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意柳
書院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獨具特色的文化組織、教育機構(gòu)。中國書院始于唐代,發(fā)展于五代,繁榮于宋代,延續(xù)起伏于元、明、清,最終廢改于清末。書院教育持續(xù)一千多年,在中國教育史上具有重要的影響與獨特的歷史地位。廣東省肇慶市的書院始于宋,發(fā)展于明,極盛于清。乾隆時期,書院發(fā)展最盛。到清代后期,珠江流域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作為珠江流域主干的西江流域經(jīng)濟也得到了長足發(fā)展,書院劇增。位于西江干流中下游的肇慶曾是明清時期兩廣總督府駐地,是兩廣的文化教育中心。兩廣總督府常駐肇慶始于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兩廣提督吳桂芳將總督府從廣西梧州遷至肇慶,終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兩廣總督策楞將總督府從肇慶遷廣州,前后通計約182年。兩廣總督府在此期間也曾幾度短暫移駐梧州、廣州等地,實際駐肇時間不足182年。據(jù)劉利平教授研究,明清兩廣總督(含廣東總督)實際駐肇慶的時間應(yīng)為153年。[1]可見肇慶的地理位置、政治格局、軍事地位等方面在明清國家統(tǒng)治與治理中具有重要地位。
據(jù)史料記載,宋代肇慶地區(qū)書院有4所,元代肇慶書院冷落;明代肇慶有書院25所;清代肇慶書院發(fā)展到73所。著名的端溪書院在明萬歷元年(1573)創(chuàng)辦,初創(chuàng)時入學的有兩廣學子,曾一度改名為天章書院,后又復名端溪書院,清初已成為嶺南學術(shù)研究中心。雍正十一年(1733),端溪書院成為朝廷指定的省府書院,是西江流域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教育機構(gòu),是嶺南文化教育的中堅。
書院具有祭祀、講學、藏書等多重功能的社會組織。祭祀是書院的主要功能之一,是中國古代書院規(guī)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清代,端溪書院根據(jù)儒學發(fā)展的文化性、時代性及嶺南地方特色思想學風、學術(shù)傾向、學術(shù)流派來調(diào)整祭祀的譜系人物,對儒學的精神內(nèi)核、價值體系進行再建構(gòu)、再完善。通過祭祀各類對象,對士人進行儒學精神、倫理道德、學術(shù)風氣、功名意識等的熏陶與教化,使兩廣區(qū)域士人個體知識追求與儒學人格的發(fā)展與完善結(jié)合起來,儒學文化價值觀念由書院逐漸向兩廣區(qū)域社會輻射,產(chǎn)生文化整合力,形成文化導向與社會控制作用。
端溪書院由僉事李材于明萬歷元年(1573)創(chuàng)建,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廢止,前后共332年。據(jù)清道光修《肇慶府志》記載:“端溪書院在高要縣學宮西,故鼓鑄局址,舊在縣署東。明僉事李材建,后為嶺西道署,又改督標中軍副將署。今移建之萬壽宮是其故址?!盵2]端溪書院初創(chuàng)時與明代中后期其他書院一樣,具有自由講學、自主追求的書院精神。至清初,統(tǒng)治者擔心書院聚徒講學、論學議政、結(jié)黨滋事,對書院采取抑制政策,后見書院也注重科舉考試,使士子皆埋頭窗下以取得功名為實務(wù),轉(zhuǎn)而又采取支持態(tài)度。[3]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兩廣總督趙宏燦在肇慶鑄錢局舊址(今肇慶中學)復辦書院,取名“天章”,為總督課士之所,選招兩廣之士肄業(yè)其中。[4]雍正十一年(1733),皇帝頒布上諭,大力支持建立省府書院,各賜帑金一千兩:“直隸曰蓮池……廣東曰天章、曰粵秀”。天章(端溪)書院被確定為省級書院,還排名在粵秀書院之前,是當時廣東受朝廷資助的最大書院。清代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夫舊章遺澤,非志不傳,矧端溪書院肇自有明,建設(shè)最久。兩粵之士,皆可就學,規(guī)模最宏?!盵5]端溪書院由僉事李材創(chuàng)建于明萬歷元年(1573),與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由督糧道蔣伊創(chuàng)建的羊城書院,清康熙四十九年由總督趙宏燦、巡撫范時崇、滿丕及諸官捐建的粵秀書院,清乾隆二十二年由鹽運司范時紀及商人聯(lián)合創(chuàng)建的越華書院并稱為廣東四大書院。在四大書院中,端溪書院歷史最久,又是朝廷指定的省府書院,是兩廣的學術(shù)中心所在,在省內(nèi)外享有很高的聲譽,素有“嶺南第一學府”之稱。
端溪書院何時由“天章”恢復“端溪”之名,筆者查清道光間屠英所修《肇慶府志》:“書院何時復端溪之名,諸志缺載。高要新志以為,意即雍正十年(1732)所改。但考是年,制府郝玉麟碑記仍題天章書院。乾隆十七年(1752)全祖望《帖經(jīng)小課題辭》署銜亦云天章山長。至乾隆二十二年山長何夢瑤記,始稱端溪書院。乾隆二十四年修府志,遂直標端溪書院,不復有天章之目。然則復端溪之名殆在二十二年重修時歟。”[6]文獻中推測恢復“端溪”之名大概在乾隆二十二年,但不能確定就是這一年。又查清宣統(tǒng)間修《高要縣志》記載:“雍正十年(1732),總督郝玉麟重修尚稱天章書院,而馬爾泰跋乾隆三年《御稻詩》已稱端溪,則端溪之名乾隆初當已復,舊志續(xù)稿云,意即雍正十年所改,府志又疑為乾隆二十二年重修時始改,說均未核?!盵7]可見,關(guān)于天章書院復稱端溪書院的年份,在宣統(tǒng)前已出現(xiàn)兩種說法:說是乾隆初年,另一說法是乾隆二十二年。那么端溪書院到底何時復名?清代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載:“李光廷《宛湄書屋文鈔·景賢堂先賢贊》云,改名端溪在乾隆初年。馬爾泰《御稻詩跋》可考,跋在乾隆三年,已稱端溪書院。則十七年全謝山《帖經(jīng)小課題辭》猶自署天章山長者,特行文之雅稱耳。杭堇浦與全視望同時來粵,有《登端溪書院天章閣望州衙后園詩》亦可證端溪之名已復在先。府志疑為乾隆二十二年重修時始改,其說未核,今不從?!盵8]由此可以確定,端溪書院復名是在清乾隆初,而不是乾隆二十二年。
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肇慶歷史上第一所書院——星巖書院并入端溪書院,包括經(jīng)費、書籍等。清光緒二十七年,皇帝一紙詔令(《改書院為學堂諭》)。宣告廢止書院,將全國書院改為大、中、小三級學堂。此后,全國書院陸續(xù)轉(zhuǎn)型、改制,使書院由古代邁向近現(xiàn)代的學堂、學校,繼而與近代學制中的高等、中等、初等教育接通,成為近現(xiàn)代教育的基礎(chǔ)。光緒三十一年,應(yīng)皇帝詔令,廣肇羅道蔣式芬、肇慶知府多齡在端溪書院舊址創(chuàng)辦學堂,端溪書院改制為肇慶府中學堂(今肇慶中學前身),有學生四班,學制五年,成為肇慶地區(qū)最早的公立中學。至此,端溪書院退出了嶺南文化教育機構(gòu)的歷史舞臺。
祭祀是傳統(tǒng)書院的一個標志性特征。書院既要實現(xiàn)學統(tǒng)的知識系統(tǒng)的傳承,又要實現(xiàn)道統(tǒng)的生命之間心傳與神傳為核心價值的智慧的傳承,主要通過祭祀這一形式,達到道統(tǒng)與學統(tǒng)的統(tǒng)一。
書院舉行祭祀具體表現(xiàn)為陳設(shè)供品、舉行儀式,向祖先、神靈等崇拜對象行禮,表示尊崇并祈求護佑。早在宋初,書院就已存在祭祀活動。[9]之后書院的祭祀活動越來越普遍,書院逐漸建立釋奠制度。至元代,書院都有專門空間用于祭祀,書院有祠宇也成通行制度。[10]書院祭祀成為書院規(guī)制中越來越重要的內(nèi)容。清人戴鈞衡說:“今天下郡縣莫不有書院,亦莫不有崇祀之典?!盵11]可見書院祭祀是遵從朝廷之制所進行的重要文化活動。
書院祭祀禮主要包括釋菜和釋奠,兩者都屬學禮范疇。釋菜,也稱舍菜,是古代讀書人入學時以蘋蘩之屬祭祀先圣先師的一種禮節(jié)。釋奠即陳設(shè)酒食以奠祭先圣先師之典禮。釋菜禮輕,一般用蔬食菜羹即可,而釋奠隆重,都要殺牲畜供奉。在具體操作釋菜、釋奠禮時,書院可根據(jù)本院的具體情況加以變通,祭祀具體細節(jié)、具體時間安排、祭祀的對象選擇等方面,由書院自己制訂。端溪書院的釋奠禮非常隆重,規(guī)定有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儀式。從端溪書院院長朱一新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所訂的《端溪書院釋奠儀》[12]可以看出,釋奠時間為“歲春秋仲月次丁”,釋奠儀詳盡地列出時日、齋戒、陳設(shè)、省饌、行事等內(nèi)容及禮儀中禮官、禮器、方位、儀節(jié)等各環(huán)節(jié)內(nèi)容。
正祭前準備:祭祀場地的選擇與布置、祭祀物品、齋戒、習儀、眡牲、上香、眡割、刲牲、入廟、陳設(shè)、典器等。祭祀前的齋戒目的是培養(yǎng)祭祀者的敬畏虔誠的心境,以表達對祭祀對象的景仰。前期一日習儀,要反復斟酌禮儀。有三年之喪者不與祭。祭之日天剛亮,主祭者(院長)、陪祭者(監(jiān)院)、諸生與祭者、執(zhí)事者、庖人等都各就各位。
工作人員安排:司祝一人、司香二人、司帛一人、司爵二人、司洗一人、司饌二人、典器二人、典儀一人、引贊一人。工作人員各司其責。
正祭環(huán)節(jié)包括執(zhí)事者各司其事:主祭者就位;迎神;奠帛,行初獻禮;宣祝文;行亞獻禮;行終獻禮;徹饌;送神;奉祀帛,送燎。祭祀當日主祭者、陪祭者、參祭生員、地方百姓等都到場參加莊重、復雜而有震懾力的祭祀儀式和過程,所有人在祭禮中極盡誠意,非常虔敬。
祭祀禮成后諸生到教忠堂北面序立,諸生三揖,院長、監(jiān)院答揖,諸生再相揖,各退,食時馂飲,歸胙等。
在釋奠儀式中所創(chuàng)作的祭文、祝文、拜謁先圣先師等所作的告文等,都屬祭文性質(zhì)。祭文具有文學性,其文學色彩與抒情意向鮮明,字里行間都是真情誠意的致告,產(chǎn)生以文化人的效果。在歌功頌德中包含著豐富的政治意蘊、道德選擇、價值導向、學術(shù)風尚等元素。
端溪書院重祀向?qū)W,每年按慣例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通過祭祀中威儀環(huán)境的熏陶、儀式的即時感化、榜樣的教育力量、祭文的引導作用、道德的教化作用等共同影響,使士人肅然起敬,尊師重道,尚賢崇德,明確奮斗的方向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社會擔當意識。端溪書院祭祀是一種感性教育、榜樣教育、道德教育,也是一種展禮、學禮的表現(xiàn)。也有些人片面地認為祭祀只是宗教活動。筆者認為,不應(yīng)該單純從宗教表面看問題,要看到書院祭祀的本質(zhì),必須回到教育本身分析。雖然教育活動的起源與宗教關(guān)系密不可分,但祭祀只止于一種隆重的展禮形式?;顒颖澈?,最終目的是禮治,是教育,是深入人心智神髓的文化影響。
清代,嶺南文化受到多重文化因素的影響,具有兼容并蓄的特質(zhì),這種兼容性表現(xiàn)為文化的多樣性。端溪書院在多樣文化的影響下,不同文化自由地相互交流與溝通并體現(xiàn)不同的文化價值。具體表現(xiàn)在書院可以自主選擇符合本院學術(shù)旨趣的祭祀對象,主要有先圣先師、先賢先儒、書院山長、書院創(chuàng)建者、民間各種神靈等。書院選擇并確定不同的祭祀對象,目的在于“示以敬道”,也反映了書院多元化認同受祀者的價值?!皶涸O(shè)官,春秋命祀,并遵舊典,非徒尊其人,尊其道也?!庇纱丝梢姡瑫杭漓氩粌H僅是后人對祭祀對象人格的尊崇與敬仰,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對他們所代表學派學說的至誠尊信,最終尊崇他們所體現(xiàn)的文化價值,讓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世代相傳。
不同的歷史時期,先圣先師所指的對象不同??v觀歷代各地書院祭祀的先圣先師,并不是固定的對象。據(jù)學者李申的研究,在唐初,周公和孔子曾在先圣這一地位上交替,至唐高宗以后,孔子才牢固地占據(jù)了先圣的位置。各地書院祭祀的先圣先師,由各書院視具體情況確定,一般專指孔子及其著名的門人、后學。不管選擇和確定哪位祭祀對象為先圣先師,其終極目的都是宣揚和維護道統(tǒng)的角度來考慮。周制規(guī)定,凡立學,必先祭奠先圣先師。唐太宗時要求各州縣均應(yīng)立孔廟,并在地方州縣學校推行祭祀孔子制度。明代,經(jīng)朝廷頒詔,地方學校每年春秋仲月通祭孔子,書院祭祀孔子是當時的一個重要活動。[13]
端溪書院的祭祀中,先圣先師專指孔子。孔子是中國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是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是儒家的象征。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儒學具有強化社會秩序,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作用,是社會實現(xiàn)文化控制的重要力量??鬃拥娜鍖W思想依托書院的講學傳授、學術(shù)研究、祭祀等活動進行傳播與發(fā)展。書院是儒家知識分子集聚之地,是儒家文化傳播中心,也是儒學發(fā)展的基地。儒學以書院為依托而發(fā)展,書院也因儒學的繁榮而興盛。
端溪書院院長馮敏昌曾作《端溪書院率諸生祭圣師文》:“猗歟圣師,元氣所鐘。道集群圣,統(tǒng)傳一中……仰惟圣師,仁臨如天?!盵14]祭文強調(diào)了孔子作為儒學創(chuàng)始人及創(chuàng)辦私學的地位,刪定六經(jīng)的貢獻,道集群圣的學識,對詩與禮的推行,對士人的教誨,后世對孔子的恭敬慕圣之心。通過祭祀中的執(zhí)香行供、參拜祭祀、吟誦祭文、頂禮敬仰等多形式、多層次、多方位的深化,實現(xiàn)人與人格神的人神交流,以教育士人尊師、重道、崇圣。端溪書院將孔子推上頂禮膜拜的祭壇,強調(diào)了對儒家思想及核心價值觀的認同與尊崇。受祭者孔子道冠古今,德參天地,是道德的載體、道統(tǒng)的象征、文化的符號。通過祭祀儒學宗師孔子,提示士人繼承道統(tǒng)、接續(xù)道統(tǒng)、弘揚圣道。清代統(tǒng)治者也希望書院通過祭祀孔子宣揚守土安民的責任意識,達到長治久安的效果,讓道統(tǒng)無形中成為治統(tǒng)工具,形成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
先賢先儒主要指歷代著名的儒學大師、著名的官宦及其他歷史文化名人。元人黃文仲說:“凡書院,皆為先賢作也。先賢能傳先圣之道,以植世教,故師之。先賢之上祀先圣,祖之也;先圣之下祀先賢,宗之也?!倍讼獣壕百t閣中先圣孔子的左右配以先賢周子、朱子。端溪書院為突出孔子的核心地位,祭祀中孔子左右要以配享或從祀突出其地位。選擇配享和從祀對象是由書院自由決定的,但一定是儒家道統(tǒng)和學統(tǒng)中有影響有地位的人物。
院長馮敏昌作《端溪書院始設(shè)先儒周子神位告詞》:“恭惟元公,道集厥躬……況此端溪,獲留宦跡。今茲講院,尤宜矜式。用設(shè)神主,圣師左側(cè)”。[15]端溪書院將周子作為圣師孔子的配享,奉祀于圣師左側(cè),是對北宋著名哲學家,學術(shù)界公認的理學派開山鼻祖、道學宗主、先儒周子理學思想的高度認同與推崇。周子上承孔孟,下起程朱,創(chuàng)立的理學是宋、元、明、清四朝國學。
圣師右側(cè)是朱子,朱子是指朱熹,也稱朱文公。宋代著名的理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詩人,閩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繼承了北宋程顥、程頤的理學,完成了客觀唯心主義的體系。朱熹是唯一非孔子親傳弟子而享祀儒教祭祀,他的理學思想對元、明、清三朝影響很大,是中國教育史上繼孔子后的一人。他創(chuàng)立了書院正式的教育制度,全國書院對朱熹及朱門弟子后學的供祀最為普遍。
據(jù)清代趙敬襄《端溪書院志》:“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郡守錢塘吳公繩年于亭后增建后樓,奉祀先賢。先賢樓奉祀,左右各十人?!盵16]清乾隆時,先賢樓奉祀中左有陳白沙(陳獻章)、李見羅(李材)、陳秉常(陳庸)等,右有黃泰泉(黃佐)、楊復所(楊起元)、湛甘泉(湛若水)等先賢先儒共20人。陳元暉等認為:“書院祭祀的人物,常常標志著書院的學術(shù)方向和學風?!盵17]端溪書院確立的能繼孔子先圣之道并享祀的周子、朱子之后,能代表儒家學派核心人物就是陳獻章。他是明儒心學奠基者,發(fā)展了宋代陸九淵的理學,其弟子湛若水與王陽明各立門戶,并駕齊驅(qū)。[18]但端溪書院先賢樓奉祀總牌位中并無浙江余姚人王陽明的名號,總牌位中的20人中除書院創(chuàng)建者李材外,其余都是嶺南本土名儒。在歷史上,嶺南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落后于中原。至清代,隨著嶺南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這一落后現(xiàn)象開始改變,清代嶺南人不甘于亦步亦趨地追隨中原,地域意識漸強,更注重宣揚與傳播嶺南文化。
明代,儒學實現(xiàn)了由理學向心學的轉(zhuǎn)變,成為儒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陳獻章是承先啟后之人。章沛認為:陳獻章“思想上承宋儒理學的影響,下開明儒心學的先河?!盵19]陳獻章是明代心學的奠基者,他追求中正的價值觀,主張學貴知疑,獨立思考,提倡自由開放的學風,創(chuàng)立具有自己特點的“江門學派”(注:基于歷史地域劃分及其地名來稱呼)。江門學派是明代心學發(fā)展鏈條中與王陽明心學不同的另一條心學路線,源出程朱理學,又有別于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后由其弟子湛甘泉集大成的心學思想派別,是嶺南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支柱。他的“宗自然”、“貴自得”的思想體系開啟了明代心學先河,打破了程朱理學僵化的模式,對整個明代文人精神的取向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明萬歷十三年(1585),當朝為表彰陳白沙在學術(shù)上的重大貢獻,將陳白沙從祀孔廟,追謚文恭。他的弟子明代大儒、白沙心學傳人湛若水更是“生平所至,必建書院以祀陳獻章。”[20]
清朝學術(shù)興盛,特別是到清康熙時,大力推行以儒學為代表的文化。梁啟超稱清朝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黃尊生評價:“嶺南在宋元以前,沒有什么學術(shù)之可言,嶺南而能夠有一種學問樹立起來,實在始于明代,始于理學。而明代理學之柱石,在嶺南(其實不止嶺南而已),則為陳白沙與湛甘泉兩位巨子?!咨?、甘泉,一脈相傳,延綿不絕。由明初以至滿清中葉以后五六百年間,嶺南文化完全呼吸于理學氛圍中,而所謂理學,又十之八九為白沙之精神所支配?!盵21]陳獻章作為廣東唯一一位從祀孔廟的大儒,有“廣東第一大儒”、“嶺南一人”、“嶺南儒宗”之譽。他肇始有明一代心學,他的江門學派又稱嶺南學派,與嶺南地域文化之間形成了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理所當然是端溪書院奉祀的嶺南本土的首要先儒。
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端溪書院改先賢樓為尊圣閣,閣下為景賢堂。后廢景賢堂,復移祀白沙以下二十人于尊圣閣,中仍祀孔子而缺周子、朱子。光緒十三年(1887),院長梁鼎芬易尊圣閣為景賢閣,改祀宋徽國朱文公、明翰林院檢討文恭陳白沙等先賢16人。[22]端溪書院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對祭祀的譜系人物有適當?shù)恼{(diào)整,表明不同學派與不同學術(shù)傾向?qū)W者共同的追求與崇尚。胡適在《書院制史略》中認為:“一時代精神,即于一時代書院所崇祀者足以代表了?!?從端溪書院先賢樓、尊圣閣、景賢閣等奉祀空間所祀對象可以看出,書院尊崇的不僅是儒學宗師及全國著名大儒,更注重發(fā)展扎根嶺南這塊土地上的原生型文化、本根文化的江門學派,標明了自身的學術(shù)歸宿。
端溪書院祭祀對象的選擇是依據(jù)其學說淵源確定的,選擇與確定書院的祭祀對象,意味著學術(shù)思想及學術(shù)歸宿的選擇,也是學派認同、學術(shù)追求、學術(shù)風尚變遷、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
書院奉祀在本院的發(fā)展史上特別有貢獻、有名望、有學行的山長。山長不僅是一所書院主持工作的首腦,更是學術(shù)帶頭人。山長之職自宋元以后便設(shè)有,一直到乾隆四十一年(1776),乾隆皇帝專門下詔將山長改為院長。書院聘選的山長由“經(jīng)明行修,堪為多士模范者”擔任。山長必須是道德品質(zhì)高尚,在學術(shù)界與教育界聲望很高的名師大儒,絕大多數(shù)是獲得科舉功名的碩學鴻儒,是全國著名的學者,有的亦官亦學。聘請山長主要是看人品、學識、是否科甲出身等。一般有進士、舉人等出身資格的限制,也有的不看出身資格,對其年齡、地域問題也無條件限制。如清咸豐十年(1860),胡林翼《箴言書院規(guī)制》中說:“山長一人,掌教諸生,品文藝以道化人,而不與公事焉。不拘科第、年齒、本鄉(xiāng)、外縣,務(wù)訪品行端正,經(jīng)學淹通,有名于時,無玷于躬者,監(jiān)院、掌管及眾士紳公論之,論定而后請之?!鄙介L一般身處體制之外,自由授徒、講學,開展研究著述,主持祭祀學派宗師,憑借道德修養(yǎng)境界、學術(shù)水平及道統(tǒng)的力量,開展批判、規(guī)范思想與行為并主導影響著社會輿論、道德評價,引領(lǐng)書院的發(fā)展方向。山長到各地主持書院工作,從事講學授受、學術(shù)研究活動,因受原地域文化的影響,他們的思想、學術(shù)也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
據(jù)1996年出版的《肇慶市志》統(tǒng)計,清代擔任端溪(天章)書院院長名錄(雍正七年以前無資料)[23]歷屆山長(院長)就有33位。其中著名山長全祖望、馮敏昌、何夢瑤、馬俊良、謝蘭生、林召棠、梁鼎芬、朱一新、林紹年、傅維森等的辦學思想深刻影響著嶺南文化教育的發(fā)展。如廣西欽州的馮敏昌山長是清代乾嘉時期嶺南一位重要的詩人和教育家,是嶺南后世道德標桿。他曾任教河南河陽書院和廣東端溪書院、越華書院、粵秀書院,為嶺南文化在清代中期的再度繁榮作出了不朽的貢獻。[24]清嘉慶四年(1799)任端溪書院山長時,制定學規(guī)16條,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教學思想。清代交通不便,通訊不暢,馮敏昌作為廣西人,到河南、廣東等省任山長、主講,使不同區(qū)域的封閉、獨立的文化沖破山河阻隔,得以跨地域交流、傳播與發(fā)展,促進了不同區(qū)域的學術(shù)理論水平與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提高了區(qū)域文明程度。在當時的中原人眼里,馮敏昌就是嶺南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改變了中原主流文化對嶺南文化落后的印象,提升了嶺南人的文化自信。
在端溪書院發(fā)展史上,全祖望是貢獻最大的山長。全祖望號謝山,浙江鄞縣人,清代浙東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曾執(zhí)教并擔任端溪書院院長,潛心講學,著作達35部、400多卷,是中國文學寶庫中的瑰寶。他主講端溪書院,對南粵學風影響很大。乾隆十七年(1752),院長全祖望訂立學約四則:“正趨向,厲課程,習詞章,戒習氣?!逼浣虒W宗旨體現(xiàn)出德育與智育并重。他制訂出一套合乎端溪書院精神的教學方法與制度,并以自身的文化精神與教育思想全面影響著肇慶教育,提升了當?shù)卣w教育與道德水平。清代傅維森《端溪書院志》:“閣下中楹為謝山祠,祀前端溪院長全謝山先生?!盵25]由于他有功于端溪書院,故在景賢閣前建有“全先生祠”,作為永久紀念全祖望先生?!罢挛迦諡橹x山先生生日,設(shè)清酌庶羞,詣祠行禮始于院長梁鼎芬?!痹洪L梁鼎芬對全謝山先生道德修養(yǎng)、學問研究的推崇,明確定位奉祀儒者、學者全謝山先生的意義,目的是樹楷模立標桿以激勵后學。
據(jù)傅維森《端溪書院志》:“乾隆十七年(1752)主講端溪書院,釋奠禮成,祀白沙以下二十有一人,從前未有之典云云?!戎^從前未有之典,其位次必經(jīng)謝山手定可知也?!x山碩學鴻儒,厘定祀典,實有卓見?!盵26]可見,全謝山任端溪書院山長首要之舉是立祀主,奉祀陳白沙等人,確立能實現(xiàn)學者價值理想的精神內(nèi)核,規(guī)定立院宗旨,明確教育方向。確定陳白沙理學為當時的書院文化靈魂,為傳承儒學起到“正學脈”的引導作用。
書院祭祀創(chuàng)建書院、對書院發(fā)展有功與本鄉(xiāng)本土文化教育有重大貢獻的官員,同時又是學術(shù)或者風教上被后人仰慕的人。如端溪書院景賢閣西楹祀李見羅(李材)先生。李材既是官員,又是學者,還是嚴于修身的儒士。李材字孟誠,江西豐城人,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考中進士,朝廷授刑部主事,是明朝末年的地方官員,是嶺南抗倭的重要將領(lǐng),在嶺南屢立軍功,是具有文韜武略的人物。明萬歷元年(1573),時任嶺西道僉事李材購買在嶺西道署左側(cè)的官署隔壁空宅(即在肇慶府學宮西側(cè)的鼓鑄局舊址,今為端州城中路167號的肇慶中學初中部西北角),改建為端溪書院,以便更好的授業(yè)傳道。李材在繼承師門的基礎(chǔ)上提出止修學說,以“知止”為原則,以“修身”為目的,勉勵學生以修身為本,以家國為念,心懷天下。李材創(chuàng)建端溪書院引起兩廣總督殷正茂的不滿,在與殷正茂的沖突中負氣離職。從此這位端溪書院的創(chuàng)始人與端溪書院再無交集。李材也是端溪書院的主講,他喜歡聚徒講學,有眾多門徒。他崇尚學術(shù),是創(chuàng)立“止修學說”的一代名儒。他的著作有36種,代表作《大學古義》是他在任廣東省僉事期間在府、縣學以及端溪書院講學的講義。他創(chuàng)設(shè)書院的初衷是為了講明正學并矯正學風,使端溪書院成為當時的學術(shù)研究重地。
端溪書院院長朱一新《端溪書院祭李見羅先生文》:“判一官以衛(wèi)道兮,后之人涕泗而沾襟??埾壬⒔橘?,夙承師于東廓……昔文翁之興學兮,就石室而祠之。矧先生之峻潔兮,吾黨百世之師?!盵27]清代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又以書院為見羅先生所創(chuàng),于西楹設(shè)特座祀明嶺西兵備僉事李見羅先生?!盵28]通過祭祀有著深厚儒學背景,飽讀詩書的創(chuàng)始人李材,目的是突出其道統(tǒng)源流和建院功績,以進行傳統(tǒng)和典型模范教育,表達對李材為肇慶當?shù)亟逃冻龉I(yè)的禮敬,啟示后人要崇德報功。李材當時根據(jù)地方的需要自主創(chuàng)建書院,并倡導自由講學,進行學術(shù)研究,體現(xiàn)了書院具有多元的思想、相對的獨立性、純粹的自由精神與士人守護思想獨立的勇氣。這也是當今大學應(yīng)該借鑒書院精神,保持為大學的根基所在,更是大學應(yīng)該負有的首要責任。
書院祭祀對象還包括各種神靈。書院祭祀中國民間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祿位之神的文昌帝君及能主宰文章興衰之神的魁星。端溪書院掞天閣同時奉祀文昌帝君和魁星:“掞天閣舊祀文昌、魁星,正座居中,南向?!盵29]
文昌本名星,亦稱文昌星或文星,民間認為文昌帝君是主持文運功名的星宿,能主管天下文人考試命運,主宰士子功名利祿之神。學者劉伯驥認為,文昌是吉星,主大貴,讀書人想獵取科第,必須禱祭。清代趙敬襄《端溪書院志》:“雍正十年壬子,制府奉天鑲白旗郝公玉麟葺而新之。十二年,賜帑金以資膏火。前為講堂,堂之上即天章閣,奉祀文昌?!盵30]清代,大多數(shù)書院逐漸變?yōu)榭婆e考試的預備場所,很多生徒的學習宗旨就是追求功名利祿,各省的書院奉祀文昌帝君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至嘉慶六年(1801),文昌帝君還被朝廷列入祀典。[31]
魁星也是中國古代的星宿名。端溪書院院長吳詒灃作《端溪書院祀魁迎神送神曲》:“端之州兮石嶄新,曜兩粵兮星山。指璇璣兮宛然,神高居兮掞天”。[32]在端溪書院儒士學子心目中,魁星主文運,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被魁星朱筆點中的人,都是金榜題名之人。
端溪書院也祭祀道教體系神話中的土地神。土地神又稱福德正神、土地公公、社神等,是民間信仰中眾神之一,是道教諸神中地位較低的神祇。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土地神屬民間信仰中的地方保護神,民間祭祀以求保收成、保平安、求生意發(fā)展、求神恩保佑、祈福之意。端溪書院曾專門建福德祠以供祀土地神。清傅維森《端溪書院志》記載:“福德祠在頭門內(nèi)庭東,祀土地神,西向?!盵33]
端溪書院祭祀道教體系中的文昌帝君、魁星、土地神等神靈,對讀書人來說,書院祭祀這些神靈,不能片面地認為只是討好阿諛以求功名利祿,更主要的是順應(yīng)朝廷民風教化的意旨,在服務(wù)于科舉文化的同時,還致力于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建設(shè)。這是書院祭祀文化與嶺南區(qū)域風俗、民間信仰活動相互融合的人神互惠的體現(xiàn)。學風與民風結(jié)合,相輔相成,形成合力,也是書院儒家文化與道教文化的相互交融的有力體現(xiàn)。
正是書院、儒學、士人相結(jié)合主導端溪書院祭祀,使書院沿著“道”的方向發(fā)展。雖然書院只是外在的形,但通過祭祀,可以使士人掌握儒學內(nèi)在的靈魂。在清代儒學繁盛、學派爭鳴的歷史環(huán)境中,端溪書院立足一定的價值判斷,在各種儒學體系中選擇并定位好本院的儒學發(fā)展方向,并通過祭祀向士人提供一種規(guī)范、一種導向,使士人在隆重的儀式中感受恩遇之厚,反思責任之重,確定進德修業(yè)的方向,踐行儒家精神,形成特定的文化自覺。這樣,端溪書院士人才能自覺肩負起時代賦予的歷史使命與社會責任。
注釋:
[1]劉利平:《兩廣總督府駐肇慶大事年表(1564-1746)》。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第6-7頁,2014。
[2][6] [清]屠英等修、胡森等纂:(道光)《肇慶府志》(一) (卷六)《建置二》?!稄V東歷代方志集成:肇慶府部》第8冊。廣州: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第205頁,2005。
[3]章柳泉:《中國書院史話》。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第35頁,1981。
[4][12]鄧洪波:《中國書院學規(guī)集成》。上海:中西書局,第1356、1368頁,2011。
[5]趙所生、薛正興主編:[清]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序》,《中國歷代書院志》(第3冊)。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第355頁,1995。
[7][清]馬呈圖等:(宣統(tǒng))《高要縣志》(卷十二)《學校篇一》。《廣東歷代方志集成·肇慶府部》第13冊,第676頁。
[8][清]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卷一)《建置》,第357頁。
[9]陳谷嘉、鄧洪波:《岳麓書院祭祀述略》。《中國書院制度研究》(附錄一),浙江教育出版社,第585-594頁,1997。
[10]唐肅:《皇岡書院無垢先生祠堂記》?!兜ぱ录罚ň砦澹?,《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8頁,2002。
[11]戴鈞衡:《書院雜議四首.祀鄉(xiāng)賢》,《桐鄉(xiāng)書院志》(卷六),清末活字?!吨袊鴼v代書院志》 (第9冊),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第766頁,1995。
[13]曾令存:《客家書院》。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第67頁,2015。
[14][15][27][32][清] 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卷六)《藝文·詞翰》,第395、399、397頁。
[16]趙所生、薛正興主編:[清]趙敬襄編《端溪書院志》,《中國歷代書院志》(第3冊)。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第445頁,1995。
[17]陳元暉、尹德新、王炳照:《中國古代的書院制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第148頁,1981。
[18]李權(quán)時、李明華、韓強主編:《嶺南文化》。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12頁,2010。
[19]章沛:《陳白沙哲學思想研究》。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1頁,1984。
[20][明]張廷玉等:《湛若水傳》,《明史》(第283卷)。上海:中華書局,第7266頁,1974。
[21]黃尊生:《嶺南民性與嶺南文化》。北京:民族文化出版社,第25頁,1941。
[22][25][26][28][29][33][清]傅維森編《端溪書院志》(卷三)《祀典》,第 367、368頁。
[23]肇慶市端州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肇慶市志》。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586-587頁,1996。
[24]楊年豐:《論馮敏昌及其嶺南書院教育》?!稓J州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第1頁。
[30][清]趙敬襄編:《端溪書院志》,第445頁。
[31]樊克政:《書院史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155頁,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