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芯
當魚塘中的月亮被波紋晃動得慢慢暗淡下去,天就漸漸亮了。
這是北國邊陲一個冬至之后的凌晨,八點鐘,相比江南,還是凌晨五點多鐘,低低的夜還在匍匐。片刻,晨光開始勾勒出山脊和我身后白色的屋脊,幾盞能看得見的鄉(xiāng)間燈盞,調(diào)暗了亮度,像是經(jīng)過一夜的煎熬有了睡意,神情有些恍惚而疲憊。而這時天山的上空已泛出乳白色的光澤,一眨眼工夫,就變成非同一般的玫紅。隨后越伸越長的光線,在我臉上,好像拉了一下繃緊的皮膚,使我緊閉著的嘴唇角感到一絲溫暖,使眼睛看見了如睫毛蜷曲的草葉。這時十點鐘,太陽開始慢慢升起,光線時不時與我的目光接觸,只見黑色灰色紅色中的金色,激動了一下,先把云一絲絲拉亮,接著把云涂上兩杯酒后的紅暈,再后來太陽從混沌中走了出來。腳似乎比平時抬得稍高一點,一下子就脫開了山脊的臺階,構(gòu)成清楚而永久的形象。這時,一個完整的清冷早晨出現(xiàn)了。我像從夢境而來,胸脯變得柔軟,一種微妙的、純精神的感覺迅速讓我融入了自己的心境之中。
英塔木在我眼前呈現(xiàn)出了廣闊的景色:一片長滿白楊樹和沙棘的田原,一片蓋著厚厚白雪反射出光芒并在輕輕起伏的田壟,以及天上的玫瑰色彩、天鵝、野鴨和大雁的視覺,使我在無遮蔽的鄉(xiāng)間小道上、在兩旁布滿紛飛的霧凇之間,開始嘎吱嘎吱地行走。
我的眼睛落到狹長的水面上,幾百只潔白的疣鼻天鵝同湖藍色的水波混合在一起,純潔性油然而生。那些天鵝浮動著,撲閃著翅膀,潔凈無瑕的羽毛,透過一層藍色的霧氣,傳出一陣陣激浪的拍擊聲。而當翅膀收攏,像塊通透的白蠟浮動,上面紅日形成的幾縷鮮明光線,照亮了安靜的偏僻一隅。這撩開了想象編織而成的現(xiàn)實,羽毛改變了空間,使我的眼睛像鑲了漂亮鏡框一樣,形成一種無價的韻味。
英塔木在伊犁河北岸,地形稍稍有些傾斜。我所臨時居住的漁家樂客棧綴在一堆黃土碎石的陡坡邊緣。坡上是耕地,坡下是一方方注滿清澈水波的魚塘。這些魚塘,在零下20多度,一場大雪之后,如同印戳留在雪的白紙上。有溫泉的魚塘吐著無聲的云霧,沒有溫泉的魚塘結(jié)了一層冰殼,攤開了勻稱的積雪。積雪和雪花交融起來,形成了魚塘的幾何學和雪云的物理學之間的穩(wěn)定性,分解出來的光點,帶著無盡重復的能量,變成浮懸而起的光芒,刺入激動而虛弱的眼睛,使得視網(wǎng)膜生出一個又一個黑點。而冒煙的魚塘霧氣繚繞,如同紗巾在一件格子羊毛衫上飄動,替代著一只只天鵝從藍色的早晨升起。
也許正因為這里的魚塘帶有溫泉,疣鼻天鵝每年都到英塔木來過冬。這些天鵝從九月開始越過中俄邊境來到這里,次年三月飛走。在這段時間里,天鵝整個隊列重復地出現(xiàn),它們的顏色和啼鳴帶動了英塔木心臟的跳動,把英塔木一年之中最寒冷最岑寂的天地變成了袖珍的奇境。
疣鼻天鵝是我以前聽說過的,但從沒見過。當天鵝這個溫暖而又柔和的名稱再次被我妻子提起,吸引力便在我的腦子里增強了誘惑性。于是,我橫跨五千公里路程,像跟天鵝約好似的,各自從不同的方向飛往英塔木,在那里交融呼吸的空氣,讓天鵝和我的眼睛相互吸引,繼而變成更為直接的感受。
天鵝布滿了新的一天的早晨。在如鏡般的水面上,天鵝拍打著翅膀飛來飛去,或在溫暖的水里從我的身邊蹣跚而過。細長的脖頸嬌弱而尊嚴。瘤疣在前額凸起,成為一種我們對它的稱呼:疣鼻天鵝。這些天鵝成雙成對,不是默然相依,就是抵頸纏綿,伸長的脖子,牽動一身潔白的羽毛,仿佛總有面前的新的巨大景象在引向遼闊的曠野,使神秘莫測的霧茫茫的水塘或河流,散發(fā)出七彩顏色的光線。喉音帶來深沉的叫聲,啞啞地產(chǎn)生一種水的刷刷聲響,而這種聲響也染上了一層寧靜的藍色。現(xiàn)在,我再一次要說到天鵝的漂亮。當它的蹼和爪穿過云蒸一般的水波,劃水、舒展,羽毛上一股小小的閑不住的水珠汩汩流淌,然后又闃然無聲,如同音樂中的音符,又像一座座微小的噴泉綻放出的花朵。而纖細明亮的羽毛如同花瓣,勾勒出一片片嬌柔的身影。這樣的一瞥,當一只天鵝舉著它的眼睛發(fā)現(xiàn)我在很近的地方時,立即就離開了我,推動著閃閃發(fā)亮的波紋,穿過陽光和陰影,輕快地移向了遠處。
這種情景,在我那個冬天居住的十多天中不斷地出現(xiàn)和經(jīng)歷,那些魚塘或河流成了我每天必須去的一個極富吸引力的地方。
乳白色的雪霧籠罩著曠野,也籠罩在一座孤零零、靠近魚塘的客棧屋頂。這個客棧極其簡陋,八、九個房間。每個房間除了兩張硬板床、薄薄的床單和棉被以外,再無任何什么陳設,但屋內(nèi)非常暖和。經(jīng)營這家客棧的人我習慣稱他老韓。老韓身上經(jīng)常穿著軍用大衣,戴一頂黑色皮帽子,兩手拎著沉甸甸的玉米袋子,腳上套著沾滿泥漬和泥水的雨靴。他是英塔木第一個養(yǎng)天鵝的人。老韓腰桿筆直,有力的語調(diào)顯示出他的年齡不大,或跟我相仿,嘴唇常常含成一個微笑。身上彌散著天鵝的味道。他回到自己的客棧,總會在客棧不大的餐廳的一張桌子前坐下,然后會從衣服的夾層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記著什么。偶爾我會在他對面坐下來與他閑聊,多次之后,使我進入了他的天鵝世界。
當?shù)谝恢火啾翘禊Z出現(xiàn)在二十多年前的雪景之中,在英塔木上空如同一縷朦朧而白色的光線落到魚塘時,那是孤獨的游蕩,是一種尋求棲息或庇護的迷失。那時,老韓面對著它,眼睛有些遲疑,但內(nèi)心已經(jīng)明白,這是“天之歸客”。在過后的幾天里,當大群天鵝從清晨飛來,在鄉(xiāng)間大多數(shù)人還在揉搓睡眼時,老韓已捏著大把大把的玉米,在水邊飼養(yǎng)它們了。而天生謹慎的天鵝棲在水邊琢磨著每一縷波紋,同時機警的脖頸眺望著周邊幾公里之內(nèi)的動靜,提防著任何危機四伏的風吹草動。一切安然無恙。這些天鵝被善良的玉米打動了,擁有了這片充滿溫情的棲居之地。據(jù)老韓說,頭幾年來過冬的天鵝還只有二十多只,現(xiàn)在已是兩百三十七只了。數(shù)字之清晰,如同老韓每天兩次飼養(yǎng)它們的玉米重量一樣,成了老韓“偉大的事業(yè)”的一部分,而他的衣著,也成了這一部分中的生涯印記。
當然,想吃天鵝肉的人并不是沒有。在某些夜晚,當有刺客來臨的時候,似乎在天鵝周邊的枯萎樹叢中,總有極其詭秘的一桿獵槍在云霧中出現(xiàn)和移動,若隱若現(xiàn)地,偷偷摸摸進入“禁地”,這時,老韓和他的鄉(xiāng)間同行總會徹夜輪流在魚塘四周巡邏,同時,精巧策劃出了一套防止偷獵的嚴厲辦法。這使偷獵者從沒真正地出現(xiàn)。
簡單而優(yōu)雅的天鵝按時在這里棲居,按時穿過廣袤、嚴寒、荒涼的英塔木飛向遙遠的北方。這吸引了那些專門為拍攝天鵝而攜帶全副武裝的身體、長焦短距的人來到這個著名的地方。他們背上扛著大包(里面有各種鏡頭),提著沉重的三腳架,一個個懷著豐富的感情,在幻想好片子的時候,垂涎著天鵝瞬間的韻味和表現(xiàn)。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鵝以它自己松軟的身體,跟靠堤的小徑,長滿參差不齊的樹叢,以及坐落在一旁的簡易客棧建筑,或者皚皚白雪融為一體,這使整個小小的區(qū)域變得異常空靈。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河流變得更深遠,魚塘更完整,所有點綴其中的樹或灌木像是雪后涂上的一種新的裝飾。從這個角度看去,天鵝、魚塘和云霧縹緲的天空湮沒了所有的鴻溝,而出沒其中的人影變成了邊緣黑黢黢的齒狀樣子。
雪依然在大片大片地降下,冷熱空氣在樹枝上形成霧凇,使每一處樹叢、每一片蕨類植物都沉浸在一種凈潔之中。而特別顯眼的霧凇中的樹枝,一夜之中長粗了,如晶瑩白色中的莖脈,讓人看到野生的力量。這時,我又一次在呼吸傍晚的新鮮空氣,看到天空團團粉紅色云朵使暗淡的天山山麓生機盎然:每一根樹枝染上金黃的色彩、以及從像內(nèi)心衍生而出的天鵝更為輕盈,如同充滿絮語的睡蓮。情景融化了,心也在隨著詩意的名義,輕輕跟著英塔木或疣鼻天鵝說:等著我,我明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