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文
朝鮮李朝后期文人宋德相(1710—1783)《青陽縣監(jiān)樸公墓志》敘及墓主科考經(jīng)歷曰:“甫弱冠藻詞蔚然,聲名大起。入泮庠試,輒屈曹偶。戊午始舉進士,其科作,人皆比之《登樓賦》?!雹伲垌n]宋德相:《果菴集》卷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229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224頁。下文引自景仁文化社《韓國文集叢刊》之文獻,只標(biāo)所屬文集名、卷冊與頁碼。又魏伯珪(1727—1798)《四書劄義跋》:“業(yè)詩者未暇讀李、杜,業(yè)賦者未暇讀《楚辭》,所謂疑義,尤為無俚。只讀《風(fēng)》《騷》“香山詩”數(shù)篇,《歸去來》《登樓賦》數(shù)什,《岳陽樓》《養(yǎng)竹記》數(shù)十行,不患不足于場屋之用?!雹冢垌n]魏伯珪:《存齋集》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243冊,第224頁。據(jù)此二例可知,李朝后期《登樓賦》受到舉子和文人推崇,得到廣泛的傳播。那該賦是如何傳入朝鮮半島并逐漸被接受的呢?
據(jù)《三國志》《漢書》和《后漢書》記載,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朝鮮大臣尼谿相參殺朝鮮王衛(wèi)右渠后降漢,漢將朝鮮地化為四郡,中原文化隨即傳入朝鮮半島?!读簳|夷傳》載:“中大通六年、大同七年,累遣使獻方物,并請《涅槃》等經(jīng)義、《毛詩》博士,并工匠、畫師等,敕并給之?!雹郏厶疲菀λ剂骸读簳罚本褐腥A書局,2000年,第557頁。隋唐時期,朝鮮半島與中原交流頻繁,《登樓賦》隨《文選》引入朝鮮,成為國學(xué)教本?!度龂酚洝るs志第七·職官上》載:“國學(xué),屬禮部。神文王二年(682)置……教授之法以《周易》《尚書》《毛詩》《禮記》《春秋左氏傳》《文選》分而為之業(yè)。”④[韓]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三國史記》(校勘本),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60頁。公元958年,高麗光宗首開科舉,將辭賦列入考試科目,直接推動了《登樓賦》在朝鮮半島的傳播。徐居正(1426—1488)《東人詩話》卷下載:“高麗光宗始設(shè)科用辭賦,睿宗喜文雅,日會文士唱和。繼而仁、明亦尚儒雅,忠烈與詞臣唱酬,有《龍樓集》。由是俗尚辭賦,務(wù)為抽對?!雹葳w鐘業(yè)編:《韓國詩話叢編》,首爾:太學(xué)社,1996年,第468頁。可見,在官府與民間的雙重推動下,賦文對朝鮮文風(fēng)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登樓賦》傳入朝鮮半島后,王粲形象及賦文逐漸被東國人接受,開始轉(zhuǎn)引于作品中,以抒發(fā)情感。如高麗中期文人李仁老(1152—1220)《竹醉日移竹》:“江山雖有異,風(fēng)景本無殊?!峦は鄬ζ?,數(shù)子真兒女。此君恥匏系,所適天不阻。何必登樓吟,信美非吾土?!雹伲垌n]李仁老:《東文選》卷四,《古典原文·五言古詩·竹醉日移竹》,《韓國古典綜合DB》,http://db.itkc.or.kr。李詩尾聯(lián)反用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之句,表達出詩人豁達、樂觀的情懷。又如樸恒(1227—1281)《北京路上》“漢家信美非吾土,歸夢時時落海東”②[韓]樸恒:《東文選》卷十四,《古典原文·七言律詩·北京路上》,《韓國古典綜合DB》,http://db.itkc.or.kr。,鄭夢周(1337—1392)《奉使日本二首·其二》“自知信美非吾土,何日言歸放葉舟”③[韓]鄭夢周:《圃隱先生文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第581頁。,亦化用《登樓賦》來抒情。
同為高麗朝人,李奎報(1168—1241)《李皇甫書記見和壽量寺留題》“居然中散懶,消卻仲宣憂”④[韓]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卷十五,《韓國文集叢刊》第2冊,第447頁。和《次韻吳東閣世文呈誥院諸學(xué)士三百韻詩》“主喜迎王粲,予深慕賈逵”⑤[韓]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卷五,《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第338頁。,李詹(1298—1351)《將赴鄉(xiāng)拜牙州途中》“何暇登樓賦王粲,焚黃日夜望先塋”⑥[韓]李詹:《雙梅堂篋藏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第318頁。,李穡(1328—1396)《謝中道廉使送酒二缸》“白首紅塵嘗海味,悵然高倚仲宣樓”⑦[韓]李穡:《牧隱稿》卷三十四,《韓國文集叢刊》第3冊,第490頁。,李岡(1333—1368)《次郭諫議韻送崔德成持平分司舊京》“仲宣初作賦,賈傅獨傷時”⑧[韓]李岡:《東文選》卷九,《古典原文·五言律詩·次郭諫議韻送崔德成持平分司舊京》,《韓國古典綜合DB》,http://db.itkc.or.kr。,金九容(1338—1384)《惕若齋先生學(xué)吟集卷之下·荊州》“行到江陵憶仲宣,登樓賦語至今傳”⑨[韓]金九容:《惕若齋學(xué)吟集》卷下,《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第45頁。和鄭道傳(1342—1398)《上遼東都司經(jīng)歷都事兩先生》“風(fēng)流落帽孟司馬,慷慨登樓王仲宣”⑩[韓]鄭道傳:《三峰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第318頁。等,則引“王粲”“仲宣”“王仲宣”“仲宣樓”和“登樓賦”等典故表達思歸與抱負未展之情。
可見,王粲《登樓賦》東傳后,逐漸被高麗文人接受。
經(jīng)高麗朝的推廣與傳播,《登樓賦》在朝鮮李朝的影響日益提高,文人對王粲及賦文的接受表征,除引典“王粲”“登樓”“登樓賦”“仲宣樓”和化用字句“信美而非吾土”等入詩以寄托異鄉(xiāng)漂泊與壯志未酬之心境外,還涌現(xiàn)了如《擬登樓賦》《次登樓賦》《擬王粲登樓賦》和《次王粲登樓賦》等一批擬賦,可謂廣泛且深入的經(jīng)典接受。這種接受貫穿整個李朝,于中、后期尤為明顯。具體來說,可分如下幾類:
1.引用典故
李朝賦常引“王粲”“仲宣樓”“王粲賦”“登樓賦”等典故表達心境。如李石亨(1415—1477)《蔚珍東軒韻》“思鄉(xiāng)肯作登樓賦,把酒聊吟問月詩”?[韓]李石亨:《樗軒集》卷上,《韓國文集叢刊》第9冊,第411頁。,金時習(xí)(1435—1493)《排悶》“慷慨如王粲,離騷似屈原”?[韓]金時習(xí):《梅月堂集》卷十四,《韓國文集叢刊》第13冊,第313頁。和車天輅(1556—1615)《奉使日本》“愁來徙倚仲宣樓,碧樹涼生暮色遒”?[韓]車天輅:《五山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61冊,第485頁。,借“王粲”“仲宣樓”抒思鄉(xiāng)之情。又如申欽(1566—1628)《次金冠玉韻》“虞翻去國身全老,王粲登樓賦幾題”?[韓]申欽:《象村稿》卷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71冊,第460頁。,趙緯韓(1567—1649)《次錢起秋夜憶友人韻》“去國空題王粲賦,逢時虛老賈生才”?[韓]趙緯韓:《玄谷集》卷四,《韓國文集叢刊》第73冊,第445頁。,金尚憲(1570—1652)《沈獄送秋日感懷》“蘇武幾時終返國,仲宣何處可登樓”?[韓]金尚憲:《清陰集》卷十一,《韓國文集叢刊》第77冊,第211頁。,再如崔昌大(1669—1720)《穩(wěn)城途中》“王粲登樓賦,岑參出塞年”①[韓]崔昌大:《昆侖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第183冊,第59頁。和申光洙(1712—1770)《呈李穎源》“王粲樓中同作賦,張騫槎上忽經(jīng)春”②[韓]申光洙:《石北集》卷八,《韓國文集叢刊》第231冊,第349頁。等詩文,均借王粲《登樓賦》典故寄喻思歸之愁或壯志未酬之情。
2.化用賦文
文人與王粲賦文產(chǎn)生共鳴,便化用《登樓賦》抒發(fā)情感。如權(quán)近(1352—1409)《過魚臺縣谷亭驛次船板詩韻》:“舟中覽物添詩興,枕上思歸動旅愁。處處繁華雖信美,自非吾土賦登樓。”③[韓]權(quán)近:《陽村集》卷六,《韓國文集叢刊》第7冊,第67頁。權(quán)詩尾聯(lián)化用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表達思鄉(xiāng)之情。又李承召(1422—1484)《海州衛(wèi)》“山川信美非吾土,王粲無勞更上樓”④[韓]李承召:《三灘集》卷八,《韓國文集叢刊》第11冊,第450頁。,崔演(1503—1549)《鎮(zhèn)夷堡道中》“信美非吾土,臨危憶仲宣”⑤[韓]崔演:《艮齋集》卷九,《韓國文集叢刊》第32冊,第161頁。,姜沆(1567—1618)《涉亂事跡》“信美非吾土,南山隔幾重”⑥[韓]姜沆:《睡隱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73冊,第127頁。,李宜顯(1669—1745)《燕中詠物其二十》“可憐信美非吾土,登望何曾散客愁”⑦[韓]李宜顯:《陶谷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80冊,第354頁。和蔡濟恭(1720—1799)《燕京雜詠》“樓臺信美非吾土,夢入扶桑出日墟”⑧[韓]蔡濟恭:《樊巖集》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235冊,第252頁。等,亦化用了《登樓賦》之句。還有反用《登樓賦》的賦文,以抒發(fā)相反的情感。如李荇(1478—1534)《留永平府》“浮生何地非吾土,我輩常應(yīng)笑仲宣”⑨[韓]李荇:《容齋集》卷四,《韓國文集叢刊》第20冊,第410頁。和金致垕(1691—1742)《離猬島移詩山》“休言信美非吾土,猶幸音書慰北堂”⑩[韓]金致垕:《沙村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57冊,第261頁。,二詩均是反用《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表達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
3.品議評騭
李朝文人對《登樓賦》所體現(xiàn)的王粲氣節(jié)也進行了分析。宋羅大經(jīng)(1196—1252)《鶴林玉露》根據(jù)王粲漢貴公孫的身世,分析“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等賦文提出,王粲不依附孫權(quán)、袁紹而歸順劉表,是忠于漢的表現(xiàn)。然李朝文人結(jié)合王粲所處的時代背景分析認為,羅大經(jīng)的說法不可靠。徐宗泰(1652—1719)《箚記錄》說:“羅大經(jīng)以王仲宣之不附于孫、袁而歸于劉表,為忠于漢,是恐不然。仲宣勸劉琮以降曹,且與陳思王輩,翱翔于許鄴間,不知近曹操門墻一步地為可恥。若以超邁跌宕、不要乎簒亂之爵祿為有氣,則似可?!?[韓]徐宗泰:《晚靜堂集》卷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63冊,第248頁。姜再恒(1689—1756)在《讀鶴林玉露》中也說:
夫仲宣從曹者也,其始避亂于荊州,豈亦有審去就逆順之辨者哉,蓋亦偶然而然耳。不然,其稱曹操之德,比之周公,且曰:竊慕負鼎翁,愿厲朽鈍資。漢帝尚存而粲自欲為負鼎翁,則曹氏為湯武矣。少依王室、世受國恩者,固如此乎?忠于漢而識大義有氣節(jié)者,亦如此乎?陶淵明、羅昭諫,豈不笑人哉,粲事固不足論。?[韓]姜再恒:《立齋遺稿》卷八,《韓國文集叢刊》第210冊,第121頁。
由此也可知,李朝文人對王粲其人及《登樓賦》創(chuàng)作背景非常熟悉,如此才能通過分析,提出中肯的意見。
4.涌現(xiàn)擬作
與《登樓賦》同題材的擬作,是認可和接受原作的另一種表現(xiàn)。《李朝世宗實錄》卷五六載:“景泰庚午,詔使倪謙、司馬恂到本國,世宗命選能文者從游。叔舟與成三問從謙等唱和,大被稱贊。謙作《雪霽登樓賦》,叔舟即于座上步韻和之。及謙還朝,寄詩曰:‘辭賦曾乘屈宋壇,為傳聲譽滿朝端?!w服之也?!蹦咧t、司馬恂等明朝使節(jié)與李朝文人的賦文交流,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王粲《登樓賦》在李朝的傳播。大量擬賦的出現(xiàn),即是王粲賦得以推廣的具體表現(xiàn)。如金宗直(1431—1492)《擬登樓賦序》:“乙酉二月,余自密陽還京,道出沃川,渡赤登灘。登岸上樓,覽物傷懷,遂擬仲宣登樓之作?!雹伲垌n]金宗直:《佔畢齋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2冊,第397頁。樸泰輔(1654—1689):“南子聞之咸興攀其城樓,以觀滄海,次王仲宣登樓賦韻,以寄余?!雹冢垌n]樸泰輔:《定齋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68冊,第47頁??芍?,李朝文人喜歡仿粲賦以寄托心境。爬梳文獻發(fā)現(xiàn),李朝時期相似的擬作約有18首(見表1):
上述擬作多襲用王粲《登樓賦》形式,以抒發(fā)思歸或憂國之情。以賦文質(zhì)量論,李安訥《東岳集》卷二十五《次王粲登樓賦》較優(yōu)④參見劉思文:《朝鮮朝文人李安訥對王粲及其賦的接受》,《東疆學(xué)刊》2016年第3期,第80—84頁。,體現(xiàn)了李朝擬作的水平:
藐余處乎江湖兮,抱天下之深憂。世溷濁而獨清兮,諒眾人之所仇。棹扁舟以散發(fā)兮,付吾道于滄洲。曰自四郊之多壘兮,歷九州島以周流。豺虎縱橫以咬人兮,積骸髐然而成丘。閱再歲之寒暑兮,不得反余之先疇。忽吾道夫松壤兮,惘輟駕以遲留。
訪東明之遺跡兮,感興廢于古今。顝羈旅以誰語兮,悲不可乎自任。登江上之危樓兮,聊以散吾煩襟。湛一帶之淥水兮,郁十二之層岑。草萋萋而沙白兮,樹蓊蓊其云深。豈勝境之不豫兮,固歸思之難禁。王睢鼓翅而翔集兮,倉庚和鳴而好音。燕翩翩而頡頑兮,雁杳杳而群吟。覽萬物之得時兮,紛百哀之攻心。
悼余生之不辰兮,逢此世之罔極。神州既以陸沈兮,疇一人之戮力。若秦瘠之越視兮,彼廟堂之肉食。惟厲階之所生兮,眾比周以蔽匿。忠寂寞而結(jié)舌兮,賢遁逃而避色。如瞽無相而倀倀兮,夫孰可憑而可翼。望北辰以攬?zhí)橘?,尚兵革之不息。嗟布衣之賤遠兮,徒憤慍而凄惻。安得乘風(fēng)而上征兮,叩閶闔余披臆。致王道之正直兮,庶無反而無側(cè)。⑤[韓]李安訥:《東岳集》卷二十五,《韓國文集叢刊》第78冊,第514頁。
李賦作于“萬歷壬辰憂倭賊之亂,奔竄嶺北,流轉(zhuǎn)關(guān)西”之時,賦文開篇即表明詩人心境“藐余處乎江湖兮,抱天下之深憂”,為釋懷這種異鄉(xiāng)漂泊,憂天下之情,故“訪東明之遺跡兮,感興廢于古今”,希望能憑一己之力改變現(xiàn)實,然現(xiàn)實中身為布衣的自己對此“悲不可乎自任”,更加憂傷與悲涼,故最后發(fā)出“安得乘風(fēng)而上征兮,叩閭闔余披臆”??傮w來說,李安訥之?dāng)M作是借《登樓賦》表達羈旅孤苦、思歸懷土及憂國之情,展現(xiàn)了戰(zhàn)亂年代李朝文人對國家的深情。
綜上所述,朝鮮李朝中后期《登樓賦》接受盛況受到學(xué)習(xí)漢賦的文壇風(fēng)氣,考賦體、駢儷文的科舉制度,中朝使節(jié)間的賦文交流和發(fā)生在李朝宣祖時期“壬辰倭亂”“丁酉再亂”的社會大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的影響。
李朝后期文人申晸(1628—1687)在《次登樓賦序》中說:“余以儐接島價,銜命萊山,讜享酬應(yīng)之暇,登覽釜城臺榭,俯仰今古,不能無羈旅傷感之懷。用次王仲宣登樓韻,以瀉幽郁?!雹伲垌n]申晸:《汾厓遺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29冊,第315頁。任相元(1638—1697)在《擬王粲登樓賦序》中說:“余讀王粲《登樓賦》,愛其辭旨愴恨凄切,能敘流離羈旅之懷,令人追想。余登寒碧而吟余,遂擬粲賦,仍次其韻?!雹冢垌n]任相元:《恬軒集》卷三十,《韓國文集叢刊》第148冊,第475頁??v觀18首《登樓賦》擬作可知,李朝擬賦多依原作韻次,并結(jié)合文情使賦韻相輔相成,以抒發(fā)情感。下面以李安訥的《次王粲登樓賦》為例,對引文和句法進行分析,以展現(xiàn)李朝擬賦的創(chuàng)作特色。
1.引文特色
引典或化用是擬賦的一大特色。劉勰《文心雕龍·事類》曰:“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雹郏哿海輨③闹焯πi?,諸純鑒標(biāo)點:《文心雕龍》,上海:大達圖書供應(yīng)社,1934年,第130頁。又曰:“綜學(xué)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wù)精,捃理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fā)揮?!雹芡?,第131—132頁。賦文引用代表性典故或化用他文來概括較廣的意義,可增加文章的說服力。李安訥《次王粲登樓賦》亦引典,并化用他文來表達情感(見表2)。
表2 李安訥《次王粲登樓賦》用典與化用辭賦表
如表所示,《次王粲登樓賦》引用了“扁舟”“滄洲”“四郊多壘”“陸沈”“秦瘠越視”“乘風(fēng)”和“閶闔”等7個典故,并化用《楚辭》《禮記》《說苑》、張衡《思玄賦》《歸田賦》、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韓愈《別知賦》、劉禹錫《傷往賦》、柳宗元《懲咎賦》及李白、杜甫、張煌言等人詩文。其中,化用《楚辭》最多,共有9例,占比39%,說明李安訥對王粲善學(xué)《楚辭》的特點深有會心;其次是張衡賦和《成相雜辭》,各有2例,分別占比9%??梢姟洞瓮豸拥菢琴x》抒發(fā)的不只是個人遭遇,還有與屈原相近的憂天下、報國之情,故賦文格調(diào)、語氣與《楚辭》相似。
2.句法特色
漢賦句法上繼承了楚辭駢偶之傳統(tǒng),重視駢儷結(jié)構(gòu)形式,彰顯了賦文情韻與意境之美。劉勰的《文心雕龍·麗辭》認為,麗辭可分為四對,即“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①《文心雕龍》,第123—124頁。。以下就此四端,對擬作《次王粲登樓賦》偶句作檢視。
1)言對,指不要求用典的對偶句。如“訪東明之遺跡兮,感興廢于古今”“草萋萋而沙白兮,樹蓊蓊其云深”“燕翩翩而頡頑兮,雁杳杳而群吟”“悼余生之不辰兮,逢此世之罔極”“忠寂寞而結(jié)舌兮,賢遁逃而避色”等均為言對。
2)事對,即運用典故或成語構(gòu)成成雙對句。如“棹扁舟以散發(fā)兮,付吾道于滄洲”,以“散發(fā)”閑居與隱居“滄洲”之逸為偶,“豺虎縱橫以咬人兮,積骸髐然而成丘”則以杜甫《久客》“豺虎正縱橫”與柳宗元《掩役夫張進骸》“髐然暴百骸”之典為偶。
3)反對,指事理不同而旨趣相合的對句,以表達共通之意境。如“覽萬物之得時兮,紛百哀之攻心”即以不同事理表達內(nèi)心之傷感。
4)正對,即兩個意義相同的事對舉。如“望北辰以攬?zhí)橘猓斜镏幌ⅰ眱删渫x,均述憂國之情。又如“嗟布衣之賤遠兮,徒憤慍而凄惻”兩句同述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之凄惻。
據(jù)麗辭之論檢視擬賦,雖其襲自漢賦句法,然賦中卻間雜了散文句式,全賦句法較靈活,情韻意境無窮,是較為成功的用偶之作。
概言之,王粲《登樓賦》的接受引發(fā)李朝辭賦文風(fēng)之轉(zhuǎn)變,使六言對偶句和典則藻飾成分加重,開拓了李朝賦文體裁領(lǐng)域,使辭賦外延有了較大的拓展。內(nèi)涵方面,擬作多描寫當(dāng)下社會,并增加了教誡和自警的元素,提高了賦體文學(xué)的現(xiàn)實感召力。
李朝時期創(chuàng)作的18首擬賦,是李朝賦文的有機組成部分,朝鮮詩文總集《東文選》和《續(xù)東文選》相繼收錄了這些擬賦。其中,如申叔舟《次韻雪霽登樓賦》、金宗直《擬登樓賦》和李安訥《次王粲登樓賦》等是此期賦文的代表性成果,受到學(xué)界好評。徐居正《筆苑雜記》卷二載:“如侍講(倪謙)《雪霽登樓賦》雖佳,而申文忠公叔舟次韻賦辭,文從字順,翩翩有楚聲,亦可以伯仲侍講矣?!雹冢垌n]徐居正:《筆苑雜記》,《古典原文·大東野乘卷之三》,《韓國古典綜合DB》,http://db.itkc.or.kr。徐命瑞《晚翁集》曰:“通過《次王粲登樓賦》察看李安訥的賦文,可以知道他的流派和豪放?!雹郏垌n]徐命瑞:《晚翁集》,《韓國文集叢刊解題》,《韓國古典綜合DB》,http://db.itkc.or.kr。
從《登樓賦》擬作序跋及內(nèi)容可知,它們中有些是與明清使節(jié)酬和所作,有些是與粲賦共鳴之作,還有的是因欣賞和推崇粲賦而作,從側(cè)面體現(xiàn)出擬賦于外交、文學(xué)上的重要價值。外交上,如申叔舟《次韻雪霽登樓賦》和徐居正《次韻太平館登樓賦》是為酬和明朝使節(jié)倪謙、祁順賦文所作,它們展示了中朝友誼,促進了兩地文化交流,是詩賦外交的重要標(biāo)志。文學(xué)上,除李安訥《次王粲登樓賦》、申晸《次登樓賦》和趙泰億《開云浦鎮(zhèn)館次登樓賦韻》等襲用原作體例抒發(fā)羈旅傷感之情外,還有金宗直《擬登樓賦》、樸泰輔《次南子聞登樓賦韻》和任守干《受降樓復(fù)次登樓賦》等擬作對原賦形式與內(nèi)容做了進一步拓展,豐富了《登樓賦》的素材與意境,促進了經(jīng)典的傳播與發(fā)展。
根據(jù)以上論述,我們可歸納出以下結(jié)論:
1.王粲《登樓賦》在朝鮮三國時隨《文選》傳入朝鮮半島,王粲形象與賦文逐漸被高麗文人接受,在李朝中后期達到高峰,當(dāng)時文人除引用“王粲”“仲宣”“王粲賦”“王粲樓”“仲宣樓”“登樓賦”等典故表達思歸、懷才不遇之情外,還化用“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等賦句,涌現(xiàn)出如《擬登樓賦》《次登樓賦》《擬王粲登樓賦》和《次王粲登樓賦》等一些擬作,可謂是廣泛且深入的一次經(jīng)典接受。
2.李朝《登樓賦》擬作基本承襲了粲賦的韻次,偶句句末字多為韻腳,按平聲韻與平聲韻相押,仄聲韻與仄聲韻相押的規(guī)則來表達情感,呈現(xiàn)出有規(guī)律的舒促變化。賦文中善引典以闡述較廣的意義,并青睞化用魏晉以前辭賦和唐宋詩詞。句法上繼承了《楚辭》駢偶之傳統(tǒng),重視駢儷結(jié)構(gòu)形式,彰顯出賦文情韻與意境之美。
3.由古朝鮮對《登樓賦》的接受亦可知,漢賦在朝鮮半島的傳播,豐富了朝鮮辭賦的表現(xiàn)形式,拓寬了辭賦題材范圍,促進了朝鮮抒情賦的發(fā)展,同時也因登樓賦多用于抒發(fā)憂國之情,有力增強了賦文的社會功能與現(xiàn)實意義。故以漢賦擬作為代表的古朝鮮辭賦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與美學(xué)價值,值得我們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