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
老董家住天津,是我的發(fā)小。前不久他回到重慶,剛下飛機,就讓我陪他去老家,吃上一頓鄉(xiāng)下的老飯菜。
老董的伯父一見侄兒回來,興奮得身子都哆嗦了,忙從柴屋里取下油亮亮的老臘肉,與老伴一起,在柴火灶里燉了山菇臘肉,還做了幾個傳統(tǒng)的鄉(xiāng)下土菜。那一頓晚飯,老董吃得滿眼是淚。
老董回去以后,在朋友圈里曬出那晚伯父家的飯菜,說,這些食物,讓他從心上找到一條回老家的路。在外生活數(shù)十年,天南海北,什么都吃過,但真正滋潤他心的,還是鄉(xiāng)下老家的飯。有天晚上,遠在天津的老董半夜里磨牙,對一旁酣睡的老婆嚷嚷:“抓點泡菜來,抓點泡菜來!”
老董在睡夢里夢見的,是他老母親在炊煙中做的南瓜飯。吃那南瓜飯,要一碟泡菜相伴。泡菜是壇子里的老姜、大蒜、胡蘿卜,吃一口泡菜,再吃一口南瓜飯,米飯與泡菜的結(jié)合,真是絕美的口味。泡菜壇子有好幾十年了,古董一樣憨憨地立在屋子里。母親用甑子蒸出最地道的南瓜飯:白得晃眼的白米飯,里面夾雜著金燦燦的南瓜。母親做南瓜飯,事先把米在大鐵鍋里煮到沸騰,再把半熟的米飯瀝出來,放入南瓜,在甑子里蒸熟,掀開甑子,一股氣浪散開,南瓜飯的香氣會撲滿整個院子。母親把鐵鍋里的米湯留著,吃完了南瓜飯,喝一碗濃濃黏黏的米湯,整個肺腑都有一種飽滿的舒服感。
老董那天做了夢后,整個白天都嬰兒一樣半張著嘴,似在嗷嗷待哺著母親做的一碗鄉(xiāng)下南瓜飯。老董對我嘆息說,再也吃不到那飯了,母親已走了十多年。
我和老董是有共鳴的。我來城里快30年了,鄉(xiāng)下的老飯菜,一直在我的念想里反芻著。在鄉(xiāng)下,一到吃飯的時間,整個村子里,都是柴火灶里飄出的炊煙味道。貧瘠歲月里,我一直在嗅著炊煙里的油煙味道。要是炊煙里有老豬油的味道,就意味著這頓飯里有肉食,那會多么讓我們激動?。?/p>
我13歲那年,一天,奶奶在柴火灶上燉了一只臘豬腳,咕嘟咕嘟的大鐵鍋里,彌漫著香味,我在一旁垂涎欲滴地等待。到了中午,村子里劉老大幾個漢子突然溜到我家,他們來同爺爺商量修渠堰的事兒。爺爺從酒壺里打出高粱酒,大聲留客:“喝了酒走,喝了酒走!”就這樣,那個燉好的豬腳,都被坐上桌的客人吃了。奶奶給我舀了一碗肉湯:“乖孫子啊,肉得讓客人吃,你喝一碗湯吧?!?/p>
在鄉(xiāng)下,家里吃飯,到了開飯時間,遇到有人經(jīng)過,“吃了走,吃了走!”是鄉(xiāng)下人留人吃飯的口頭禪,也是我們那個村莊流傳下來的樸素民風(fēng)。還常常有村民端著一碗飯,走遍了一個院子的,邊吃邊嘮嗑的。不像在城里,大門緊閉,吃飯也是“隱秘”的事。我們村子里那棵黃葛樹下,常常成為村民們聚餐的地方,村子里的人端著一碗飯聚集到樹下,相互在碗里夾菜,吃著吃著就把村子里的事情聊開了。
我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村子里張奶奶家的飯,我吃得最多;王瞎子家炒胡豆了,我搭上小板凳,在鐵鍋里幫忙攪動,一瓢冷水倒入鐵鍋,騰起的水蒸氣會把我的眼睛弄迷糊了;還有羅二叔家的紅薯米飯,羅二叔會把紅薯挑出來,讓我吃白米飯;秦大伯家留我吃飯,常常瞞著他的三個孩子,給我煎個雞蛋埋在米飯下,當(dāng)我用筷子一撈開,發(fā)現(xiàn)雞蛋的一刻,幸福得想叫出聲;還記得曾有一場雷雨鋪天蓋地,那時我在堂伯家喝柴火灶里燉的雞湯,天空中一聲霹靂,我感覺是一頓美食時歡慶的禮炮。
鄉(xiāng)下的柴火飯哺育了我,在我靈魂里飄香。在城市里,有時我望見天空中的云朵,看見云層里會有鄉(xiāng)下的老煙囪探出頭來,再次飄起鄉(xiāng)村的炊煙,煙霧中,城市的樓群溫順地蹲下身來,長成了我記憶中的村莊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