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宸
北京大學中文系
如今,我們已然不用再去贅言《流浪地球》之于中國科幻電影乃至中國電影的重要意義。無論是“中國科幻電影元年”,還是“科幻電影的黃金時代”,都更像是對未來的美好期許,而不僅是對現(xiàn)狀的簡單表白。而在這啟程的號角吹響之際,在背負著璀璨歷史的中國電影駛入新的軌道之時,我們或許有必要減緩自己那急促的腳步,暫時駐足停留,回頭反顧,看看那些未曾停止跋涉的拓路人們,看看中國的科幻導演究竟是如何“煉”成的。
為此,應《傳記文學》雜志社之邀,我采訪了《流浪地球》的導演郭帆。在這次輕松的交談中,郭帆導演談起自己的少年、大學時代,也談起自己前兩部電影的經(jīng)驗得失,更回應了《流浪地球》所引發(fā)的諸多話題。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則是郭帆導演對觀眾體驗的強調。如何傳達為大多數(shù)觀眾所認可的價值觀,如何采納觀眾對電影的意見反饋,以及如何調動觀眾對電影的共情感,都是郭帆導演非常關注的問題。當然,最后一個問題或許尤為重要,畢竟,在郭導看來,只有情感才是“人之所以稱為人的最大目的所在”。
少年·大學·在人間
楊宸
:先從您的少年時代開始說起吧。我們了解到您非常喜歡繪畫,您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通過什么契機開始喜歡上繪畫的呢?郭帆
:我很小就喜歡,大概三歲左右就畫畫。因為我爸爸喜歡畫畫,他也沒有學過,他好像就是有天賦吧。他畫,我也就跟著畫。楊宸
:繪畫這個愛好,對您后來從事的這些工作——比如說導演——有什么幫助嗎?郭帆
:有,因為你需要把很多的想象變化成畫面,用畫面去溝通會更容易一些?!读骼说厍颉泛笃趦汕Ф鄠€特效鏡頭,幾乎每一個特效鏡頭都有很多畫出來的草稿。因為需要通過這個畫去表達想要的鏡頭。如果用語言是很難去描繪的:比如說地球和木星的位置關系,有多近,有多遠,大小怎樣;包括中間氣流氣帶的形狀、尾焰的形狀、發(fā)動機的樣子。在最初概念設計的時候,都會把輪廓畫出一個大概來。楊宸
:我了解到在繪畫之外,您在少年時代還很喜歡看《科幻世界》這樣一些雜志。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科幻世界》的呢?郭帆
:很早了,我印象中是在初、高中的時候。當時《科幻世界》還有一個《漫畫周刊》。因為我喜歡畫畫,所以這些漫畫類的雜志看得也比較多。楊宸
:您在少年時代或者到目前為止讀過的印象最深刻的科幻小說是什么?郭帆
:印象深刻的就是《流浪地球》,那是剛上大學不久的時候,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我覺得(拍《流浪地球》)是冥冥中有緣分吧,一個輪回。當時也沒想過這個能拍成電影,就覺得這個想法比較奇特。我還記得我那時跟寢室同學聊過,說這個東西,地球怎么推出去呢?會不會像雞蛋一樣就被壓爆了?楊宸
:您看過的第一部科幻電影是什么?看的時候有怎樣的體驗?郭帆
:看的第一部科幻電影就是《霹靂貝貝》。我覺得這是腦洞大開的一個想法。我當時看科幻片的時候,還在糾結,到底戴上一個橡膠手套,能不能防止漏電這件事兒,萬一手套有個洞怎么辦?還有霹靂貝貝控制紅綠燈的能力,我印象也很深刻。楊宸
:您最喜歡的導演是誰?郭帆
:好多啊。對我來說,卡梅隆和諾蘭的位置差不多,還有斯皮爾伯格。楊宸
:有沒有您最推崇的一部科幻電影?郭帆
:《2001太空漫游》。楊宸
:您在高中時候是否已經(jīng)立志成為一位導演,還是說當時有其他的志向?郭帆
:沒有,就是導演。當時感覺選擇特別簡單。當時我喜歡畫畫,畫了很多漫畫,有一些會在雜志上刊登。我還記得第一次收到稿費的時候,當時是30塊錢,還是電匯,就是給你一張單子,讓你拿單子去取稿費。后來,我看到了《終結者2》的電影之后,覺得如果將我這些畫可以連起來,有聲音該多好,那其實就是電影。所以在那個時候就立了一個志向:我想把我的畫延續(xù)下去,想做得更好。于是在那個時候就想當導演,想去拍科幻片。楊宸
:當時您父母知道您這個想法嗎?郭帆
:當時不知道,到高考的時候才知道。因為高考的時候他們問我要報哪兒,我說要報電影學院,這讓他們很驚訝。我說:“我就要學這個?!?p>楊宸:當年您高考遇到的是一道很科幻的題目,那個作文題叫《假如記憶可以移植》?郭帆
:對,我其實還一直想著,這個東西能不能做成一個項目?我當時高考,那篇作文好像只扣了兩分。寫的內容我記不大清了,應該是一個愛情題材的。楊宸
:您最終選擇去到海南大學法學院,因為是分數(shù),還是有什么自己的考慮呢?郭帆
:家庭的鼓勵。因為家里人都是公務員,在他們的認知中覺得我去當公務員,比如說法官、檢察官,才是最好的職業(yè)。楊宸
:當時您去法學院有沒有覺得心里很不甘?郭帆
:開始也沒有特別不甘,覺得可能電影也跟我沒有什么緣分吧。因為我高考的時候,1999年,特別逗,電影學院導演系在山東和山西都不招生,我連考的機會都沒有。我還去了一趟電影學院招生辦。老師跟我說,你是山東學生,我們今年不招。然后我本來想復讀一年,我媽勸我說,你以為復讀就能考上嗎?后來想想也是。于是就去學法律,這也是本著為了中國法律事業(yè)奉獻終身的狀態(tài)去學的。但是上了一半就覺得不太對。當時我腦海里出現(xiàn)一個畫面,我成了七老八十躺在搖椅上的一個老頭。我不想為我這一生想干而沒有干的事情而后悔,因為那個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我挺感謝那個畫面的出現(xiàn)。楊宸
:在本科念書期間,您覺得您做的對后來人生幫助最大的事情是什么?郭帆
:拍短片。其實那個短片拍得挺爛的,我覺得都無法直視,但是最重要的是在當時那個環(huán)境下,想盡一切辦法去找到攝影機,找到這些設備,然后去拍了這個東西。我覺得可能“做這件事兒”本身的意義比較大,自己沒有只是停留在想象那個環(huán)節(jié)。楊宸
:當時拍這個短片,是您自發(fā)的一個行為,還是說有什么活動需要您來做這件事?郭帆
:沒有,當年還沒有短片這種概念。因為當時設備也不允許,手機也不可能拍照,那時我們還用BB機。我們得去臺里借大型的機械才能去拍攝,所以拍攝不像今天這么便利。沒有什么活動,就把自己半年的生活費拿出來,自己出錢自己弄。楊宸
:完全是您的個人愛好驅使您干這件事?郭帆
:對,我覺得核心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先去干了這件事兒。楊宸
:大學的時候,您也在積極地畫漫畫?郭帆
:大學也畫,為什么畫?是因為我得賺點錢解決我拍攝的問題。楊宸
:那畫漫畫是不是也是當時您擇業(yè)的一個方向?郭帆
:不是。其實畫漫畫在國內確實生存狀況不是特別好。而且畫漫畫,效率確實很低。它不是成規(guī)模地畫。不像香港黃玉郎他們那種成系列的,一個工業(yè)化的流程,十幾、二十個人是一個團隊,然后去做漫畫。他們一周的時間可以出一本,包括美國的漫畫工業(yè)體系也是這樣。但我們依然是作坊式的,這跟電影很像。楊宸
:您本科畢業(yè)之后,在衛(wèi)視節(jié)目和傳媒公司都有任職,您覺得這段經(jīng)歷有什么重要收獲嗎?郭帆
:當時想的是曲線救國,因為我去電影公司面試,人家也不招我。后來即使招了我,我當時想估計也當不了導演了,這個東西就是機緣巧合的事兒。但是電視臺的工作,讓我很快在那段時間學習到很多東西。因為那時候年輕,23、24的樣子,學習東西特別快,基本上以一周一個的速度在學習所有影視制作前后期涉及的這些軟件。加上有美術的底子,所以學習、上手都特別快。那段時間是對我自己進行的一個行業(yè)知識普及過程,至少相關的東西我都接觸到了,包括后期的東西我也了解了很多。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做《流浪地球》的后期,包括特效的部分,我會非常清晰他們會用什么樣的軟件去做,邏輯是什么。所以我跟他們溝通的時候會更容易。楊宸
:后來為什么您又繼續(xù)選擇報考北京電影學院?郭帆
:因為覺得在電視臺這么干下去,就真的變成一個電視人了。但電影和電視其實有巨大的區(qū)別。這是兩個載體,不是一個行業(yè)。楊宸
:所以您還是更傾向于做電影這方面。郭帆
:對,不是做電影,而是做導演。楊宸
:當時您是完全辭職來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嗎?郭帆
:對,但是我當時也有公司,同時也接外面的廣告。所以通過那個公司我還可以有一些收入。楊宸
:但是重點還是在備考這方面。郭帆
:對。依然是先考導演系,導演系又沒有通過,然后才是管理系。楊宸
:在您備考的經(jīng)歷里面,有什么值得回憶的地方嗎?郭帆
:我備考了好幾回,我考研的時候就備考過一次,考研是2003年,剛來北京就是奔著先去考電影學院。考電影學院就是沒考上,實在太難了。我記得我當時成績好像是全校第二,但是依然是考不上。楊宸
:所以沒有去成導演系,就去了管理系?郭帆
:對,因為導演系競爭實在太激烈了。管理系招很多人,還好。楊宸
:您在管理系有拍片的經(jīng)驗嗎?郭帆
:有啊,先是跟著一個香港導演去拍過一個,當時我是做副導演。之后自己拍了一個電視電影,這算是在校期間干的事兒。人的經(jīng)驗實在太少了,所以造成完成度很低。我始終覺得那個本子,如果我們現(xiàn)在重新再搞的話,比之前的完成度應該會更好一些。楊宸
:為什么這部電影最后的呈現(xiàn)是電影加動畫的方式?郭帆
:沒錢。楊宸
:只是因為經(jīng)費?郭帆
:對,拍不了,現(xiàn)在拍可能都費勁,如果全實拍的話。那個想象太天馬行空了。楊宸
:這部電影其實也請了不少明星,像房祖名、王子文,姜武、羽泉也來客串了。您在和這些明星的合作上會有困難嗎?從《李獻計歷險記》到《同桌的你》
楊宸
:您之后拍的第一部公映的電影作品,是《李獻計歷險記》?郭帆:對。
楊宸
:《李獻計歷險記》的動畫原作在當時也獲得過很多獎項,但是它的設定表現(xiàn)也很光怪陸離,好像不太容易電影化。您為什么會選擇改編《李獻計歷險記》這個作品?郭帆
:因為一個是它本身那種視聽語言的表達方式,我覺得很獨特。特別接近大衛(wèi)·芬奇的《搏擊俱樂部》,我個人也很喜歡那一類的片子。所以我覺得那是一個集合,里面同時有一些幻想的成分,有些偏科幻的成分,我就想這是一個挺好的結合。而且當時國內讓人有這種感受的東西不多。但是確實在實施上,真正去拍攝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因為個電影《李獻計歷險記》海報
郭帆
:因為大部分人是來客串的,所以我覺得還好。而且我覺得,好像一直以來我跟他們合作都沒有太大的困難。楊宸
:為什么會選擇讓房祖名來扮演男主角?郭帆
:當時是監(jiān)制方平推薦的,我們選了一些人,也見了一些,最后決定用他。楊宸
:感覺他個人形象更符合李獻計的形象?郭帆
:當時定了三個人,另外兩個也都感受了一下,感覺他更像。楊宸
:當時您拍完這個電影之后,對它抱有什么期待嗎?郭帆
:期待都是一樣的,都是希望這個影片,第一是先不虧錢能保本,第二就是希望能有一個好的口碑。楊宸
:最后這部電影的票房成績,在您看來好像不是特別理想?郭帆
:對,第一部就賠了。楊宸
:您覺得拍這個電影的最大的經(jīng)驗教訓在哪方面?郭帆
:就是個人表達和商業(yè)屬性的平衡問題。我們想象中的觀眾喜好,可能不是跟我們個人的喜好是同步的,所以就需要用一些方式方法讓我們知道真正觀眾喜歡什么才可以。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它(《李獻計歷險記》)其實還是挺小眾的。小眾這個事情,不太適合去做電影。因為小眾的話,我們可以去畫畫,可以去寫小說,都可以去做,讓個人去完成。但是電影是一個需要負責任的事情,當你拍電影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它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兒,它需要一個集體。所以你不能僅僅把個人的喜好、個人的表達完全付諸這個電影之上,它不是一個特別好的載體。楊宸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您第二部作品就開始拍青春片了?郭帆
:跟這個倒沒有關系,其實我第二部準備的是一個科幻題材。當時機緣巧合才接了《同桌的你》,就商量著先弄完這個青春片,然后再去做當時準備的那個科幻片。楊宸
:在您第二部作品《同桌的你》中,好像放進了很多歷史事件性的東西,比如說南聯(lián)盟大使館被轟炸、911事件等,您為什么選擇把青春片和時代背景結合起來這樣的表達方式呢?郭帆
:我個人就特別喜歡這些東西?!独瞰I計歷險記》你能感受到有這些東西,《流浪地球》也有這些東西。它是跟歷史有關的。我本能的創(chuàng)作中就覺得,把它跟真實的事件進行一些聯(lián)系,可能會更容易產生共情感。比如說《同桌的你》里面有這些事件串聯(lián)的話,可能會激起這代人的回憶。按說一個青春片里加很多這些東西,跟電影內容本身沒有什么太大關系。其實我們之前劇本里寫這部分的比例會比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要重。楊宸
:最后《同桌的你》贏得了不錯的票房,但是我也看到一些批評的聲音,比如說電影的情節(jié)比較漫畫化、套路化。像最后對周冬雨新郎的性格、同學們境遇的呈現(xiàn)這些方面,有一些批評的聲音,您是怎么看待這種批評的?郭帆
:我覺得至少我先完成了第一件事情,至少讓它先不虧錢。當然我們都希望它能有一個好的商業(yè)成績,同時還有好的口碑。那我先做到第一點,先讓它不虧錢。然后第二點,關于口碑的問題,包括《李獻計歷險記》也一樣,我們一直在做總結,看這些批評的部分,然后從中吸取教訓?!锻赖哪恪?,我看了所有的評論,知道大家的反饋是什么,拍下一部的時候能夠有所改進。所以下一部就奔著既能不虧錢,又能有一些好口碑去了。楊宸
:您拍這個電影的時候,是不是也借鑒了之前一些青春片的成功經(jīng)驗?比如說像《那些年》這樣一些商業(yè)片的經(jīng)驗?郭帆
:《那些年》有看過,但是也不一樣,因為大家的思路不太一樣。當時青春片也是剛開始,并不知道該怎么去做,怎么去接中國的地氣。楊宸
:青春片的很多套路,比如說打胎這樣的情節(jié),常常被人詬病?!锻赖哪恪芬渤霈F(xiàn)了這個情節(jié),您怎么看待這種詬病呢?郭帆
:如果大家不喜歡,下回就改了。楊宸
:您還是會接受觀眾的反饋。郭帆
:對,觀眾的反饋始終是最有意義的,因為代表了他們的傾向和喜好、他們的價值觀。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肯定會有去表達自我觀念的部分,但是我覺得它并不是最核心的。相反,表達主流的觀點是更為重要的,而且我希望這種觀點是正向的、正能量的。如果觀眾普遍會有反感的話,我可能會放棄掉這些東西。繞不過的《流浪地球》
電影《同桌的你》海報
楊宸
:我們再回到《流浪地球》。您拍《流浪地球》這樣一部科幻電影,與您之前拍其他電影的最大區(qū)別在什么地方?郭帆
:就是不知道中國的科幻是什么樣的。楊宸
:不知道電影的呈現(xiàn)方式?郭帆
:各方面。不管是我們的文化內核應該基于什么,以及它的美學形態(tài)應該是什么樣的,都不太清楚。以及如何調動觀眾的共情感,讓觀眾覺得這個未來發(fā)生的事兒跟他們有關,這些都是未知的。楊宸
:當時是中影集團主動跟您接洽,還是說您之前跟他們有主動的接觸?郭帆
:談不上哪個主動。很多制片公司都會互通有無,大家沒事兒打電話聊一下最近有什么項目,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空檔之類的。剛好在2015年中旬的時候去中影跟林洪見面,然后就聊。說最近在忙活什么?我說還是想忙活科幻類型的東西。然后他就跟我說,中影那時候有大劉的三個小說。說完之后,我其實心里就指向《流浪地球》,因為我覺得只有《流浪地球》容易被改編。另外兩部更難一些。楊宸
:我看很多導演都為《流浪地球》提供了很多幫助,比如說寧浩導演。好像最開始說是電影版權在寧浩導演那兒,他先給出去的是嗎?郭帆
:應該是張強,他當時在離任前拿的這個版權。因為大劉那邊好像除了《三體》之外的所有版權,都是寧浩在代理。楊宸
:寧浩導演也在電影里客串,我看資料顯示,他也提供了攝影棚給《流浪地球》進行拍攝,您能具體談一下,比如說寧浩導演或者其他導演對電影拍攝的幫助嗎?郭帆
:我覺得特別好的狀態(tài)就是大家挺團結地去做一些事情,彼此之間相互支持。包括宇航服,《瘋狂的外星人》里面的空間站、艙體,老寧都借給我們用。包括他們過來客串,這都是一個支持的方式。楊宸
:我看很多觀眾喜歡把《流浪地球》和美國科幻電影進行比較,在您看來《流浪地球》是否借鑒了,或者說在哪些方面借鑒了好萊塢科幻電影的模式呢?郭帆
:劇作上借鑒了好萊塢類型片的三幕式結構,除此以外,就很少了。因為只能借鑒一些框架式的東西,內核的東西我們是無從借鑒的。因為大家在文化上有很大的不同,這導致我們沒有辦法把好萊塢的東西直接拿來用,不管是故事層面、文化內核,還是美學層面,都幾乎沒有辦法借鑒。楊宸
:正好您提到文化內核層面。在電影宣傳的時候,我們看到常見的《流浪地球》宣傳方案,是說把這部電影和中國人對故土家園的依戀結合起來,這是你們在宣傳時候的策略,還是在拍攝一開始就想到了這種結合的方式?郭帆
:最開始就是這個。就是我們跟土地的關系,我們是緊緊地跟我們的土地互相依存。當我們遇到大危機的時候離開這個地方,放棄這片土地,這在東西方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西方很多這一類型片子都是放棄,我們離開去尋找新家園,這個跟當年他們殖民時候的狀態(tài)是一樣的。像英國大航海時期的那種狀態(tài),就是在尋找新家園。但是我們沒有那么一段歷史經(jīng)歷,所以我們的認知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是一個內陸型的農耕文明,所以我們對土地的情感是幾千年來積淀下來的。這個有很大的區(qū)別。楊宸
:這個是在電影拍攝一開始就作為主導的思想表達方式?郭帆
:對,就是內核,這就相當于是一個人的靈魂,是這個影片的靈魂。楊宸
:這算是將這種科幻影片進行本土化的方式。在《流浪地球》中,這種本土化還表現(xiàn)在其他方面嗎?郭帆
:方方面面吧,其實里面各種細節(jié),各種人物的情感、價值觀、說話的方式、他們的肢體語言,其實都是非常中國式的。包括在美學上,他們穿著衣服的樣式,然后顏色、色調,包括建筑物的風格,包括置景里面所有場景的風格,其實都是非常中國式的。楊宸
:電影最后劉培強是以撞擊木星犧牲自己來換得地球的轉機,這個情節(jié)的設計考慮是什么?比如說像劉慈欣的《全頻帶阻塞干擾》等小說里面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這是一個致敬還是有其他的考慮?郭帆
:這個完全是我們編劇過程中推導出來的一個結果,而且這種結果也不是特殊的,包括現(xiàn)在正在上映的《復仇者聯(lián)盟4》里面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當然我還沒有看,我是聽說的什么調頭、回來、犧牲。我覺得這只是一個推導出來的結果。楊宸
:但是我們看到電影里面,好像不斷地出現(xiàn)這種犧牲,從救援隊員到韓子昂,再到劉培強。這是你們無意中設計出來的,還是有意識地就是要突出這種犧牲的表達?郭帆
:本能的,是無意識的。楊宸
:無意識地表述了這種犧牲的概念?郭帆
:因為面對這種大的災難,肯定會有犧牲,我們也不去強調他的犧牲,但是必然會有犧牲。而且我們之前最重要的,尋找到這種感受的是汶川地震。汶川地震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救援的人有很多,然后每個人都不特殊。是這種情況,所以我覺得普通人也可以成為英雄,普通人成為英雄的點就在于他的行為被歷史決定,讓他可以成為英雄。那在這個過程中,犧牲是不可避免的。楊宸
:我看到網(wǎng)上很多電影粉絲在復盤這個電影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電影最后救援隊的到達順序跟汶川地震的救援隊到達順序是一樣的,您是有意識地做這個對照嗎?郭帆
:那個是巧合。我們還真沒有研究汶川地震當時外國支援國家到達的順序。楊宸
:《流浪地球》上映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兩種分化甚至極端對立的評論,比如有人說《流浪地球》是太空戰(zhàn)狼,是中國人拯救世界。也有很多人辯護說《流浪地球》強調了飽和救援,它是一種世界主義或人類主義。您怎么看待這種分歧與評論?郭帆
:電影的魅力就在這兒。電影在上映前屬于創(chuàng)作者,但是在上映之后,它就是屬于所有觀眾的。我們看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觀點,大家可以去討論,我覺得這就是電影的魅力,是因為這些觀眾讓這部影片變得更完整,更有觀點,更有個人的這種喜好的程度。我覺得這是電影最大的魅力。楊宸
:您在制作這部電影的時候,您的個人傾向是把它表述為一種中國人拯救,還是說世界主義這樣一種拯救呢?郭帆
:我想可能就是像習近平總書記說的那個人類命運共同體吧。確實是這樣的,到未來我們去推導,也應該是這樣的。楊宸
:您在制作這部電影的時候,是有意識地往這個政策方向靠攏,還是說后來恰好契合了這個政策表述?郭帆
:沒有故意去做什么事情,就是我們推導未來的時候,覺得這句話的方向是完全對的。我們創(chuàng)作中,其實沒有想這個問題。因為對于未來的事情,我們是有一個推導過程的。我們推導出來之后,感覺就應該是這樣。我們通過這些方式對一些政策、方針的理解也會變得更深入。楊宸
:還有一個是關于劇情層面的問題。像很多讀者和電影觀眾表述的,他們說按照劉慈欣小說中功利主義計算,電影最后更有益的決策可能是火種計劃,但是電影中強調的是“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這實際上是對劉慈欣小說的一種反轉改編,這種考慮是什么?郭帆
:我們只是去擺出兩種可能性,這兩種可能性所帶來的結果,在觀眾那里有不同的認知。就像《美國隊長3:內戰(zhàn)》里,就是鋼鐵俠有一個觀點,美隊有一個觀點。這兩個觀點都沒有對錯,只是大家支持不同的觀點。就類似這種感受,我們就是擺出兩種觀點,這兩種觀點都沒有對與錯,其實希望觀眾去選就可以了。你會發(fā)現(xiàn)最近好萊塢的一些創(chuàng)作方式是有這種傾向的。楊宸
:電影最后選擇的是以劉培強的犧牲來換取地球的被拯救,這種改編的考慮是什么?是從春節(jié)檔的市場來考慮的嗎?電影《流浪地球》海報
郭帆
:我們是有調研的,因為我們針對每一個版本的剪輯都是有調研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觀眾的傾向,觀眾傾向于選什么。后來大家會發(fā)現(xiàn),人的情感屬性,還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當然可以非常理性地去分析一個結果。如果你有孩子的話,當你的孩子受到傷害的時候,你可能會奮不顧身地去解決這個問題。那個時候可能所有的理性都不成立,就會變成基于情感的東西。情感,我覺得是人之所以稱之為人的最大目的所在。而且我們去做電影的時候,核心依舊是講人物和情感。郭帆
楊宸
:我看在很多報道里面,您是在拍《流浪地球》之前去好萊塢進行了短期學習,然后您好像有一個表述是說中國電影和美國電影的工業(yè)化水平,還差三十年?郭帆
:這個是我們在拍完《流浪地球》之后才得出的結論,之前都不知道差多少。楊宸
:拍完之后才知道的?郭帆
:對。楊宸
:有人說這部電影填平了這三十年的鴻溝,您怎么看待這個說法?郭帆
:差遠了,五年都沒有填平。繼續(xù)努力吧。就是因為拍完之后,我們心里才會更加惴惴不安,才知道我們的差距有多大,然后現(xiàn)在還在總結經(jīng)驗教訓,后面還會繼續(xù)出去,多走訪一些國家,尋找更多的合作伙伴,去提升我們的能力,盡量地、盡快地去填補這個差距。楊宸
:您覺得這個差距最突出的地方是在哪兒?郭帆
:對工業(yè)化的理解、觀念、認知,工具的使用,然后管理方式的建立,管理方式的平衡,這些關于工業(yè)化的部分都是缺失的。楊宸
:您的下一部電影還是科幻題材嗎?郭帆
: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會做跟科幻有關的電影,正是因為拍了《流浪地球》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差距真的很大。這樣的話,目標就會更加明確,就是要追趕,看看我們試試通過十年的時間能不能追趕上,讓這個差距越來越縮小,讓我們的電影品質越來越好。楊宸
:最后一個問題:您對中國科幻的發(fā)展,對科幻電影的發(fā)展有什么寄語?郭帆
:我相信未來,相信未來我們可以看到更好的科幻電影。楊宸
:好的,我們的采訪就到這里,感謝郭導。郭帆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