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邵毅平
家里有許多空茶葉罐頭,天氣熱的時候,我用它們來裝心愛的米,然后把它們放在冰箱里,這樣可保米不會霉變,也不會產生可怕的黃曲霉素。茶葉罐頭們個頭都很大,名目也一律神氣威武,什么“茶王”“老茶王”。它們都來自我國的寶島臺灣。
三年多前我去東吳大學客座,一到便想著要去二舅家走親戚。二舅和二舅媽早已故世,他們的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三個表兄弟,分別住在新竹和臺南。我先打新竹大表兄震國的電話,二十多年前,他曾陪侍二舅媽回鄉(xiāng)省親,我們在上海見過面的。電話里約定我先去新竹看他。
坐臺鐵到了新竹,大表兄說要來接,我說不用,他家離火車站不遠,我自己走過去即行。路名竟然是“南大路”,上海也有條同名路。拐進一條小巷,遠遠地見一人在張望,姿勢像極了我娘舅們,便知道就是大表兄了。熟悉的走親戚的感覺。
從此大表兄便常常來電話,而且多在晚上九點多,知道我上完了夜間的課?!鞍⑵絾?,我是阿國……呵呵,好好,呵呵……”有一次他來電話說,我去新竹拜訪那天,他兒子正好不在家,他想帶兒子來見我。他本來是怕臺北的交通的,說曾在交流道(立交)上迷路,這次鼓足勇氣開車過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果然,他帶兒子過來,是要我?guī)退麆駝窈⒆?,機電專業(yè)碩士,放著大公司不進,旱澇保收日子不過,卻去幫人家搞文創(chuàng),連個正常收入都沒有。他兒子打開手機給我看他的一首詩,寫鹿港什么的,大學里詩歌比賽得過第一名。大表兄在邊上嘀咕,寫詩,寫詩有什么用,以后吃什么……孩子其實挺懂事的,說實在是喜歡文創(chuàng),想趁年輕先試幾年,萬一做不下去了,再進大公司不遲。我反過來勸大表兄,孩子連退路都想好了,文創(chuàng)又是朝陽產業(yè),倒不妨讓他試試。結果與初衷相反,大表兄肯定后悔不已,不該帶兒子來見我。
但歪打正著,他卻由此克服了對臺北交流道的恐懼,此后差不多隔三差五就會開車過來。每次來,都要從車里拿出大包小包,從吃的到用的,水果、醬瓜、肉脯、小茶壺,林林總總什么都有,仿佛擔負了照顧我生活的責任。走時總要打開冰箱瞧瞧,檢查里面還缺了什么,以便下次可以帶過來。親切的張家門的味道,我娘舅們都是這樣的。
臺南的兩家表兄弟也聯(lián)系上了。二表兄的一個孩子結婚,邀請我去臺南參加婚禮。我因為怕那年肆虐臺南的登革熱,很丟臉地不敢去,便委托大表兄代我送去一個紅包。大表兄比我還覺丟臉,說去年還好好的,怎么今年就登革熱了呢?好像都是他的錯,蚊子沒給他面子。
婚禮甫結束,臺南便捎來消息,說兩家的表兄弟們,要專程開車上來看我。我很覺得惶恐,但又勸阻不成。車子凌晨從臺南出發(fā),在新竹載上了大表兄,到圓山大飯店匯合,然后一起吃自助餐。
午飯后去我東吳宿舍,就在錢穆故居上頭。車到宿舍門口停下,大家卻并不急著進屋,而是打開后備廂,搬運里面的東西。我看得目瞪口呆:里面裝得滿滿當當的,都是各式各樣的水果,鳳梨、柚子、芒果、芭樂、蓮霧、火龍果……簡直把全臺南的水果都搬了來,可以開個袖珍的水果博覽會了!然后還有無數罐的烏龍茶,二表兄四維對我一一介紹,這罐是托了阿里山的熟人,那罐是找了茶莊里的朋友,總之都是臺灣一等一的好茶,絕無可能在外面輕易買到,讓我看了個眼花繚亂。他還教我怎么沏茶,味道果然不一樣了。我端著茶水來到客廳,再一次看得目瞪口呆:坐在沙發(fā)上的表嫂媳們,在三表弟達人的指揮下,把茶幾當作了工作臺,削鳳梨的削鳳梨,剝柚子的剝柚子,對水果進行深加工,然后分裝入食品盒。我忙說我自己會弄,她們笑著不以為然。冰箱一下子就塞滿了,我說怎么吃得了啊。大表兄卻很有把握,臺南水果最好吃了,包你很快就會吃完。
看看時候不早了,大家又一擁而出,人手一個紙箱,剛才是水果,現(xiàn)在是果殼,仍放回后備廂里,然后揮揮手道別。路上要四五個小時,回到臺南要深夜了。
水果果然在離臺前吃完了,茶葉則都帶回了上海。每次泡茶前,我都努力回想,這罐是什么來歷,那罐有什么講究,可惜每次都是徒勞。然而臺灣茶的芬芳,彌漫在屋子里,久久不肯散去,總歸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