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孫喜玲 編輯 | 孫鈺芳
喜光耐熱又耐寒的沙棘是塞上三邊地區(qū)極為普遍的植物。攝影/ VCG
渴望到靖邊一游已經很久了,那里不僅有我同氣相求的文友,更有心馳神往的統(tǒng)萬城和無定河。2003年的夏天,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和理由,為音樂劇《王貴與李香香》的改編,我應靖邊文化局的邀請,到故事發(fā)生的所在地采風。
靖邊、安邊和定邊統(tǒng)稱“三邊”,均屬榆林地區(qū)管轄。靖邊位于陜西以北,和內蒙接壤,緊靠鄂爾多斯草原,古時隸屬朔方,是匈奴人的發(fā)祥地,至今彪悍的民風依稀可見。漢武帝平定朔方后,曾向此地移民十萬人屯邊。明洪武年間,也曾有從山西大槐樹下向靖邊的移民。
通往統(tǒng)萬城的路上,沿途生長著一種蓬蓬的毛頭柳,在炎炎烈日里灑下團團的綠蔭。天很熱,塞上的風卻是透氣而涼爽的。天空湛藍,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悠然飄過。
途經無定河,下車駐足觀賞,但見無定河迂回曲折,清澈碧綠,時寬時窄,時急時緩,古詩般韻味十足地流淌著。無定河因為晚唐詩人陳陶的一首《隴西行》(勢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而著名。這條見證了幾多歷史興衰、政權更迭的河流,在寬闊的河床上顯得十分瘦細,但依舊千折百回,展示著活潑潑的生命力。河兩岸的莊稼郁郁蔥蔥,濃一抹淡一抹的綠,譜寫著塞上的田園牧歌,看上去很像一幅幅的油畫。隨意橫陳在田間路邊的柵欄疏疏密密,歪歪斜斜,有著地老天荒的滄桑意味,唐代詩人陳佑《無定河》“無定河邊暮角聲,赫連臺畔旅人情。函關歸路千余里,一夕秋風白發(fā)生?!闭f的就是這個地方。
無定河在秦漢以前稱奢延河,南北朝時期稱夏水、朔方水,唐代因其水勢洶涌,卷石含沙,河床無定而稱為無定河。在古代,無定河兩岸曾生活著匈奴、獫狁、鬼方、犬戎、狄等游牧民族。歷史上的無定河流域森林茂密,水草豐盛,牛馬銜尾,有著碧水青山的自然景觀和興旺發(fā)達的農牧業(yè)生產。后來由于連年戰(zhàn)亂,屯軍開墾,毀滅森林,毛烏素沙漠南移,致使水土流失而逐漸荒涼。五胡十六國時期的大夏國都統(tǒng)萬城,就坐落在距離靖邊縣城五十公里處。
統(tǒng)萬城因顏色的緣故,當地人稱“白城子”。建造這座著名城池的是大夏國君赫連勃勃,因此統(tǒng)萬城又叫赫連城。當年赫連勃勃路過此地,對統(tǒng)萬城一帶的風光贊嘆道:“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庇谑窃诠?13年,興建都城于此地,歷時六年,取“統(tǒng)一天下,君臨萬方”之意,命名“統(tǒng)萬”。據考證,1600年前的統(tǒng)萬城周邊分布著眾多的湖泊、河流、沼澤,直到今天,統(tǒng)萬城附近仍有許多以“海子”稱謂的地方。經歷了歷史的風雨剝蝕,統(tǒng)萬城只剩了斷垣殘壁,在強烈的日光下,白刷刷地佇立著,那是歷史的殘骸,是大夏王朝一綹風干的靈魂。墻身上一條條夯土夾筑的痕跡清晰可見,用手摳一摳,堅硬如石。
不見了雕梁畫棟,遠去了羌管悠悠,有的只是歷史的凝重和歲月的滄桑,只是荒涼大漠一覽無余下殘留著的些許雄渾氣魄。一篇《統(tǒng)萬城銘》記錄了赫連城當年的輝煌壯麗,成為后人窺探該城舊貌的一條捷徑,證明了文章比建筑更可以不朽。如果沒有這篇文章,我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就在這貧瘠蕭索的大漠間,曾經有過一座奢華至極的大夏國都,有過水草豐美,“臨廣澤而帶清流”的繁榮景象。《統(tǒng)萬城銘》記載道:
搜文梓于鄧林,采秀石于恒岳,九域供以金銀,八方獻其瑰寶。高構千尋,崇基萬仞。崇臺霄峙,袖闕云亭,千榭連隅,萬閣接屏,恍若晨曦,昭若列星。中無晝夜之殊,內無寒暑之別。故善目者不能為其名,博辯者不能究其稱,雖如來須彌之寶塔,帝釋仞利之神宮,尚未足以喻其麗,方其飾矣。
大夏國在歷史上僅存在了二十多年,就被北魏滅掉了。而統(tǒng)萬城則毀于北宋年間。其時宋太宗因安定邊境政治的需要,下了一道《廢夏州舊城詔》:“久困兵鋒,蓋由白雉之城,深在強鄰之境。豺狼因而為援,蛇豕得以興妖?!湎闹菖f城宜令廢毀,居民并遷于綏銀等州,分以官地給之,長吏倍加撫存?!睕]有文字記載當年宋兵是如何將這座城池廢毀的,想必也頗費了周折。
歷史就這樣在興建與毀壞的交替中一步步走過來,也必將繼續(xù)走下去。
殘敗的統(tǒng)萬城上一個個排列有序的洞穴,成了老鴰們的棲息地,黑色的鳥兒此起彼落在天空中盤旋飛翔,凄厲的鳴叫聲回蕩在空曠的藍天下,多少有點傷感的味道。史載赫連勃勃生性殘暴多疑,好殺伐征戰(zhàn),卻十分崇尚漢文化,人也長得偉岸俊美。還頗有些自知之明,說:“朕無撥亂之才,不能弘濟兆庶,……垂之來葉,將明揚仄陋,以王位讓之,然后歸老朔方,琴書卒歲。”從赫連的這番話和《統(tǒng)萬城銘》一文中,不難看出大夏王朝的漢文化水準。閉目想象,不知道這座“中無晝夜之殊”“內無寒暑之別”“溫室嵯峨、層城參差、楹雕虬獸、節(jié)鏤龍螭”的宮殿里曾經上演過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
這兒是王貴與李香香故事的發(fā)生地,過去叫死羊灣,如今叫廣養(yǎng)灣。文化局長李君親自駕車,在一叢一團的沙柳沙蒿中穿行。
到了死羊灣,老鄉(xiāng)指著一排已經沒有了門窗戶牖的土窯洞說,這就是李香香原來的家。那窯洞像是沒了牙的嘴巴,大張著,看上去有些瘆人,洞外有幾棵野生杏樹,密匝匝的掛滿了指頭肚大的杏子,顏色黃綠相間,已經熟透,摘一顆嘗嘗,正是童年的味道,是杏子真正的味道,是自離開農村后就再也不曾嘗到的味道。李君童心大發(fā),孩子一樣爬到樹上去摘了起來。
靖邊有一種花叫苦豆花,苦豆花結出的豆子是苦澀的,開放的花朵卻是美麗的。這里還生長一種奇特野草,叫地椒葉,看上去瘦小黃綠,很不起眼。揪起一把搓碎了,就會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那香味有點接近孜然和花椒,但又絕然不同,羊很愛吃這種草。吃了地椒葉的羊,肉質便有了地椒葉的芳香,當地老百姓在煮羊肉的時候再把陰干的地椒葉當作調料放進鍋中,煮出的羊肉毫不腥膻,是真正的人間美味。
擰條根是一種野生的灌木,這種植物非常頑強,不論天有多旱地有多薄,它的根系都能穿透干硬的黃土深深地扎下去,活得青青綠綠,蓬蓬勃勃。因此靖邊文友的詩歌集就用了“苦豆花”“地椒葉”和“擰條根”來命名,也只有見過這種植物的人,才能理解那些詩歌集如此命名的深刻含義。擰條根和地椒葉就是陜北人的個性和本質,李香香是這樣的個性和本質,我那才華橫溢的文友也是這樣的個性和本質,都有著苦豆花一樣的滋味,有著擰條根一樣的頑強和地椒葉一樣的芬芳。
看過李香香的舊址,來到老鄉(xiāng)弟弟的家中。遠遠就聞到了牲畜糞便的臭味,門前栓著的大黃狗對著我們一行狂吠起來。院子里有著三孔破舊的土窯洞,兩個四五歲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光著腳丫驚恐地直往母親身后鉆??吹贸鲞@是一戶比較富裕殷實的人家,一輛三輪,一圈山羊,兩頭牛,一頭騾子。一只土雞正在飼料盆前悠然地喝水。主婦約莫三十多歲,瘦削黝黑的臉上,深深的皺紋縱橫交叉,對著來人呲嘴笑著,露出紅紅的牙肉。主婦熱情地招呼我們進窯去,把曬成半干的杏干從缸里舀了水清洗了待客。想必這些杏干就是農家小孩唯一的零食。摘過杏子的手有些黏糊,我問有水嗎,可不可以洗洗手?李君說,嘿,這里的人吃水都困難得要死,哪里有水洗手。我默然,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唐突和奢侈。進了老鄉(xiāng)的窯洞拍了幾張照片,感覺陜北的窯洞要低矮昏暗些,遠沒有山西黃土高坡的窯洞寬敞明亮,但無疑是當地最經濟實用且冬暖夏涼的建筑,因此想起了在這里流傳甚廣的清末巡撫王齋堂的《七筆勾》。讀來雖是有點非詩非文,卻是靖邊歷史上的真實寫照。該文經過民間的傳抄,有不少謬誤,讀來令人捧腹,略作修改于此處道來,算做奇文共賞:
百里遨游,萬千溝壑無盡頭。山窮禿且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愁,山川無錦繡,狂風陣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去磚木全用土,烈日曬難透,陰雨不滲漏,沙土筑墻頭,燈油壁上流,骯臟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燒茶敬一甌。剁面調鹽韭,待人實親厚,豬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卷殘云吃盡方丟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沙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也將就,毛氈鋪炕被褥皮襖湊,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藍衫便罷休。方才入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榮華盡享夠,嫖風浪蕩不向長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發(fā)蓬松灰滿頭。腥膻猙獰口,面皮賽鐵銹,黑漆鋼叉手,衣褲不遮丑,云雨巫山哪懂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地椒葉,又名百里香,既是優(yōu)質牧草,也是三邊三民烹煮羊肉的上等佐料。 攝影/ VCG
陜西榆林統(tǒng)萬城遺址風光 攝影/ VCG
塞外沙丘,韃靼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心性似馬牛,語出不離俅,禮貌談何周,圣人遍到此地偏遺漏,因此上把禮儀廉恥一筆勾。
當然,《七筆勾》所寫已成歷史,如今的靖邊人已擺脫了貧窮落后的面貌。山珍海味,雕梁畫棟,綾羅綢緞已不在話下。剁面成了城里人喜歡的農家飯,靖邊縣城到處可見“羊肉剁蕎面”的飯館,生意興隆。尤其是“風干羊肉剁蕎面”,通常的做法是把風干的羊肉切成指頭肚大的丁,燉成澆頭。用帶有雙把的大刀,左右手同時動作,在搟成半指厚的蕎面上麻利地剁下去,剁出的面條又細又勻,煮熟后澆上用地椒葉燉出來的風干羊肉,味道一絕。通常是一盆面條一盆鹵,不夠再上,管飽為止,不會再另外收錢。剁蕎面吃起來口感很好,比山西的手搟面還要勁道,只是比較難消化。剁蕎面的剁是靖邊地方小吃中一門獨特的功夫,非本地人從小訓練不能做到。
天賜灣、小河、青陽岔等地,曾經是革命根據地,至今保留著紅軍當年轉戰(zhàn)靖邊時毛澤東、任弼時、周恩來等人居住過的窯洞。前來陪同我參觀的人,一路上為我講解了當年紅軍在這一帶和胡宗南周旋的故事。
到達天賜灣時,已近中午,太陽很毒,經過一段土路的顛簸,感覺又渴又餓。村子里靜悄悄,老鄉(xiāng)們都下地勞動去了。我們走進一個用高粱桿插著一圈籬笆的院子,籬笆內種著些西紅柿之類的蔬菜。有一群雞臥在墻角下的陰涼里,看到來人,很不情愿地起身躲開來。正當干渴難耐時,猛然發(fā)現(xiàn)院角落有一口水井,我連忙讓一同前來的文化局工作人員打了半桶井水,卻不知道怎么才能喝到嘴里。四處尋找,在門口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馬瓢,還算干凈,就用它舀了雙手捧起大口大口驢飲起來,感覺竟如瓊漿一般清涼甘甜。接著其他人也陸續(xù)舀了來喝,邊喝邊說笑得稀哩嘩啦。
從天賜灣返回的途中,看了明代長城遺址,可以說到這里才真正見識了塞外風光,那種天空下無邊的空曠與荒涼令人喪失了時間概念。長城遺址清晰完好,沿城墻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烽火臺出現(xiàn)?!叭f里長城今尤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記憶中的詩句油然泛起,令人的情緒悲愴慷慨起來。
來到毛烏素沙漠時,已接近黃昏時分,有幸觀賞到了大漠落日的瑰麗。沙丘如同一匹隨意堆放著的淺褐色綢緞,自然起伏著柔軟的皺褶。細膩的沙礫非常純凈。剛下過雨,沙丘踩上去硬硬的很有質感。在沙堆上隨意躺臥一氣,任沙子鉆進鞋子和衣服,直到太陽落山,天色轉暗,遠處冒起了裊裊炊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車子顛簸著,沿途有濃郁的玉米花香鉆進來。
可惜時間匆忙,沒有來得及去毛烏素村看看,據當地人介紹,毛烏素村只有三十多戶人家,居住在四圍沙山的中間,村民們常年吃的水是從沙漠下滲出來的甘泉水,這樣的水質使村里八十多歲老太太的牙齒雪白如銀。
于是,去毛烏村素村看看成為我的一個新夢想。
在《靖邊縣志》上看到一首出自清朝年間的《勸民種樹歌》,歌曰:
靖邊人,聽我說,莫招賊,莫賭博,少犯法,安本業(yè)。多養(yǎng)性,勤耕作,把房前房后,山間溝坡,多栽些楊柳榆杏各樣樹科。這栽樹,有秘訣,入土八九分,土外留少些,頭年插根深,次年容易活。牛羊不能害,兒童不能折。立罰章,嚴禁約,年年多種,年年多活。將來綠成林,滿山阿——能吸云雨能補地缺,能培風雨,能興村落。又況那柴兒、杠兒、椽兒、柱兒、檁兒、板兒,子子孫孫利益多。你看那肥美土地,發(fā)旺時節(jié),萬樹濃蔭處處接,一片綠云世界。行人蔭息,百鳥鳴和,山光掩映,日影婆娑,真可愛,真可樂!
由此可見靖邊的綠化問題古已有之,而這首寫自清朝的《勸民種樹歌》,其內容對于今天的靖邊仍然有著現(xiàn)實的積極意義。靖邊縣出臺了種種措施治理荒沙,如禁牧,禁伐,退耕還林等,種植起一條條的防沙林帶,成效卓著。但荒涼貧瘠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且和其它地方一樣存在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問題,許多農民反其道而行之,白天睡覺晚上放羊,有關部門管不勝管。據當地人說,每年春風刮來時,漫空里黃沙飛揚,十步之外不見人影,依舊是“狂風陣起哪辨昏與晝”。因此要想徹底治理好多年形成的積弊,尚需假以時日。
上帝造物是公平的,給天堂般的江南以難耐的酷暑和陰冷的寒冬,給冰天雪地的北方以豐富的煤炭,而在陜北荒涼瘠薄的土地下,竟然蘊涵著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沿途隨處可見山山茆峁間一個個的“雞點頭”在不停地抽出黑色的原油?!拔鳉鈻|輸”的樞紐——亞洲最大的天然氣凈化廠就在靖邊,塞上,這個與秦太子扶蘇、秦大將蒙田、飛將軍李廣、匈奴王赫連勃勃、邊塞詩人范仲淹以及蘇武牧羊、昭君出塞等歷史名人典故緊密關聯(lián)的地方,貧瘠的地表上蘊涵著豐厚而悠久的歷史文化,而地表之下蘊藏著豐富的煤炭、天然氣、石油、巖鹽,歷史的巨筆書寫到這里,要來一個峰回路轉,多少年貧困、滯后、荒涼、原始的靖邊,必將成為西部富庶的、具有開發(fā)價值和值得觀光旅游的黃金地帶。
匆匆結束了為期三天的采風,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只帶了一小包地椒葉,寶貝似的放在了行李箱里,準備回到江南后,讓文朋詩友們開開眼界,聞聞這塞上野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