來”，或者說“今天又要作文了，真是討厭”，這些話表示一種誤解，以為作文是學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而且須離開自己的經(jīng)驗去想意思，去找材料，自己原有的經(jīng)驗好像不配作為意思、不配充當材料似的。再從這里推想開去，又似乎所謂意思、所謂材料是一種說來很好聽、寫來很漂亮，但不和實際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的花言巧語。這種花言巧語必須費很大的力氣去搜尋，像獵犬去搜尋潛伏在山林中的野獸。搜尋未必就能得到，所以拿起筆寫不出什么來，許多次老寫不出什么來，就覺得作文真是一件討厭的事。進一步說，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作文，即使能夠?qū)懗鍪裁磥?，也不是值得歡慰的事。因為作文絕不是把一些花言巧語寫在紙上就算完事的，必須根據(jù)經(jīng)驗，從實際生活里流注出來，那才合乎作文的本意。離開了自己的經(jīng)驗而去故意搜尋，雖然搜尋的功夫也許很麻煩，但是不能不說他把作文看得太隨便了。諸位不妨自己想想：我把作文認作學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嗎？我離開了自己的經(jīng)驗故意去搜尋虛浮的材料嗎？如果不曾，那就再好沒有。如果確曾這樣，而且至今還是這樣，那就請立刻改變過來，改變?yōu)檎數(shù)膽B(tài)度，就是把作文看得尋常又看得嚴正的態(tài)度。抱著正當?shù)膽B(tài)度的人絕不會說沒有意思、沒有材料，因為他絕不會沒有經(jīng)驗，經(jīng)驗就是他的意思和材料。他又絕不會說作文真是討厭的事，因為作文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項目，好比說話和吃飯各是生活中的一個項目，無論何人絕不會說說話和吃飯真是討厭。

再說經(jīng)驗有深切和淺薄的不同，有正確和錯誤的不同。譬如我們走一條街道，約略知道這條街道上有二三十家店鋪，這不能不算是經(jīng)驗。但是我們?nèi)绻屑毧疾?，知道這二三十家店鋪屬于哪一些部門，哪一家的資本最雄厚，哪一家的營業(yè)最發(fā)達，這樣的經(jīng)驗比前面的經(jīng)驗深切多了。又譬如我們小時候看見月食，老祖母就告訴我們，這是野月亮要吞家月亮，若不敲鑼打鼓來救，家月亮真?zhèn)€要被吃掉的。我們聽了記在心里，這也是我們的經(jīng)驗，然而是錯誤的。后來我們學了地理，懂得星球運行的大概，才知道并沒有什么野月亮，更沒有吞食家月亮這回事，月亮原來被地球擋住了光線。這才是正確的經(jīng)驗。這不過是兩個例子，此外可以依此類推。我們寫作，正同說話一樣，總希望寫出一些深切的正確的經(jīng)驗，不愿意涂滿一張紙的全是一些淺薄的錯誤的經(jīng)驗。不然，就是把寫作看得太不嚴正，違背了我們所抱的態(tài)度。

單是寫出自己的經(jīng)驗還嫌不夠，要更進一步給經(jīng)驗加一番洗練的功夫，才能真正做到下筆絕不隨便，合乎正當?shù)膶懽鲬B(tài)度。不過這就不只是寫作方面的事了，而且也不只是國文等各學科的事，而是我們整個生活里的事。我們每天上課、看書、勞作、游戲，隨時隨地都在取得經(jīng)驗，而且使經(jīng)驗越來越深切，越來越正確。這并不是為作文才這樣做，我們要做一個有用的人，要做一個健全的公民，就不得不這樣做。這樣做同時給寫作開了個活的泉源，從這個泉源去汲取，總可以得到澄清的水。所怕的是上課不肯好好地用功.看書沒有選擇又沒有方法，勞作和游戲也只是隨隨便便，不用全副精神去對付，只圖敷衍過去就算。這樣，經(jīng)驗就很難達到深切和正確的境界。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難做好，當然不能稱為有用，當然夠不上中作健全的公民。同時他的寫作的泉源干涸了，勉強要去汲取，汲起來的也是一盞半盞混著泥的臟水。寫作材料的來源普遍存于整個生活里，整個生活時時在那里向上發(fā)展，寫作材料自會滔滔汩汩無窮盡地流注出來，而且常是澄清的。有些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寫作只要伏在桌子上拿起筆來硬干就會得到進步，不顧到經(jīng)驗的積累和洗練，他們沒想到寫作原是和經(jīng)驗糾結(jié)而不可分的。這樣硬干的結(jié)果也許會偶爾寫成一些海市蜃樓那樣很好看的文字，但是這不過是一種毫不實用的玩意兒，在實際生活里好比贅瘤。這種技術(shù)是毫不實用的技術(shù)。希望諸位記著寫作材料的來源普遍存在于整個生活，寫作固然要伏在桌子上，寫作材料卻不能夠單單從伏在桌子上取得。離開了寫作的桌子，上課、看書、勞作、游戲，刻刻認真，處處努力，一方面是本來應該這么做，另一方面就開鑿了寫作材料的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