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雪

摘 ? ?要： 筆者以魯迅文本為例，從后現(xiàn)代課程視域研究魯迅文本內涵的豐富性，由“對話”引發(fā)反思的歷史回歸性，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文化關聯(lián)性，以及讀者闡釋文本應遵守的嚴密性標準。新構建的后現(xiàn)代視角語文課程，能夠讓我們向“沒有人擁有真理而每個人都有權利要求被理解的迷人的想象的王國”前行。

關鍵詞： 后現(xiàn)代課程 ? ?魯迅文本 ? ?語文課程

米蘭·昆德拉說：“沒有人擁有真理而每個人都有權利要求被理解的迷人的想象的王國?！盵1]

中華民族自古有著偉大的文化感，深沉敦厚的歷史感，細膩蘊藉的內向深度，堅韌平實的精神內核，這正是語文課程必要的。若我們能立足于本民族奇妙的精神傳統(tǒng)構建后現(xiàn)代語文課程，就能避免如現(xiàn)代主義范式課程一樣陷入極端技術理性的泥坑。

1.文本內涵的豐富性

這個詞指課程的深度、意義的層次，多種可能性或者多重解釋，與內涵的繁復深奧相切合，魯迅的雜文語言藝術毫無規(guī)范卻令人為之贊嘆?！队浤顒⒑驼渚分恤斞竿诰蛄酥袊鴿h語藝術的所有可能性，白話與文言混生，重章迭唱與復杳，參差不急與整齊劃一并立，感嘆句反問句轉換，詩經(jīng)、楚辭、漢賦、唐傳奇、明小品，清戲曲……所有語言藝術在此渾然天成、相得益彰，毫無牽強附會之嫌而有琴瑟和鳴之美，把中國漢語言志、抒情、論辯的功能發(fā)揮到巔峰。

我們要深刻認識到語言文字反常規(guī)性背后的深富內涵，魯迅仿佛是“故意”破壞語法規(guī)則，違反漢語常規(guī)構造，制造出一種不和諧的拗體，以打破語言對思想的束縛，同時取得荒誕、奇峻的美學效果。然而只有當我們放逐了語言“應該”遵循的邏輯，才能咀嚼出魯迅書寫的國民性的卑瑣困頓和人類共同困守的牢籠之感。若是架空歷史，作家的親身經(jīng)歷、氣質性格、文化教育背景就失去了文本解讀的意義，魯迅的雜文是對現(xiàn)存秩序（社會、文化的秩序，思維邏輯的秩序，以及語言的秩序）的大不敬和隨意戲弄，以及明知道帶著鐐銬仍然渴望著自由地思想與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掙扎。其修辭的刺激狠透、設擬的逸出常軌、諷刺的叛逆異質背后是他對始終沒有走出奴隸時代國民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矛盾情感。

2.由“對話”引起反思的回歸性

回歸性彰顯了人類的主體意識，是人類創(chuàng)造意義的方式，因此意義是個人“創(chuàng)造”的和歷史“生成”的，并非僅僅由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和得到有效“證明”的。以《故事新編》為例，所謂“新編”就是一種新的闡釋，一種穿越時空的對話，一種以作家主觀視角為統(tǒng)治者、勝利者記載的歷史“祛魅”。魯迅關注的古人不外是中國古代神話里的英雄始祖與歷史上的大圣大賢，他們在傳統(tǒng)文本中都居于高堂圣殿，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魯迅恰恰把他們拉回到凡俗的雞飛狗跳的日常情境中，抹去他們英雄主義的神光，還原為小人物的本相，由此，一種神圣的烏托邦宏大敘事被瓦解。神話與歷史作為一種現(xiàn)存社會的隱喻，不僅讓我們以一種嶄新的視角看待曾經(jīng)，更為人敲響了警鐘：“今天”是否是“昨天”的重演？

如《補天》的描寫重心不是女媧造人補天的英雄行徑，而是當她發(fā)現(xiàn)歷經(jīng)艱辛創(chuàng)造的東西竟是一群只知道相互殘殺的丑陋“人類”時，“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聊”，創(chuàng)世精神褪掉圣光反生出了精神的苦悶?！侗荚隆凡粚懹⑿酆篝嗌淙盏暮蘸諔?zhàn)功，反過來竭力鋪寫他變成凡人后的門前冷落車馬稀，崇拜者退去，弟子與親人的背叛，英雄失去了對手后的自艾自憐，無可奈何地注定平庸化……這兩篇小說實際上是關于“先驅者命運”的思考，不僅是關于辛亥革命里祭出熱血徒留給人做“人血饅頭”的夏瑜似的徒勞犧牲者，還有歷朝歷代、古今中外所有具有“先鋒”意識的開拓者，不為人理解的，異端的舉措之后究竟該何去何從，“救贖”的博施濟眾之后能否成全自己？

魯迅文本表現(xiàn)的一個維度是揭示“古”“今”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歷史其實始終是“在場”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不可割裂，且非序列性前進的邏輯。文學上的“古今雜糅”手法不僅是為了造成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效果或布萊希特的“離間效果”，而且是故作“油滑”對現(xiàn)實進行揭露和嘲諷，他以現(xiàn)代燭照古代，以古代警醒現(xiàn)代，更深刻地揭示出勝者編纂的歷史中某些被刻意掩蓋的真相。在《故事新編》很多篇目里，都可以發(fā)現(xiàn)或現(xiàn)或隱或濃或淡地存在著“莊嚴與荒誕”兩種色彩語調互相補充、滲透、消解。深刻思考后則會發(fā)現(xiàn)魯迅的自我懷疑：反抗是否有效？革命究竟會不會淪為“萬民觀瞻”的“狂歡節(jié)”？同樣，今天我們借古非今，在看待“偉大”這一詞時是否會透過魯迅反常規(guī)多疑思維燭照下的犀利與刻毒仔細考量呢？

3.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聯(lián)性

文化聯(lián)系的觀念強調描述和對話是解釋的主要工具，我們所有解釋都與地方文化相關，而且與其他文化及通過全球模體進行的解釋相互聯(lián)系，在這種雙層框架中論述發(fā)揮的作用遠比在現(xiàn)代主義提出的基礎主義、抽象的和有特權的框架中發(fā)揮的作用要大。于是，論述成為切尼所稱的“背景性”論述——由我們自身、我們的歷史、我們的語言、我們的位置的地方所界定，而且拓展到更加廣闊的全球和生態(tài)網(wǎng)絡中[2]。

魯迅擁有文化廣泛聯(lián)系的視野，他驚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世界里的格格不入，為國人敲響了驚世洪鐘。比如乾隆年間修訂的《四庫全書》一般被認為偉大的文化積累，盛世修史有大氣魄，但魯迅揭示出“文化統(tǒng)制”的觀點[3]，他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歷史的闡釋權”掌握在特定人群的手里，這不就是篡改歷史，強迫遺忘嗎？帶著這樣犀利的眼光再次審視當代傷痕、反思、改革小說，是否會有新的闡釋，這個問題不得不讓我們深思。

有人說魯迅徹底割裂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的聯(lián)系，使傳統(tǒng)文化在“五四”時期斷裂，喪失了民族的自尊與自信。這樣的謬論之所以產(chǎn)生，首先源于其觀點脫離了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國的“地方性”，還有中國人“自身”。魯迅確實“主張少看或者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古書”[4]，這是針對當時“尊孔復古”的逆流提出的，針對面臨著亡國滅種還醉生夢死的世相提出的，更是針對“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衷”[5]的國民性提出的。完全架空語境，忽視言論的基本精神取向就否定魯迅是一種斷章取義。

還有人認為魯迅的國民性批判來源于“西方人的東方觀”，按照西方人的眼光診斷中華民族的精神疾患，客觀上印證了西方征服東方的合理性。首先，這個謬論根本沒有正視中華民族彼時的劣根性——奴性、面子觀念、看客心態(tài)、馬虎作風、麻木自私、冷漠無情、愚昧保守……不是空穴來風。其次，該謬論沒有立足于魯迅早年經(jīng)歷，他受到過一些外國作家學者的影響，如廚川白村的“霹靂手”精神，美國傳教士史密斯的《支那人氣質》等。他正是立足于中西方文化的雙重焦點為中國尋找一條文化轉型之路，而非為了貶損國人而“好罵人”。最后，對待西方文化，魯迅也非一味“拿來”。現(xiàn)代主義大力鼓吹的科學主義在當時蒙昧的中國被眾多知識分子奉為靈丹妙藥，魯迅早以前瞻性的目光洞察到了現(xiàn)代性可能蘊含的“文明病”——科學對人生的“僭越”。他在1907年的《文化偏至論》中就明確提醒：科學的提倡必須“致人性之全”[6]。其次還有對“民主”的警惕，他認為“社會之內，蕩無高卑”若是全然實現(xiàn)，就會導致社會的停滯，如此“以眾虐獨”的偏激在后來社會主義初步探索時期確實一語成讖。

魯迅所致力于探討的民族文化轉型之路并無一味西化之嫌，那些指責魯迅“西方人的東方觀”的論調是粗野的，顯然是硬搬硬套目前所謂熱門的“后殖民”理論，失去了公允的評價。

4.確定性和不確定性相統(tǒng)一的嚴密性

嚴密性防止轉變性課程落入“蔓延的相對主義”，將轉變作為現(xiàn)代標準的另一種方案，它不是“反標準”，而是要求我們吸收現(xiàn)代性不具備的解釋性和不確定性，不斷尋求新的文本意義，即杜威提及的“觀念的心理精制”，不要過早地以一種觀點的正確而結束，而要將所有觀點投入到各種組合之中。如伊澤爾所言，讀者和文本之間的對話是雙向的過程，二者都有自己的聲音，在這種對話中確定性和不確定性組合在一起[7]。

《阿Q正傳》中的“精神勝利法”一直被鄙夷地看做一種喪失了中國人基本尊嚴的表現(xiàn)，是近代以來深受封建主義、帝國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壓迫下中國底層窮苦人民的真實生存寫照，推翻三座大山似乎就迎刃而解，天下太平——這也是局限于從階級分析角度來談，若從人類學角度探討，阿Q代表跨越種族、時代、性別、階級、年齡的具有普適性的“個體存在”，人類其實都面臨著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的生存困境：個體基本生理訴求得不到滿足的生計問題（《生計問題》）、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的飄零之感（《戀愛的悲劇》）、貪生怕死的恐懼與卑微（《大團圓》）……人的一次次奮不顧身和自以為是的努力不免是一次絕望的輪回。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返回自身。（《從中興到?jīng)]落》）恩格斯說：“他們既然對物質上的解放感到絕望，就追尋精神上的解放代替，就追尋思想上的安慰，以擺脫完全的絕望處境。”[8]在這種意義上，“精神勝利法”的選擇是無可非議的。且從存在主義哲學角度來看又有了新的視角，阿Q如同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無數(shù)次推動巨石上山，周而復始，永無完盡，他在一個無意義的世界中創(chuàng)造著微小的掙扎著的意義，因此他的姿態(tài)是“反抗”。反抗使阿Q將自己的意義賦予生存，這個姿態(tài)貫穿了凄苦的人生全部，是反抗重塑了阿Q的尊嚴。對于人類來說，除了勇氣能使人與一種可怖的、宿命的、難以把捉的現(xiàn)實搏斗之外，什么都不是令人感喟的，人類的自尊是一種令種族得以維持永繼的靈力，因此，阿Q在認知能力之內做出的一切徒勞無功的掙扎都不該被唾棄，這種自我信賴的意志，這種自由選擇并自我承擔的心愿，這種不甘退卻的態(tài)度，于荒誕中包含著某種孤獨而睿智的東西。現(xiàn)實的非人性（不只是階級壓迫）造就了人的珍貴，棄置這種現(xiàn)實，同時棄置了人自己，我們不應在嘲諷阿Q卑瑣可憎、痛斥階級壓迫和環(huán)境黑暗的同時迷失自身。那種淺薄的斷章取義，卸下了讀者思想的重擔，這本該是每一個生命獨自背負的。

魯迅正是對這一生存狀態(tài)的正視而揭示了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一個重要側面，使自己具有了超越時代、民族的意義與價值，啟發(fā)我們沿著同樣的思想深度研究其他作家對人性的書寫，穿透對封建制度和階級對立的批判，深入對個體生存狀態(tài)和對人類終極關懷的情感體驗層面。這些真實的思考不應當被“標簽化”以創(chuàng)造某種“宏大敘述”，也不應當被有意遺忘，需要語文課程致力于構造一個以批判性、同情心為核心的社區(qū)。在此，我們得以持續(xù)性進行課程的轉變和自身的轉變，從“是”邁向“可能是”，正如布魯納所言，我們要用思想創(chuàng)造一個可能的世界。

參考文獻：

[1]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166.

[2]廖勇，盧小新.4R”課程模體與啟示——多爾后現(xiàn)代課程觀探微[J].當代教育論壇，2007（12）.

[3]魯迅.買小學大全記[A].魯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7.

[4]魯迅.青年必讀書[A].魯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72.

[5]魯迅.無聲的中國[M].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14.

[6]魯迅.科學史教篇[M].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5.

[7]馬友平.試述接受美學中的“意義未定和空白”及讀者的閱讀[J].渝西學院學報，2002（01）.

[8]恩格斯.布魯諾·鮑威爾和早期基督教[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