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1
彭措把眼睛吝嗇地睜開一條小縫,慵懶地朝窗口瞄了一眼,忍不住在被窩里嘆了口氣。他本來想好好睡個懶覺的,可還是一大早就醒了。
“這就是命??!”他暗自嘟噥了一句,覺得有些沮喪。人一旦習慣了早起,不管晚上怎么熬夜,第二天只要一到那個點,腦袋里仿佛開了竅,一下變得亮堂起來。
朦朧中,彭措見滲進屋里的光還沒有變透,離自己預計起床的時間還早。他疲倦地翻了個身,毫不費力地闔上眼皮,準備把清醒的意識再次埋進瞌睡的混沌里。
房前那棵不結果子的果樹上,麻雀跟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吵個不停,聲聲入耳,尖如利刺。睡意就這樣被趕跑了。彭措的心里隱隱有了火氣,可是又找不到發(fā)火的對象,只得再次嘆了口氣。
嘆過這口氣,彭措忽然記起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心情驟然變得沉重。昨天已經(jīng)嘆過夠多的氣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人心的每一寸縫隙,都被嘆息聲堵塞,填滿,黯然的氣息揮發(fā)了一夜還沒有消散殆盡,今早醒來依然能感覺到它們游移的影子。
睡是睡不著了。是起床呢還是再躺一會兒?彭措尋思著。他動了下雙腿,感覺小腿上的肌肉還有些僵硬。像是找到了懶床的借口,他決定再睡一會兒。
都說人老先從腿上老,可憐這雙腿腳已經(jīng)開始在衰弱了,變得笨拙了。自己還不到六十啊,難道衰老像游蕩的野鬼纏上我了?彭措心里想著,因為對人生的無奈,對命運的無力,感到有些悲傷。
他百無聊賴地躺著。雖然心里想著事兒,耳朵卻變得異常靈敏。他聽見妻子卓洛一會兒工夫就進進出出了好幾趟,她笨拙的腳步在地板上擦得沙沙作響,像是穿著一雙不合腳的大鞋子。他甚至還聽到了她進出里外兩道門時,袍子的下擺拖過門檻,發(fā)出讓人煩躁的沙沙聲。他發(fā)現(xiàn)她還在小聲地嘟噥著什么。
卓洛平常起床后很少說話,總是一邊做事一邊耳語般地悄聲念經(jīng),要是心情好了,還會小聲地誦唱六字真言,聲音顫顫悠悠的,聽了讓人心里一片寧靜。然而這個早晨,她弄出的這些響動讓彭措煩躁了。他覺得自己是被她吵醒的。
“女魔鬼!大清早的嘴里就說個不停,你在跟魔鬼聊天嗎?”等卓洛再次從窗外走過,彭措粗著嗓子罵道。
“這么早就醒了?你不是說今天要等太陽露臉了才起床的嗎?”卓洛停住腳步,有些驚訝地說。
“你弄出的響動讓整個房子都在抖,我還睡什么睡?”
“啊啦啦——,一大早就這么大的火氣,是讓被子給壓累著了吧。你呀,心里不痛快就只知道拿我出氣,什么事情都要怪罪我。哎!不是我不讓你睡覺,是你兒子不讓我省心。唵嘛呢唄咪吽……”卓洛說完,清晰地念了句六字真言,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彭措沒有聽清楚后面那句話。
“你的嘴是被草塞住了?還是讓泥給糊上了?說話像蚊子在叫。什么叫你兒子,他不是從你肚子里掉出來的嗎?難道是我從外面帶回來的私生子?真是大清早就被鬼給迷住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他惹什么事了?”
“算了,不說了,你們兩個昨天開始就在賭氣。真是有什么樣的父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都是一樣的牦牛脾氣。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再多睡一會兒吧?!弊柯逯勒煞虻淖彀拖竦蹲影沅h利,心腸卻像綢緞般柔軟,早就習慣了他的暴躁,也不為他的話生氣,卓洛埋怨兩句后語氣柔和地勸解說。
“我跟他慪氣,還不是因為他的心腸變壞了。為了錢,竟然什么都不顧了,還想從放生的馬身上賺錢。他難道不知道,江洛不只是我們家的江洛,放生后更是山神的家畜?這個壞小子,也不想一想,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在上面看著呢!江洛摔死在荒野里,他在寺廟里給它點過一盞酥油燈了嗎?為它轉(zhuǎn)過一圈經(jīng)了嗎?為它推過一個經(jīng)筒了嗎?沒有!什么都沒有!”彭措越說越氣,聲音也越來越大,手不知什么時候抽出被窩,對著天花板指指戳戳地比畫著。
“一大早睜開眼睛就數(shù)落自己的兒子,這世界上也就只有你這個當父親的了吧?他原來那么懂事,那么聽話,現(xiàn)在變成這樣,難道我們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彭措聽到卓洛說話帶著哭腔。她又在暗示那些過去的事情了,雖然用了“我們”,說得也很含蓄,但是跟當面戳穿又有什么兩樣呢?他臉上一陣尷尬,遲疑了一下,繞開妻子的話放緩語氣說:“你又怎么了?大清早的臉上掛著兩行眼淚,也不怕晦氣?”
“……”
“大聲點!你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嗎?”彭措揮手拍了下床板,急得差點跳起來。卓洛的嘴像被捂住了,他什么也聽不清楚。
“扎西騎著摩托車賣肉去了?!?/p>
彭措就像被棘刺狠狠地扎了一下,一骨碌坐起來。他伸出筋骨嶙峋的大手抓了下發(fā)蒙的腦袋,眼睛大睜,驚怒交加。他一把甩開被子,光著腳丫跑出房間。
“你說這小崽子做什么去了?”彭措瞪大眼睛,怒氣沖沖地問。話音未落,他見卓洛病懨懨的臉上掛滿了悲傷和憂慮,凄楚的眼睛里積滿了淚水,心里隱隱作痛,隨之生起一陣歉意??墒?,他把這歉意朝內(nèi)心深處掖了掖,沒讓它顯露到臉上。
“賣肉?!弊柯濯q豫了一下,小聲說。她見丈夫兇狠地瞪著自己,面目變得猙獰可怖,知道這件事情遲早瞞不住。再說她也不敢隱瞞。
彭措身子僵硬,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憤怒、恐懼、擔憂和難以置信在他的眼睛里交替變幻。卓洛傷心地看著他,伸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終于沒能忍住的淚水,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
他忽然清醒過來,一把甩開卓洛的手,進屋后慌亂地穿上衣褲鞋襪,將藏袍朝身上一裹,一邊胡亂地拴著腰帶,一邊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著,嘴里還狠狠地咒罵著,但翻來覆去卻重復著同一句話:“這下地獄的!這下地獄的!”
彭措匆匆忙忙地沖下樓梯,卓洛追著喊了幾聲,可他根本不理會。卓洛手腳無措地站在樓上,抹著眼淚卻拿不出主意,等咬著牙回到屋里,才壓著嗓子低聲痛哭起來。
彭措轉(zhuǎn)過自家房屋的拐角,從后面的小路徑直上山。山坡上一片新綠,但綠意顯得還有些單薄脆弱。雪線升到了山脊,起伏的山峰只剩一線刀鋒般的锃亮。山野里,溝壑間,冰雪消融殆盡。山下的河谷里,岷江浩蕩,奔騰跌落,只是隔得遠了,聽不到激流聲響。
曲折的小路穿過一塊塊重疊交錯、寬窄不一的田地。不過,地里長的不再是莊稼,而是退耕還林后栽種的沙棘。那時候,做工作的人說這些從外面運來的沙棘是經(jīng)濟林木,可以為他們帶來收入。于是,這些虬曲佶屈、渾身長滿尖刺、原本該在灌木叢里隱匿的樹木,大大方方地在肥沃的莊稼地里成片成片地安了身,落了腳。
可是一晃好多年過去了,成熟的沙棘果年年金黃一片,除了玩耍的小孩或者放牧的路人偶然折下一枝品嘗,始終沒有為他們帶來過什么收益。希望像一洼沒有源頭的死水,日復一日在大伙兒的心里慢慢蒸發(fā)殆盡。后來,生長中的沙棘林疏于管理,被覓食的牲口日漸啃光枝葉,大部分都枯死了,只剩下灰白纖細的枝干孑孓獨立。
田野荒蕪,莊稼地里長滿了葳蕤的野草,開滿了鮮艷的野花。
當然,村寨里也有幾家不聽工作組的勸解,固執(zhí)地在地里移栽了杉樹,經(jīng)過十幾年的日曬雨淋,已經(jīng)長成了郁郁蔥蔥的一片,每到夏日,落滿松針的杉樹下還能撿到菌子。
彭措來到他們家最大的退耕還林地里,累得直喘粗氣。這里是田野的最高處,地埂連著低矮的灌木和成片的草坡。以前他們到地里勞動,走走停??傄蟽扇?,今天他心里憋著一股氣,竟沒做停歇就上來了。
彭措站在荒地邊休息,身后是靜謐墨綠的杉樹林。當年,他對種植沙棘樹嗤之以鼻,說這些植物平??雌饋砭蛷堁牢枳?,渾身利刺,像是魔鬼手里的鞭子,要是種成了片,整個村寨就陷進密密麻麻的荊棘叢里了,那情景,只是想想都覺得渾身刺痛。他我行我素,在自家的地里全都栽上了杉樹。
彭措等著喘息慢慢平靜,眼光在四野游走。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遠山上霧氣涌動。山坡下,村寨籠罩在淡藍色的炊煙中,從層層疊疊瓦鱗覆蓋的巷子里隱隱傳來狗吠。經(jīng)幡靜謐,人影無聲。眼前的景象他已經(jīng)看了幾十年,卻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觸:原來自己生活的地方是這樣地幽靜而祥和??粗鴩@村寨的一塊塊田地,他想起了曾經(jīng)二牛抬杠的忙碌,耕者唱給牦牛的歌謠,秋收時揮舞的鐮刀和唱著豐收贊歌的人影。他的心中生出一絲暖意,眼角不覺泛起淚花。
呆立良久,彭措忽然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臉上感到有些發(fā)燒。他趕緊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不過,他心里被兒子大清早點燃的怒火像是抽了薪,火焰小了下去。
彭措繞過密實的杉樹林,向荒地的另一邊走去。他突然停住腳步,身子晃了一下,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呼吸停滯了片刻。
江洛龐大的軀體轉(zhuǎn)了個方向,已經(jīng)支離破碎。它的皮從脖子到四肢整張消失了,厚實的肌肉被剔得干干凈凈,只剩下穹形的肋骨尖利如刺,根根對立。那些紅白青藍五顏六色的內(nèi)臟散落了一地。
彭措不敢看江洛的腦袋。他怕見到它的眼睛,怕它的眼睛里不是死亡的黯然之光,而是有事向他傾訴的殷切之神。
這下地獄的孽子??!連放生的江洛都不放過,他還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彭措的心揪扯著疼。他額頭上的幾條皺紋愈發(fā)深刻顯眼,幾天沒打理的胡子也跟著挓挲起來。無意中抬頭,神山上,經(jīng)幡在山風中獵獵飛舞,鋪天蓋地。他想,神靈一定在用洞悉的眼神看著自己。當然,兒子扎西的所作所為自然也逃不過他的眼睛。神靈無處不在,神靈無所不知。
彭措想說點什么,或者禱告幾句,可是舌頭被什么封印了,發(fā)不出聲音。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回轉(zhuǎn):“我要到縣城找這個孽子!”
2
扎西騎著摩托車,在塵土飛揚的山路上顛簸著。從村寨下來,像是清理細長的羊腸子,需要連續(xù)拐上二十一個夸張的大彎道才能到達山腳下,然后順著溪邊的小路走上五公里,這才來到干凈開闊的柏油路。
自從這條路修通后,扎西買了輛摩托車,盡管跑的次數(shù)不少,但是山高路險,彎道又急,他也不敢跑快了。此時他背后還搭著重東西,更是不敢造次,每次轉(zhuǎn)彎都是小心翼翼的。
風吹在臉上不是很冷,頭發(fā)卻在腦后亂舞。扎西感到眼睛隱隱作痛,眼皮像沒有鞣過的牛皮一樣僵硬,發(fā)干。有事情梗在心里,他整夜沒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猶如在石板上烙餅子,睡得渾身酸痛。
說實話,剛聽到江洛摔死的消息時,扎西的心里也不好受。江洛放生還不到一年,一直在村寨后面的山野里活動,荒野的風霜雨雪讓它有了活力,原本衰老羸弱的身體逐漸強壯起來,皮毛上也泛起了淡淡的光澤。它偶爾也會回家。只要沒遇上餓狼,小偷是不會打放生牛羊這些家畜的主意的。
昨天傍晚,村寨里一個大叔上山趕羊,看見江洛從山坡上滾下來,四肢抽搐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這幾天一直下雨,到處都濕漉漉的,它可能是踩滑了。
扎西正在幫一個朋友修門前的柵欄,聽到消息趕緊山上。當他氣喘吁吁地爬上荒地,來到杉林茂密的地頭時,彭措已經(jīng)在那里了。
扎西見阿爸靜靜地站在江洛的尸體前,腰板挺得筆直,像一尊經(jīng)歷風霜的雕塑。斜陽西墜,難得半晌的晴天,金色的陽光落在他身上,溫暖而透亮。他藏袍的衣角和垂在身后的紅色腰帶在不疾不徐的晚風中輕輕擺動。
扎西胸膛起伏,粗重的喘息一時緩不下來。他好像害怕把眼前對視的一人一馬驚醒似的,腳步輕緩地走到阿爸身邊,小聲地問:“江洛死了嗎?”
彭措扭頭看了兒子一眼,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擰在一起,眼里居然蓄著淚水。扎西的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眼前這個剛強得近乎鐵石心腸的男人啊,到底是心里本來就藏有溫柔,還是對江洛有著難以想象的情感?他可從來沒見到過阿爸流淚。
悲傷的氣氛像灰色的霧霾將扎西籠罩起來。他想對阿爸說點什么,可是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他竟然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自己的父親!他忽然對他有了一點憐憫,而像這樣溫熱的情感,已經(jīng)在他的心底埋藏了很久,不知不覺蒙上塵垢,幾乎忘卻。
太陽隱到了山后,藍色的山嵐在山野河谷間彌漫。扎西見阿爸還沒有離開的意思,自己獨自離開又不妥,只得繼續(xù)陪他站著。他倆各自想著心事,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江洛一動不動地躺著,僵硬的四肢突兀前伸,散亂的鬃毛上掛滿了枯葉亂草,那拴在鬃毛上的表示放生標志的五彩布條雖然有些褪色,此時卻顯得有點刺眼。它錯愕的大嘴微微張著,露出幾顆夸張的大牙。因為沒有蚊蟲和蒼蠅的打擾,它看上去像睡著了一般安詳,但是,又因為馬從來不會躺著睡覺,又顯得有些怪異。
扎西看著江洛,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開始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但是,等這念頭在頭腦中轉(zhuǎn)了兩圈,變得無比清晰后,身體忍不住激動地微微抖了一下。
“阿爸,聽說縣城牛肉市場有人偷偷賣馬肉,有些做牛肉干生意的商販也在悄悄收馬肉,不如——”扎西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不過,他說了一半就打住了。他知道阿爸能明白他的意思。
彭措臉色大變,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扎西。他眼角猛烈地跳動了幾下,眼睛不自然地眨巴著,突然抬手狠狠地打了兒子一個耳光。
一聲脆響,打破了山野的寂靜。
彭措感到手掌心火辣辣地發(fā)熱。他愣了一下,心里剎那間冒出個念頭:我這是第一次對兒子動粗嗎?念頭轉(zhuǎn)瞬即逝,他也沒有去尋找答案,掂量著兒子的話,他眼里的兇狠勁兒絲毫沒減。
扎西沒有一點兒防備,他還在心里尋思阿爸不知道會怎么臭罵自己,誰知道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他下意識地捂住臉,吃驚地退了兩步,洶涌而來的屈辱感頓時將他吞噬,臉上卻感覺不到痛。他見阿爸像看仇人似的盯著自己,心在灼燒中撕扯。
他不由地向前跨了兩步,指著江洛說:“它已經(jīng)死了!”
彭措見兒子滿臉怒氣,魁梧的身材氣勢逼人,想他雖然剛二十出頭,但已經(jīng)是能夠獨當一面的男子漢了,突然間心里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感慨。不過,這些念頭來去比電光石火還快。他迎著兒子也朝前跨了一大步,伸出的手指差點戳到了扎西挺直的鼻梁上,厲聲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小畜生,你是不是還想賣自己父母的肉?!給我滾遠一點!”
賣父母的肉?這樣近乎詛咒的惡毒的話!
扎西感到眼前有黑影閃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想不到阿爸竟然會在他的心頭釘釘子,又傷心又憤怒,身體抑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卻又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他的父親,他早就撲上去跟他拼命了??墒?,面對自己的阿爸,他又能怎么樣呢?扎西憤然離開,路過杉樹林時,在一棵杉樹上狠狠地踢了幾腳,將心中的怒氣撒在了沉默的樹木上。
彭措看著兒子離開,心情一直沒能平靜下來。天已經(jīng)黑了,黯然的夜色中,江洛的身體看上去就像一堆剛剛出窯的木炭。再待下去也瞧不出什么了。他長嘆一聲,咬咬牙轉(zhuǎn)身往回走。
彭措回到家里,妻子卓洛做好晚飯正等著他。她說扎西氣鼓鼓地回來一趟又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計是不會回來吃飯了。彭措把山上發(fā)生的事情對她說了。卓洛不斷地嘆著氣,為江洛難過,也為兒子的做法感到痛心。同時,她又責備了彭措幾句,說他不該打兒子耳光,畢竟他是個大小伙子了,也需要男人的尊嚴。
不管卓洛說得在不在理,彭措當然不會只聽不說,夫妻倆一邊吃著飯,一邊氣哼哼地拌了好久的嘴。
吃過飯,收拾好碗筷,兩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再嚷嚷了。他們拿上藏香和酥油燈,來到村寨的轉(zhuǎn)經(jīng)房里,點香,燃燈,祈禱,轉(zhuǎn)經(jīng),在微弱搖曳的酥油燈光下,在吱吱呀呀的經(jīng)輪轉(zhuǎn)動聲中,一直轉(zhuǎn)到腰酸腿麻、夜深人靜才相攜回家。
扎西后半夜才回到家里。他躺下后越睡越清醒,腦袋里全是白天阿爸打他的那一耳光和他心里想說卻沒說完的話。他想不通,氣不順,心里堵得發(fā)慌。
月升中天,群星黯淡。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扎西的房間,也照亮了他的心。他心里豁然亮堂,趕緊穿衣下床,像個賊似的偷偷摸摸地溜進堆放糧食的房間,借著窗外的月光,把幾個空口袋和一根皮繩裹成一團塞進懷里,然后悄悄下樓出門。
來到樓下的院子里,月光亮得有些刺眼。扎西的心在胸腔里左沖右突,怦怦亂跳。俗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也不愿意臨時退縮,憋著一口氣悶頭趕路,很快就到了杉樹林后面的空地里。
面對著江洛,扎西還是忍不住猶豫了一下,但他很快讓自己的心腸剛硬起來。他把懷里的口袋和繩索掏出來放在一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腦海中回想著江洛活著時最神駿的模樣,念誦了一會兒六字真言,祈禱江洛能腳踏祥云,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用祥光鋪成的道路上,神采奕奕地走向極樂剎土。
扎西長長地吐了口氣,伸手抽出腰刀。鋒利的刀刃在月光下寒光一閃,輕易地劃開了江洛的身體。時間仿佛靜止了。山野里一片寂靜,泉水般清澈的月光下,回響著扎西鬼祟的呼吸和刀割皮肉的嚯嚯聲。月光在刀刃上吞吐閃爍,他一雙有力的大手在熟練地忙碌著。
月影西斜,晨風漸起,扎西知道黑夜將很快被吹醒。他把剝下來的江洛的皮子折疊起來裝在口袋里扎好,跟其他幾個裝滿肉的口袋放在一起。他因為腿受過傷,背重東西吃力,來回跑了幾趟才把所有的口袋運下山,放在家門口的柴垛旁。
東邊的天幕很快泛出灰白,晨曦微現(xiàn)。月光變得灰暗朦朧,仿佛為深夜忙碌的人照了一夜亮,有些倦乏了。扎西將摩托車從樓下推到院子的大門口,把口袋一個個往車上捆綁。
樓上的門一聲輕響,吱呀打開。卓洛起床了。她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嘟囔似的念著經(jīng)慢慢下樓,打算到院子的柴垛上拿點引火柴。
卓洛抽出幾根曬干的小葉杜鵑枝夾在腋下,正要轉(zhuǎn)身回去,恍然間看見院門口有個晃動的黑影,嚇得差點失聲驚叫起來,等凝神看清楚是兒子扎西才松了口氣。她想今天也沒有什么特殊的事情,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睡覺才對。
“你一大早的在忙什么呀?”卓洛邊問邊詫異地走過去。她昨晚轉(zhuǎn)經(jīng)累著了,迷迷糊糊地只聽到兒子回來,卻沒聽到他離開。
扎西加快了手上的動作,焦急地說:“阿媽你過來做什么?快回去吧,我這沒什么事?!?/p>
卓洛見兒子慌張鬼祟的樣子,心頭疑云大起,當走近后看清楚摩托車上的幾個口袋,念頭微微一轉(zhuǎn),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淚水涌出眼眶,哽咽著說:“孩子,你不應該啊!對一匹放生的馬,對我們家的江洛,你怎么能忍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扎西慌了手腳。從小到大,阿媽為他流了太多的眼淚,所以他只要一看到她掉淚,腦袋立刻變大,還嗡嗡作響。阿媽的質(zhì)問讓他感到愧疚。他緊閉著嘴巴,迅速將繩索的最后兩個結打好,把袍子朝上一拉,側(cè)身抬腿跨上摩托車,從大門口順著斜坡一路飛快地滑下去,轉(zhuǎn)眼間消失在石墻縱伸的小巷里。
扎西來到縣城的牛肉市場時,滿身血腥的屠夫們正在忙碌。幾個早起的買主在市場里盤桓,左瞧右看地挑選著正冒著熱氣的牛肚和牛舌。
木柵欄圍成的市場大門陳舊而簡陋。同樣陳舊的匾額掛在門楣上,搖搖欲墜。大門兩邊的小攤位也開始擺東西了:又寬又長的紫色牛舌像堆疊起來的青石條;細長夸張的牛鞭跟一堆堆干枯的樹枝似的;燒掉皮毛的灰白牛蹄猶如劈過的木柴;白色的牛油黏糊糊的;而那些去掉骨頭的牛頭皮挨挨擠擠地碼在一起,一個個都耷拉著移位的五官,用空洞詭異的眼睛盯著從它們面前走過的人。毛茸茸的牛皮被裹成一團,扔在一邊,上面沾滿了鮮血。用噴火器給牛頭和牛蹄焚燒去毛的人也開始忙碌開了,哄哄的聲響,藍色的火焰,空氣中充滿了皮毛燒焦的氣味。
屠宰場就在牛肉市場的隔壁。屠夫們每兩人一組,把牦牛分解后將依然鮮血淋淋的龐大軀體用粗大的木棍抬到市場中間,掛在木架上一排排鋒利森然的鐵鉤上。人影穿梭不息,來回有序。從牛肉上升起的氤氳體溫化成薄煙淡霧,混著新鮮和陳舊的血腥味,將清晨的空氣攪得一片渾濁。
市場的每個攤位都有人租賃,只有門口角落的一小塊地方是給那些偶爾賣牛肉的散戶用的。
扎西把摩托車停放在牛肉市場的大門外側(cè),正準備卸口袋,一個穿著皮衣皮褲的壯實大漢向他走過來。那人的衣褲上沾滿了血漬,舊的已經(jīng)凝成了痂,新的隱隱泛著光澤,腳上的一雙大頭皮鞋濕漉漉的幾乎淌出血污。人還沒有走近身邊,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扎西感到胃里一陣翻騰。
“你是要賣肉嗎?”大漢問。
“嗯?!痹魍O聛砘卮?。
“是什么肉?”
“哦——是馬肉。”扎西遲疑了一下,小聲說。來買牛肉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怕被人聽見。他本來想對那大漢撒謊說是牛肉,但是想到他們的職業(yè)營生,知道他們只需看上一眼,摸上一把,就什么都清楚了,所以也就沒有隱瞞,照實說了。
“馬肉?”那大漢猛地看了他一眼,表情顯得有些意外。
“對?!?/p>
“哦,是馬肉。我們這里不能賣馬肉,招牌上寫得很清楚,這里是牛肉市場。你應該看到了吧?”
“我這馬不是病死的,是摔死的?!?/p>
“那也不行,只要是馬肉就不能進市場,不能在這里賣。”
“以前不是可以偷偷賣嗎?我自己沒賣過,可是我知道?!?/p>
“是有那么一段時間,但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還被投訴,搞得很多客人不再相信我們市場。為了信譽,我們市場管理處的人商量了,這里既然是牛肉市場,就只能賣牛肉。所以啊,除了牛肉,就是龍肉鳳凰肉也不能擺在這里了。”
大漢一直在小聲地跟扎西說話,沒有故意大聲嚷嚷讓他難堪。這扎西也清楚。大漢剛出現(xiàn)的時候,他還以為會是個粗魯?shù)拇笊らT,想不到他卻滿臉和氣。不過,扎西聽到他的最后那句話帶著揶揄,覺得很不高興。
“這規(guī)矩是今天才定下的吧?”扎西緊繃著臉說。
“你這是什么話?覺得我在故意針對你嗎?不信你問他們。平常我們對客人說,市場里賣的都是牦牛肉,偶爾也有人會賣黃牛肉,但只要是牛肉,我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馬肉,規(guī)矩都定下了,說不能賣,就不能賣!”
扎西和大漢說話的時候,身邊不知不覺多了幾個人,身上都散發(fā)著相同的血腥味。一個嘴上的絨毛還沒有長硬的愣頭青撇著嘴,斜叼著一根煙,一手拿著鋒利锃亮的割肉刀,一手拿著尺把長的鑌鐵棍,一下一下“刷刷”地磨著,熟練的動作看上去像是在炫耀,但是也透著輕蔑,含著威脅。
一個稍微上了年紀的人上前一步,將愣頭青驕傲的身影攔在他后面,額頭上兩道深長的皺紋,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疤痕??此麄兊哪邮莾筛缸?。他將兩手一攤,對扎西說:“小伙子,真的是這么回事,市場不準賣馬肉已經(jīng)很久了,我們不可能故意為難你,你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吧?!?/p>
扎西見他眼神真誠,不像是在撒謊。他知道規(guī)矩既然已經(jīng)定下來,強求也沒用,再說他也不想惹事。他把口袋重新綁好,騎上摩托車離開。
扎西聽到身后有人在說:“想不到藏族人也開始賣馬肉了?!彼械揭魂囋餆釓募贡耻f上腦門,羞得滿臉通紅。
“時代變了,不管你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錢對大家來說都一樣重要。”
“不要在背后說人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
他聽出最后那句話是那大漢說的。
扎西穿街過巷,把車騎到專賣土特產(chǎn)的商業(yè)街。商業(yè)街里主要賣地方土特產(chǎn)和各種藥材,像那些貝母、蟲草、雪蓮花、紅景天、雪茶、藏紅花等等當然都是貨真價實,只是個別外來的商販為了更大的利潤,偷偷將馬肉腌制后當成牦牛肉出售。這樣的店鋪城里人都清楚,只是扎西不知道具體是哪家。
他推著摩托車,準備低聲下氣地向有牛肉干賣的店鋪一家一家詢問打聽。經(jīng)過牛肉市場的遭遇,他隱約感覺到這事不會像他想的那樣順利。
果然,他在第一家就碰到了個大釘子。店主是個精瘦的女人,正在打掃鋪面,她沒等他把話說完,已經(jīng)操起一口土得掉渣的本地方言開罵了:“走走走!趕緊走遠點!生意還沒開張,開門就碰到晦氣。賣臟東西也不看是哪家的門兒!”說完把手里的掃帚夸張地使勁揮掃幾下,好像她嘴里說的晦氣是只老鼠或者蟑螂,正瞅機會朝她的店鋪里鉆似的。
大清早就對著人揮舞掃把,這不是惡毒的詛咒嗎?熱血涌上扎西的臉頰,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正要接口爭辯譏諷,從隔壁的店鋪里走出一個男的,勸解說:“哎喲,還沒開張就在慪氣了。別人又不是逼著你買,你不做那種生意,好好說不就完了嗎?”想必扎西的話他也聽到了。
那女人像是聽了勸,朝門外不輕不重地吐了口唾沫,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屋。扎西接連受辱,可對方是個女的,盡管心里的怒火使他的臉色由紅變青,卻是沒轍,也只能強自忍著。
“小伙子——”
扎西聽到喊聲,回過頭來,看見街對面的一家店門口站著個老人,身上穿著簡易的短袍,頭上戴著一頂氈帽,手里拿著一串佛珠。想必剛才的情形他都看在了眼里。
“小伙子,我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你的長輩,本來不該多嘴的??墒?,我們黑頭藏人沒有人會干這種事,你的做法很難讓人接受啊。人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可我們要守住自己的心不是嗎?”老人說的是藏語,語速很慢,語重心長的勸解中帶著惋惜。
聽了老人的話,扎西滿臉羞愧,將頭扭到一邊不敢看他的眼睛??墒?,他想到自己忙了半個晚上,把江洛解肢裝袋帶到城里,是因為手頭緊,確實缺錢,如果自己家里也像老人一樣有個店鋪,就不用費心勞神地為幾個錢發(fā)愁了,更用不著去做這些丟臉的事情了。想到這兒,他抬起頭,臉上的羞愧消失了,表情看上去很怪異。
老人從扎西的臉上猜出了他的想法,默默地嘆了口氣,伸手朝稍遠處的一家店鋪指了指,說:“去那家問問吧,就是門上‘正宗兩個字寫得特別大,還加了彩燈邊框的那家。他們一直在收這些東西?!?/p>
老人手一抬,手上的佛珠就在扎西的眼里左右晃動。他心里感激,回了心思,俯首謝過老人,將摩托車騎向?qū)懼蟠蟮摹罢凇眱蓚€字的店鋪。
“正宗”的店主外地口音,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說話也非常客氣。一早送上門來的生意讓他的臉上堆滿了笑。扎西在他的協(xié)助下,將口袋從摩托車上卸下來,抬到店里過稱,最后根據(jù)行情定價,算賬,結賬。
扎西接過“正宗”店主數(shù)好后遞來的一沓鈔票,好像燙手一般,趕緊對折揣進貼身的襯衣兜里。錢脹鼓鼓地抵著胸膛,可是他的心里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覺得自己終于成了可恥的背叛者。
扎西有些萎靡地走出“正宗”店?!罢凇钡曛饕嗖揭嘹叺貙⑺偷介T外,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希望他常來照顧生意。
扎西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一陣刺痛。“正宗”店主的話聽在耳里,仿佛話中有話,像是在暗中諷刺他。他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拳頭,想轉(zhuǎn)身把“正宗”店主臉上那虛假的微笑砸得粉碎,可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想自己把江洛解肢,將它的皮肉當成商品出售,不只可恥,而且冷酷,現(xiàn)在得此遭遇,也是活該自受。
還剩下江洛的皮子了。扎西雖然心中不安,但他不可能把皮子丟棄在路邊或者帶回家里去。這真是一條咬緊牙關走到黑的道路?。∷蠡诘貙に贾?,騎著車捱時間般地來到遠近聞名的張皮匠的店鋪。
鋪面的折疊門大開,門楣上的木質(zhì)招牌古樸雋雅。櫥窗的玻璃上貼著“正宗牦牛皮”幾個紅色的大字,下面是“皮帶、皮包、皮鞋、皮子彈帶”等等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文字。透過門窗,店里也如廣告上寫的,貨架、貨柜和墻壁上的各類商品琳瑯滿目。
張皮匠對送上門來的生意很平淡,言談中甚至還透著一點漠然。他揮著粗糙的大手,讓扎西把東西帶到后院。
院子里堆著幾張還沒來得及處理的皮子,有牛皮,也有馬皮。皮肉腐敗的臭味一股一股直朝鼻孔里亂鉆。鞣制皮子的器具散在院子的角落里。
打開袋子,張皮匠熟練地將皮子取出來,老練地查看它的大小和質(zhì)地。
翻動皮子時,扎西看見放生標志的五彩布條還牢牢地綁在靠近肩胛的鬃毛上,比雨后的彩虹還要鮮活明亮??墒?,彩虹剎那間變成了灼熱的火星,像被鐵匠敲打四濺的鐵屑,火辣辣地落到他眼里,接著又掉進了他心里。
扎西焦灼的心里感動一絲惶恐。就在放生布條出現(xiàn)的時候,他看到張皮匠愣了一下,眼神猛然收縮,眼角的余光閃電般地瞟了他一眼。盡管張皮匠的表情變化稍縱即逝,幾乎讓人不易覺察,可還是被他清晰地看在了眼里。
“他該不會懷疑我偷了別人家的放生馬吧?”扎西心里想著,背心濕漉漉的,內(nèi)衣上的濡濕貼著身子慢慢擴散開去。
張皮匠緊閉著嘴,一雙大手繼續(xù)翻動著。他若無其事地檢查完皮子,開了價,并解釋了開出這個價格的理由。扎西的心里又慌又亂,根本沒聽清楚他說的話,更不用說去討價還價了。
“那就這個價了?!睆埰そ痴f著,到屋里取了錢,塞到扎西手里。
扎西數(shù)也沒數(shù),把錢揣進兜里,魂不守舍地匆匆離開。
3
彭措來到山腳的小溪邊,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下山的道路陡峭,他走得又急,這會兒感到雙腿軟酸,有些使不上勁。
他垂著腦袋,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兩條腿,發(fā)現(xiàn)褲管在快速而有規(guī)律地輕輕抖動。他幾次想用力忍住,可腿上的肌肉不受控制。
小溪從深山里淌出,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周圍的蟲鳴鳥叫和風吹草動。彭措忽然想起自己一大早就上山下山,四下奔走,到現(xiàn)在還沒有洗臉。雖然他的臉上除了汗?jié)n也沒什么,可是想到自己差點不洗臉就上了縣城,心里還是有點赧然。
彭措在山上看到兒子扎西對江洛犯下的罪行后,氣急敗壞地沖下山,回到家里也不搭理妻子的問話,徑直走進臥室,打開柜子,胡亂在懷里揣了點錢就往外走。
卓洛的臉上還掛著洇濕的淚痕,她紅著眼睛,就像個影子在彭措的身后團團亂轉(zhuǎn)。她見丈夫臉色陰沉,惴惴不安,剛剛才收住的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還是吃點東西再走吧?!弊柯逡娬煞蚣敝x開,明白他的心思,在后面追著說。
“吃什么吃,氣就氣飽了!再耽擱,我還追得上嗎?”
“扎西一大早就騎著摩托車走了,你能追上嗎?神靈啊,您睜開眼睛看看吧,這都叫什么事兒啊?!弊柯逍÷暤貏裰?,說著,慌慌張張地跟到樓下。
“追不上就不管了?你跟來做什么?一天到晚嘁嘁喳喳地說個沒完。把嘴巴閉上,滾回樓上去!”彭措轉(zhuǎn)身瞪了妻子一眼,低著嗓子兇狠地吼道。
卓洛不敢頂嘴,但是也沒有乖乖地立刻返回,她一直追到院門口才停下腳步。她感到很疲憊,乏力地倚靠在有些傾斜的柵欄上,抬起手,用衣袖擦著眼淚。淚眼蒙眬中,她像清晨看著兒子離開似的,再次看著丈夫的身影消失在石墻高聳的小巷里。父子兩人那慌張的背影多么相像??!
彭措靠自己的雙腿趕路,只能走老路。村寨自從修了那條能通車輛的村道后,這條路上的行人就越來越少了,野草和灌木試探似的逐漸將它們的身影朝路面上移動,小路慢慢變得窄小荒寂起來。從這條路下山,雖然不需要曲折迂回地拐上二十一個道彎,但是也不輕松。
彭措在冰涼的石頭上坐了一陣,看見溪邊的淺水里突著幾塊青石,站起身后褪下藏袍的兩只衣袖在腰間交叉打了個結,幾步跨過去,挽起內(nèi)衣衣袖,蹲下身子掬水洗手,擦臉。
溪水透徹清涼,潺潺而動,那歡快的勁頭像是要一頭扎進人的懷抱。彭措覺得自己身上灰暗的倦意被洗凈了,直起腰,愜意地吐了口長氣,拉開袍袖擦拭手上和臉上的水漬。
匆匆路過的風拂上臉頰,也如溪水般清爽。彭措感到渾身上下重新有了力量,整理好衣服繼續(xù)向縣城出發(fā)。
彭措趕到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中午了,走了幾個小時的路,腳心發(fā)熱,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頭也有點暈沉沉的。他徑直來到牛肉市場。市場就要打烊了,買東西的人比賣東西的攤販還少。市場里除了擺在門口出售的成堆的牛舌、牛鞭、牛蹄、牛油等牛身上的物件,矗立在中間的兩排森然的鐵鉤上,只剩下最后一掛牛肉了。那是客人們挑剩下的,從肋骨上剔下來的肉七零八落地連在一起,像是雞零狗碎的拼湊。
牛肉的主人坐在陰涼處的小板凳上,嘴里慵懶地銜著一根燃了半截的煙,漠然地等候著顧客的光臨。他用被煙熏得幾乎睜不開的眼睛瞟了下彭措,清楚他不會光顧自己的生意,又陷入比剛才還舒適的慵懶中。
濃烈的血腥味攪得彭措胃里一陣陣翻騰。他看著里里外外地面上黑色的血漬,攤位上被肢解的牛的零碎,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懼和悲傷。他一邊在心里尋思,想這就是眼睛能看見的地獄,一邊默默地念誦著六字真言,為那些死于血光刀劫的可憐的生靈祈禱。
彭措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來過牛肉市場了,他受不了那血淋淋的場面。他看到地上的血漬,覺得那是江洛身上的血,轉(zhuǎn)念又想起江洛是死在自家的地里,扎西這個孽子雖然剔了它的肉,剝了它的皮,那些皮肉即使沾染有血,也不可能從山上一直滴到這里。
他從市場的柵欄外慢慢走過,見幾個攤位前堆放的毛茸茸的皮子都是牦牛皮,暗自舒了口氣。扎西是不是在這里把江洛的皮肉賣掉的?他不得而知,只是心里感到不安。
彭措繞道離開。剛才他來的時候,見屠宰場的院子里還拴著十來頭牦牛,想著它們只有這半日一夜的時間可活,等到明天天不亮就會被利刃割喉,熱血長流,也就沒有勇氣再從它們面前路過了。
彭措邊走邊在心里懺悔。他想自己大半輩子過去了,從前因為喜歡吃肉,造了許多殺孽,不說家里每年殺豬或者偶爾兩三家合伙宰殺一頭牦牛,就是出門上山也要去下套捕殺野物。后來,因為扎西的病,寺院的活佛說他殺孽太重,至此果報,讓他洗心革面,去放生,去布施,還念誦了十萬遍金剛薩埵的心咒。他誠心悔過后,由于生活環(huán)境所迫,雖然不能完全杜絕殺戮,但盡量不讓自己的雙手再沾染無謂的血腥。
可是世事變化無常,這次江洛摔死了,扎西竟然扒了它的皮、剔了它的肉去換錢,這讓彭措的心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他清楚扎西肯定已經(jīng)把東西都賣掉了,現(xiàn)在就在縣城,只是不知道他在哪家商店溜達,或者在哪家飯店用這不清白的錢在吃喝享受。他心里焦躁不安,恨不得馬上找到兒子??墒牵业搅擞衷撛趺崔k呢?是數(shù)落著他的過錯,當街將他暴打一頓?還是勸他將所有的錢捐到寺院用來超度江洛的靈魂,然后父子二人和顏悅色地結伴而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著趕緊把兒子找到再說。
彭措就像一條盲目的魚在密布的河道里游動,東張西望地從正街走進小巷,又從小巷穿到正街,從南到北,自西向東,把大大小小的街巷都走了個遍。
縣城雖然不大,但是街巷也不少。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上去一片熱鬧,小巷里人影晃動也不冷清。彭措開始還在一家家商店和飯館門口張望,見到樓上有茶館的地方還要上去瞧瞧,可是找的時間長了,腦子開始變得混沌,后來只是機械地走著,一時竟忘了自己是在找人。
突然,一聲炸雷將彭措腦中灰白的無識震得粉碎,他仿若大夢初醒。世界在他的眼前恢復了本色。天空陰暗低沉,膠著的空氣幾乎停止了流動,灰色的雨幕從對面的山上俯沖下來,粗大的雨點瞬間就打到了他的身上。
大街上傳來驚慌失措的叫喊。商販們忙著將擺到街面上的東西朝屋里搬。躲雨的人趕緊往屋檐下擠。三輪車和出租車的生意突然變得爆好,一輛一輛載著客人,撕開雨幕,轉(zhuǎn)眼從長街消失,只剩下水花四濺的空曠。
彭措發(fā)現(xiàn)自己在縣城邊緣的一條小巷里,旁邊有家小飯館,聞到濕重的空氣中夾雜著炒菜的香味,他想起自己一直空著肚子,轉(zhuǎn)身走進身邊的小飯館。
飯館里擺著四張桌子,其中一張有三個人在吃飯。他選了靠門的桌子坐下。一個三十歲左右、圍著條花圍腰的女人一手拿著茶杯,一手提著茶壺,腳步輕快地走過來給他倒上茶水,熱情地問他想要吃點什么。彭措從飯館的格局大小和女人年齡態(tài)度,猜測她應該既是老板娘,又是服務員。
彭措現(xiàn)今已經(jīng)很難得到縣城一趟了,即使來了,也一反年輕時瀟灑而不計后果的秉性,節(jié)約得近乎吝嗇起來。此時他聽著外面宣泄的雨聲,心情失落,本來想自暴自棄似的點幾個葷菜好好揮霍一下,可是江洛弩張的肋骨和消失的肌肉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忍不住心里一陣絞痛,胃里一陣翻騰。
哎!命運如此,只得作罷。他心里嘆息著,開口問有什么素菜。老板娘不假思索地噼里啪啦地說了好幾個,彭措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聽得糊里糊涂。他讓她說慢點,等聽清楚后點了茄子和豆腐,順便還要了一瓶便宜的白酒。
兩盤素菜很快擺上桌子。彭措打開酒瓶,在二兩大的玻璃杯里滿滿斟上一杯,端起來抿了一大口,酒像漏了底似的立刻消了一半。冰冷的酒線直入肚腹,瞬間化成炙熱的火焰,朝四肢百骸洶涌擴散。他戒酒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此時烈酒入懷,心里頓時有了故友重逢般的喜悅和舒坦。
夾著菜,喝著酒,透過飯館的玻璃門,看外面的世界被暴雨肆虐。天色陰暗,如同黃昏。遠處的屋脊被雨霧籠罩,隱約朦朧。街道上流水成溪,屋檐上簾水成瀑。每有悶雷在頭頂炸響,繼而滾落天邊,遙遙消逝,世界便在喧嘩的水聲中顯得愈發(fā)寂靜。
那三個客人吃過飯,卻無法離開。老板娘把殘湯剩飯撤走后,將桌子擦拭干凈,給他們重新倒了熱茶。他們小聲地交談了一會兒,可是雷雨聲不讓他們順暢地說話,他們也就不出聲了,只是安靜地嘬著茶等候。
彭措想到自己一路的擔心,因為打了放生馬的主意,他擔心扎西受到山神的懲罰,在路上發(fā)生了什么意外,自己隨時會看到他連人帶摩托地倒在路邊,渾身是傷,已經(jīng)斷手折足或者奄奄一息。盡管江洛已經(jīng)死了,可它既然放了生,就是山神的家畜,爛也要讓它爛在咽氣的地方。褻瀆了神靈,終究讓人內(nèi)心不安。
想到江洛,彭措又想起了一些更加久遠的往事。他對江洛不僅有著深厚的感情,而且還對它充滿了感激。
彭措年輕的時候是個不顧家的浪蕩子,整天足不落戶,四處閑逛還愛惹是生非。不過,他不但不討人厭惡,而且還很有女人緣,因為俊朗的臉龐,魁梧筆挺的身材,開朗而帶點痞氣的性格,喜歡他的姑娘一數(shù)一大把。除了那些姑娘,伙伴們也喜歡他,因為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膽子大,也仗義。然而,他的心就像四野流浪的風,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也沒有落腳點,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青春易逝,彭措覺得自己好像才晃蕩了幾年,愛他的那些姑娘一個接一個地帶著對他的失望嫁人了,一起瘋癲一起游蕩的伙伴們也忽然間長大懂事了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娶妻生子忙著養(yǎng)家糊口了。他漸漸成了村寨里人們茶余飯后談論的話題了。
要不是父母相繼去世,他還不知道要這樣沒心沒肺地晃蕩到什么時候。阿哥和嫂子對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他們終于用不著礙于父母的情面,很快提出了分家。
撕破了臉,也就沒有什么可顧慮的了。兄弟倆大吵了一架,不過都守住了親情的最后一道防線,沒有動手打起來。田地莊稼兄弟倆平分。他得到了一套吃飯的家什。房子是屬于阿哥的,因為他們夫妻加上兩個孩子一共四個人,而彭措只是個流浪狗般的光棍漢,再說這個家里也沒有什么東西是他掙下的。他房間里的東西還是歸他,不過也就一張床,一口箱子和一個小柜子。最后,阿哥將江洛分給了他,不過那時候江洛還只是一匹小馬駒,既不能騎,也不能馱。
彭措一頭撞在生活這堵堅實冰冷的墻上,毫無征兆,也毫不留情。他蒙了,也清醒了,緊迫感像頭張牙垂涎的巨獸在他身后追趕。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他借來幾根舊椽子舊檁子,搭了個簡易的小棚子,上面蓋的是好心人給的從老房子上換下來的舊石板——村寨里每家每戶都陸續(xù)蓋上了小青瓦或者大紅瓦,卸下的石板大多都堆在墻角房后,派不上用場——四周圍的是半朽的木板和花花綠綠的厚塑料布。支上一個舊火爐,擺上一套鍋碗瓢盆,當炊煙從棚頂上冉冉升起,一個新的“家”就這樣誕生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家”。這不關棚子的矮小寒磣,里面東西的簡陋寒酸,主要是缺了最重要的——女人和孩子。
分家后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彭措幾乎每天都輾轉(zhuǎn)在森林里,砍木頭,鋸板子,最終在小棚子的旁邊修起了一座三間兩層大的房子。當然,這些事情他一個人是完成不了的。
朝山下運送那些大大小小的椽檁梁柱的時候,村寨里的人趕著自家的牦牛去幫忙,有的是他開口請的,有的是他們自己來的。鋸木板是件手藝活兒,他自己不會,也是在別人半幫忙半收費下完成的。立木請木匠的錢,當然也是東拼西湊借來的。大伙兒見他忽然轉(zhuǎn)變,認真過起了日子,開始信任他,再說都在一個村寨里生活,大凡小事也理應照應一下。
房架立起來,蓋上瓦,就好像扎好了一個骨架,接下來就是怎樣補襯敷面、描金漆紅的事情了。他又開始起早貪黑地上山挖藥掙錢,要是出遠門打工,就一兩個月回來一趟,除了看看木匠的進度,安排接下來的事情,最主要的還是像分期付款似的還那些借來的錢,也讓拿到錢的木匠繼續(xù)安心做事。
自從彭措的身上沾滿松脂,飄著松香,像個樹人在森林里進進出出,心里對阿哥的怨恨很快就消失了。他終于知道要撐起一個家有多么艱辛,又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和汗水。
一次,他在村寨里碰到阿哥,自然而然地帶著笑容迎上去,親熱而恭敬地喊了他一聲,兄弟間的隔閡像烈日下的一粒冰屑,霎時融化消散。以后,阿哥和嫂子一有空就來幫忙,他出門掙錢的時候,木匠的伙食也被他們家承擔了。他的心里很是感激。
彭措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在村寨里乃至附近都是年齡最大的單身漢,可是他忽然省事后的勤奮,讓他多了一種男人成熟擔當?shù)镊攘?,依然有姑娘喜歡他,愿意嫁給他。因此沒過多久,等房子里里外外初步完工后,他也娶了妻子卓洛,等孩子扎西出生,他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回想著往事,彭措自斟自酌,酒意漸漸上頭,思緒更是嘈雜紛亂。他沒發(fā)現(xiàn)暴雨下了一陣后漸漸變小,那三個被雨羈絆的人早已離開了。
他想起兒子扎西出生的時候,自己曾經(jīng)的伙伴們已經(jīng)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了,那些年齡稍大的孩子都已經(jīng)在讀小學了。幸福來得好像遲了一點,不過看著妻子和孩子,他感到很滿足。然而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輕松,好像他前半生錯過的所有擰巴事全都堆積起來,現(xiàn)在一股腦地全都找上了門。房子是修好了,可他欠的外債也不少,生活持續(xù)窘迫,手頭也一直拮據(jù)。
拼搏了好幾年,終于把所有的外債還清了。夫妻倆剛松了口氣,可是扎西卻毫無來由地大病了一場,過后就像被病魔附身,隔三岔五地生病,有時疼痛,有時驚厥,有時昏迷,總之是變著花樣受折磨,也折磨人。
夫妻倆的心一直吊在嗓子眼,醫(yī)院和寺院成了他們時時光顧的地方。鄉(xiāng)衛(wèi)生院不近,縣醫(yī)院更遠,即使到寺院也要翻越村寨后面的那道山梁。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病痛,他們就趕緊到醫(yī)院去治療或者搶救,有時候連醫(yī)生也找不到原因,束手無策,他們知道那是神鬼在作祟,趕緊輾轉(zhuǎn)到寺院求助。所謂久病成良醫(yī),折騰的時間長了,以致后來兒子一旦發(fā)病,彭措就已經(jīng)知道該去什么地方了。
那時候,江洛正當強健,腳力如飛,理所當然地充當了扎西的“救生車”。它一次又一次將扎西馱到醫(yī)院或者寺院——后來他們到寺院不只是去禳解,還求助藏醫(yī)藏藥——好幾次讓他走過死亡的邊緣,得以復生。
扎西的病一耗就是十年,彭措兩口子殫精竭慮。扎西過后,他們沒有再生孩子,上天像是猜透了夫妻倆的心思。他們已經(jīng)不想再要小孩了。
后來,扎西的病好了,身體一天天強壯起來??墒?,他們的生活還沒有過順貼,卓洛卻又病上了。他們又開始了四處求醫(yī)的日子:西醫(yī)開了雜七雜八一堆單子,但是檢查下來,五臟六腑都是正常的,雖然她看上去精神萎靡,卻是沒病,只得象征性地開了點藥;中醫(yī)師用手指抓捏輕彈地把過脈,說是風重,氣弱,開了幾副中藥讓回去熬著喝;藏醫(yī)也把脈開方,還針灸艾灸;寺院里卜卦說她動了某處的泉水,驚了泉眼里居住的水族神靈“勒”,也念了經(jīng)文,祭了水族的神靈。當然,他們還試了江湖郎中的一些怪藥和偏方。可奇怪的是,不管是否對癥,試過的每一種方法都會讓卓洛的身體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好起來,不過最終都落得個空歡喜。
求醫(yī)經(jīng)年,家里又陷入從前的困境。彭措心里的那根弦越繃越緊,也越繃越細,終于在某一天錚然斷裂。他對生活失去了信心,轉(zhuǎn)而戀上了瓶中燃燒的液體,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他酒量一直不差,以前為自己能夠掌控酒而感到自豪,現(xiàn)在卻失了精神,被酒給掌控了。一次他醉酒出丑,過后慨嘆說:“酒在瓶子里那么聽話,可是怎么一到肚子里就不聽話了呢?”
不過還好,卓洛每次生病,不管用什么方法,吃什么藥,都會起效管上一些時日。這讓彭措暗中松了口氣,但也讓他更快地走向了習慣和麻木。
彭措像是跟酒耗上了,逐漸淪落到?jīng)]酒找酒、有酒必喝、沾酒必醉、不醉不歸的境地。他在村寨里很難再找到酒伴了,于是隔三岔五有事沒事找個借口,騎著江洛到鄉(xiāng)里去,有時候自己買酒,有時候找熟人蹭酒,喝醉后在深更半夜像個鬼魂似的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卓洛母子沒為他少擔心。他們特別害怕他在“鬼籃子”橋那段路出事。
在曲折回環(huán)的羊腸小道上,“鬼籃子”橋那段是最險峻的,要從懸崖上經(jīng)過。懸崖中間是一道斧劈般的深壑,兩邊以簡易的木橋相連,橋底一條溪流,水花飛濺,一落千丈。懸崖下的深谷里,巖石嶙峋滿布,散落的杉樹稀疏寥落。由于這座小橋高遠險峻,遠遠看上去就像個竹籃的提手,因此留下了“鬼籃子”這一奇特而詭異的名字。
有一年,村寨里有個年輕人喝醉酒從馬背上滑落,掉到“鬼籃子”橋下的深谷里摔死。當大伙兒在亂石堆里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全身筋骨盡碎,面目全非。
可是,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影響到彭措,他依然我行我素。不過還好,出事那天江洛救了他一命。
那晚他醉得特別厲害,騎在馬上連腿都夾不住,上坡的時候要不是有馬鞍,早從江洛的屁股上滑下來摔個嘴啃泥了。來到“鬼籃子”橋邊,他聽到“嘩啦啦”的水聲清晰有力,猶如撞擊金石。水聲像是釋放著某種魔力,忽然迷糊了他的意識。他身子一軟,像個沉重的皮袋“噗”的一聲栽下馬背,在地上翻了個滾,直接掉落懸崖。萬幸的是,挽了好幾圈的韁繩纏在他的手臂上,一拉變緊,將他凌空懸吊在崖壁上。
彭措手上一緊,身子猛地撞在堅硬的石壁上,巨大的疼痛讓他清醒過來。他開始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等適應夜的黑暗看清眼前的狀況,嚇得渾身冷汗直冒,酒也醒了一大半。他抬頭仰望,看見江洛伸腿弓背地死死撐著,伸長的脖子快被拉斷了。手指粗的韁繩繞過石棱,兩頭繃得筆直。他害怕韁繩突然繃斷,也害怕馬籠頭承受不住自己的體重,從江洛的頭上突然脫落。
彭措感到頭昏腦漲,但努力把怦怦亂跳的心壓到胸腔里,雙手抓著韁繩,兩只腳交替在石壁上找著力點,鼓著勁想往上爬。可是,被人稱為“甘露”的美酒不但沒有滋養(yǎng)他的身體,反而耗盡了他的精力,只動了幾下就力竭人乏,不得不放棄了。
彭措感到懊悔,有說不出的恐懼。他忽然看到那個摔死的小伙子凌空漂浮在他面前,五官不全的臉上似笑未笑,意味深長。一陣強勁的夜風從他的腳下倒卷而上,撞在崖壁上轟轟作響。他閉上眼睛,等著自己墜下地獄,粉身碎骨。
恍然間,彭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動,在上升。他開始還以為產(chǎn)生了錯覺,等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在朝上移動,手上的繩子也勒得更緊,大喜過望,以為是有人趕夜路看到他的困境,施以援手??墒堑人辞宄矍暗臓顩r,才發(fā)現(xiàn)救他的原來是江洛。
江洛四肢緊繃,身體后挫,脖子僵直,正一步一退地將彭措拖上懸崖。
韁繩在石棱上磨得嘶嘶作響。當手能夠摸著石棱的邊緣,彭措的身上也生出了力氣,他手腳并用拼命爬上去,一下癱倒在路上,心里各種后怕讓他冷汗直冒。耳邊響起搗鼓似的馬蹄聲。江洛走過去,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忍不住淚水長流,在黑夜里傻乎乎地失聲痛哭起來。
彭措感到眼角濕潤,猛然回過神來。他用衣袖悄悄擦了下眼睛,看到有兩桌人在吃飯,他們像是受到雨后氣溫的影響,沒有人高聲說話。他見自己點的兩盤菜已經(jīng)見底了,酒還有半瓶,于是又要了一份炒土豆片。
回憶往事,真是傷心費神啊。彭措尋思著。想想江洛,它對自己家不只有恩,更是有情,它不只救過自己父子的性命,還任勞任怨,在需要趕遠路的時候它是腳力非凡的坐騎,而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里又是埋頭苦干的馱馬。去年,他們看它確實老了,身體羸弱毛炸骨聳,感懷它的恩情,決定將它放生。然而放生才多久,它就遭遇了不測,扎西還做出了讓人心寒齒冷的事情。
彭措就著炒土豆片,大口地喝著酒。不管這酒到了肚子里聽不聽話,他都想把這瓶喝了再離開??墒鞘虏凰烊嗽福木屏恳呀?jīng)打了個大大的折扣,當盤子空了,肚子也吃飽了,瓶里還剩二兩左右說什么也喝不下去了。
店里只剩彭措一個人了。他看著眼前的酒瓶,黯然嘆氣,心里再次感嘆自己的衰老。他原本想把剩下的酒揣進懷里,在路上邊走邊喝,可轉(zhuǎn)念一想,今天遭遇魔障,破了戒律,毀了誓言,已經(jīng)夠糟糕的了,回去后還是趕緊念誦懺悔經(jīng)文,繼續(xù)戒酒,千萬不能再變回從前的酒鬼了。
他奢豪地將剩下的酒留在桌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他推板凳的時候,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趕緊把握住力度,將腰背挺直。
老板娘聽到響動從里面出來。彭措給了錢。她看出他有點醉了,關切地說:“大叔,你慢一點兒?!?/p>
“哦呀。哦呀?!迸泶朦c著頭回答說。
“你要回去嗎?家在哪里?你看你喝了酒,天也不早了,又是一個人,要是城里有親戚就住下,明天再走吧?!崩习迥飺牡卣f了一大堆話。
“好的,好的!謝謝,謝謝!”彭措嘴里答應著,控制住腳步,穩(wěn)穩(wěn)地走出小飯館。
天空細雨斜飛,冷風吹透衣服,絲絲涼意,襲人肌膚。彭措見天色陰暗沉悶,不知道是因為暮色低垂,還是陰云籠罩。他將長袍的兩只衣袖穿好,拉了拉衣襟,順著巷子走出縣城,搖搖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不知是遠處開始起霧,還是酒意發(fā)酵擴散,彭措看到眼前有朦朧的霧氣在漸漸聚攏,輕輕涌動。
4
扎西坐在靠門的硬木椅子上,手撐著膝蓋,腦袋扭向一邊,眼睛呆滯地盯著墻壁。墻壁潔白而冰冷。他的臉色跟墻壁一樣蒼白,心里也跟墻壁一樣冰冷。
窗外的暴雨來得陡,噼里啪啦的雨聲和轟轟隆隆的雷聲像是一場暢快的宣泄,可扎西心里郁積的怒氣卻找不到地方發(fā)泄,胸膛憋得脹痛。
發(fā)生的這一切,都是神靈對自己的懲罰吧。他尋思著。
從張皮匠的店鋪里出來,扎西騎著車準備到藏醫(yī)院給阿媽買點藥。最近,她吃了一段時間西藥,也吃了一段時間中藥,但犯病的間隔期越來越短,他打算買點藏藥回去試試。阿媽常吃的那些藥,他已經(jīng)爛熟于心了。
可是,他在路上撞倒了個老大爺。盡管是那老人忽然從拐角處急匆匆地冒出來釀成的車禍,盡管他騎得慢剎車快,老人倒地后只是額頭上蹭掉了一層皮,有點淤青,但迅速聚集而來的親人們逼著他在醫(yī)院里給老人檢查了腦袋,檢查了他全身的骨骼,還檢查了他的血壓、他的心肝脾肺腎、他的血液和他的大小便。檢查費不僅超過了他從江洛身上賺來的錢,還把他自己兜里那幾個可憐的錢也貼上了。
所有的結果出來后,老人身上的毛病不少,但都是身體機能開始衰退引起的各種老年病,沒有一樣是由撞擊導致的。家屬們換了口吻,說老人雖然在車禍中沒有斷手斷腳,命是保住了,但是人老了精神不好,這一嚇一折騰,老毛病肯定要犯,需要住一段時間院保養(yǎng)治療。他們發(fā)現(xiàn)扎西身上沒有錢了,搶奪鑰匙要扣留他的摩托車。
雙方的人在醫(yī)院里起沖突動了手,警察把他帶到了鎮(zhèn)派出所。
當扎西被囚禁在一間辦公室里時,外面的世界被突然而至的暴風雨籠罩。窗外的世界很快陷入瘋狂,轟雷、閃電、暴雨和狂風細密地交織在了一起。
扎西的心里也是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久久平靜不下來。他為自己受到的屈辱感到憤怒,為沖突中不小心打了那位警察一拳頭而后悔,也為被自己剝皮剔肉的江洛感到罪責。他明白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而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想到從前每次犯病都要仰仗江洛,以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江洛都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心里的依托。昨天它莫名其妙地摔死在自家的地里,也許是神靈為它安排的歸宿。不說它的靈魂應該歸往何處,既然它死在了那里,它的身體就該留在荒野,不管被野獸撕扯還是被烏鴉鷹鷲啄食,最終腐爛歸于塵土,那都是它此生的宿命。放生江洛的時候,曾經(jīng)鄭重地承諾過:從此不拔你的毛,從此不吃你的肉??墒牵约簽榱藥讉€錢,竟然違背良心,違背諾言,做出了被人戳脊梁的事情。
家里像是處處都要花錢,要不是沒有辦法,自己也不會去觸碰這樣的禁忌。扎西想著,心里越發(fā)沉重。在他的印象中,家里的日子好像從來沒有舒展過。他從小就一直病懨懨的,沒有同齡伙伴們那樣的活力,也很少跟他們一起玩耍。某一天,他在夢魘般的半睡半醒中,忽然明白了自己半死不活的原因:別的孩子都是糧食養(yǎng)大的,而自己是用五顏六色、奇奇怪怪的藥品養(yǎng)大的。
那時,每個人都以為扎西活不到成年,連他自己也這樣認為。
生命的轉(zhuǎn)機來得很偶然。扎西十五歲那年,村寨里來了個四處討活兒的騸豬匠。他忙的最后一樁生意,恰好在彭措家里。那天,彭措見天色不早,就留匠人住了一宿。
家里很久沒來客人了,彭措感到非常高興。晚飯簡單,跟往常一樣粗茶淡飯。吃完后,彭措拿酒待客,那是家里僅剩的一瓶。彭措的漢語說得磕磕絆絆的,匠人又不會藏語,不過這并沒有妨礙兩人的交流,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有著說不完的話題。
酒下了大半瓶,匠人見彭措實誠,就把在嘴邊旋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他說看扎西的神色,他可能活不過十六歲??粗鴥鹤右惶毂纫惶焓萑酰涂斐梢痪咝凶叩镊俭t了,夫妻倆的心里都明白,只是誰也不敢說出來。過了十六歲就是成人了,他們也能感覺到命運的咄咄逼人,只是找不到救命的稻草。扎西自己卻很漠然,病痛折磨了他這么多年,死亡的陰影時時籠罩,他已經(jīng)習慣了,隨時都在等待死神將他細線般的生命剪短。
卓洛捂著臉哽咽起來,眼淚打濕了她的雙手。彭措臉上一片慘然。他忽然醒悟過來,想到匠人既然能看出扎西的命數(shù),那肯定也有續(xù)命的辦法。他幾乎帶著哭腔祈求匠人慈悲。匠人也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心有顧慮,他思索再三,最后答應了。
接下來的事情,扎西每次回想都像做了場夢。匠人讓彭措準備了很多東西,像什么活公雞、白石頭、鐵鏵犁、墳頭紙、油燈、黃紙、紅蠟、線香等等一大堆東西。鐵鏵犁家里有,白石頭可以在野外找到,其余的東西是彭措專程上縣城買來的,而帶點驚悚瘆人的墳頭紙他是在縣城外的亂葬墳取來的。最后還到糧站買了二十斤清油。
匠人原來懂得陰陽。他做其他事情的時候,扎西只是覺得新鮮,也沒有太大的驚訝,但是用燒滾的清油給他洗身子的時候,他卻是又驚又怕。
禳解的事情頭天晚上忙到半夜,已經(jīng)完成了。第二天清晨,匠人讓卓洛把二十斤清油全部倒進一口洗凈的大鐵鍋里,用火燒開燒滾。過后,他請卓洛回避,讓彭措守在火爐前,繼續(xù)保持合適的火力。他吩咐扎西將全身的衣服脫光,赤條條地站在一個大鋁盆里,并反復叮囑說,待會兒用清油洗身的時候,即使感覺到有點燙也不要亂喊亂叫,不然法力一破,兩人真的會被燙傷的。說完,匠人挽起袖子,直接把右手伸進滾燙的油鍋里,掬起熱氣騰騰的清油,從頭開始朝下為扎西擦洗身子。
扎西開始很害怕,但是等清油落在身上,心里的恐懼一下消失了大半。清油在鍋里冒著熱氣翻騰著,匠人的手一伸進去,就像油炸面果子一樣直冒泡,還嘶嘶作響??墒?,在擦洗身子的時候,清油雖然感覺比平常的洗臉水燙了一點,不過還能忍受。
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燒,清油在鍋里沉沉浮浮地沸騰。匠人嘴里念念有詞,動作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等把扎西全身擦洗一遍,鍋里的清油基本都流到他腳下的大鋁盆里了。他全身滑膩,閃著油光,黏黏的感到渾身不舒服。
彭措熄了爐子里的火。匠人讓他拿條毛巾把扎西身上的油擦掉,給他穿上干凈的衣服,吩咐七天之內(nèi)不能洗澡。彭措又是歡喜又是擔心,忐忑不安的心在胸腔里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降,忽輕忽重地叫人難受。他想重重地酬謝匠人,可是家里確實拿不出什么值錢的東西。匠人明白他的心思,跟他保證說兒子一定會好起來的,還說他跟他們一家也是有緣,他只是幫忙,不為酬勞。
匠人在彭措家里又多住了一宿,離開后,他們從此未見。到了第八天,扎西在家里用熱水將身上的油膩清洗干凈,過后再沒生過病吃過藥,而且在大伙兒的詫異中一天天精神,一天天強壯起來,沒過幾年就成了個身體健壯、魁梧彪悍的小伙子了。
變化的不只是他一個人。
當扎西從沉默陰郁變得活潑開朗,彭措?yún)s因為妻子卓洛的病一蹶不振了。自從愛上酒失去節(jié)制后,他漸漸放任起來。最初喝醉,他第二天還能想起事兒,可是日子長了,次數(shù)多了,他逐漸記不起自己前一天說過的話,干過的事,甚至連自己醉酒滋事也想不起來,還總是無辜叫屈。
家庭的重擔轉(zhuǎn)移到了扎西的身上。彭措在跟酒的纏綿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名譽一落千丈,甚至比他年輕放蕩的時候更加讓人不恥,因為他一喝醉,不只得罪人,還忘了這些年大伙兒對他的幫助。
扎西最怕村寨里的大小聚會,那樣的場合,彭措次次喝醉,然后像個瘋子似的毫無道理地找人麻煩。
那年春節(jié)敬過神山后,全村人像往年一樣聚在一起玩耍,年輕人表演節(jié)目,男人們喝酒,女人們喝飲料,小孩子嬉戲,聚會的院落里歡聲笑語不斷。大家玩興正濃,彭措喝醉了又扭著身邊的人找碴。那人知道彭措的德行,不屑跟他爭吵,起身換到另一邊去坐。彭措覺得自己被人蔑視了,氣不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去追打。
既然動粗,哪能善了,兩家人一下打了起來。那人有三個兒子,扎西卻孤家寡人,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藏袍的衣袖都被扯掉了一條。彭措因為喝醉了,被人撞翻后半天爬不起來,讓兩個人半拖半拉地送到家里,可以說毫發(fā)無損。卓洛在一邊號哭著,既插不上手,也幫不上忙。扎西急紅了眼,抽出腰刀戳翻了一個。村寨里的人好不容易才把兩邊拉開,還好被戳的人只是受傷,沒有鬧出人命。
新年第一天的慶?;顒釉谘庵惺請觥4逭锏睦先藗?nèi)虩o可忍,當場商議后宣布:從今以后,村寨的任何聚會和活動都禁止彭措?yún)⒓?。這是村寨里有史以來對人最重的懲罰。他們還出面調(diào)解,讓扎西拿著哈達和酒到三兄弟的家里道歉,并賠償了醫(yī)藥費。
折騰了一天,扎西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他渾身疼痛,心里又氣憤又憋屈。他跟村寨里的人關系一直都不錯,跟那三兄弟也一樣。平常他阿爸惹事大伙兒瞧著他的面,能忍則忍,能躲就躲,可是這次卻鬧大了,都到了動刀子的份上。他雖然上門道了歉,但大家心里的疙瘩不可能就這么輕易地解開,如果今后一不小心,說不定這疙瘩還會擰成死結,難分難解。
彭措每次惹事,扎西想著他為自己、為這個家的付出,心里一直勸解自己??墒沁@次,他的心里開始有點恨自己的阿爸了,他想到自己差點鬧出人命,心里感到有些后怕。
不過,扎西還是忍著沒有對阿爸說什么。彭措也知道自己這次鬧得有些過了,好幾天不敢正眼看兒子的臉。父子的關系從此進入冬季,風寒霜冷的,只差冰凍了。彭措咬著牙戒了幾天酒,可是,不懷好意的美味甘露不遺余力地透過酒瓶誘惑著他。他最終沒能把持住。
兒子失望。父親羞愧。父子間無話可說。家里一片冷清,不管被病痛折磨得無精打采的卓洛怎么努力調(diào)和,也是無濟于事。
彭措整日泡在酒里,將自己的責任拋給兒子,躲在兒子的身影后面,像個影子一樣不聲不響,若有若無地活著。
扎西是重新活過來的人,知道生命對自己的意義,他挺直腰桿,堅韌勤奮。家里的一切都指望著他。他找過蟲草,挖過貝母,刨過羌活,覓過雪蓮,但是靠藥材掙錢不只出汗出力,還要看老天爺是否愿意賞飯。后來,他學會了泥瓦匠的手藝,更是砌得一手好墻,與兩個朋友搭伙后,來邀請的人家都排上了長隊。掙到錢,不但家境逐漸好轉(zhuǎn),扎西還有了女朋友,兩人愛濃情深,已經(jīng)商量著婚嫁的事情。
可是,老天好像專跟他們家過不去似的。去年扎西給人砌墻的時候,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磕在參差的亂石上,右腿斷成了三截。過后,從醫(yī)院到家里,從躺在床上到拄著拐杖,他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能正常走路。他的腿雖然看上去好了,但是瘸了。盡管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可畢竟還是瘸了,在干重活的時候,右腿不大使得上勁。
他砌墻的主人家只承擔了一點醫(yī)藥費,他們說扎西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責任不在他們家,這錢還是看在大家掛點親戚的面才出的。一來命運如此,二來顧忌臉面,扎西也認了,不過家里的積蓄和他準備用來結婚的錢就像掉進了冰窟窿里,連個響聲都沒有就消失了。這次事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彭措痛定思痛后戒了酒,再次承擔起了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做起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生活重新陷入困境,但更讓扎西感到焦躁的是他的婚事起了變化。女朋友雖然矢志不渝,可是她的家里為了阻止她嫁個“殘疾人”,把“母乳錢”忽然提高了,以前說好的兩千,現(xiàn)在卻開口要一萬,還給了期限。這筆錢他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的。
幾次偷偷見面,女朋友都哭得讓人心疼,她說要是勸不過父母就偷跑到扎西家里來。她既不要嫁妝,也不要婚禮,她只要自己愛的人。扎西聽了心里抽著疼。就在這彷徨無著的時候,江洛失蹄摔死了,他為了多攢點錢,昧著心欠下了這終身都無法還清的心債。
時間流逝無聲。扎西透過窗戶,見街上的燈光陸續(xù)亮了起來。雨好像也停了。
派出所里的人早就下班走了,只剩值班的人在隔壁屋里偶爾響動。屋子里暗了下來。有個人進來把燈打開,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拉上門就走了。
扎西再次想起白天醫(yī)院里的沖突,他昏頭昏腦的,在亂糟糟的人群中撕扯扭打的時候,竟然失手在警察的臉上狠狠地揍了一拳。警察說他襲警,把他帶到了派出所,也不知道會被拘留幾天。說不定馬上就有人將自己帶到拘留室里,這也是上天對自己的懲戒吧。他想。
天已經(jīng)黑過很久了,辦公室的門終于再次打開。
“你,坐過來?!?/p>
扎西抬起頭,見是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那個警察。他雙手捧著個大碗,正小心地往辦公桌上放。警察是個高個子,臉有點黑,看上去三十出頭,白天在醫(yī)院里,他跟急癥室的醫(yī)生一直在幫著扎西說話。
扎西看到警察帶了吃的,還聞到滿屋子的香味,肚子突然不害臊地咕咕大叫起來。這一整天他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
“過來呀,還愣著干啥?被人打傻了?”警察粗著嗓子調(diào)侃說。
扎西心里愧疚,慢慢站起來,活動了下麻木的身體走過去。警察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把筷子遞到他手里。
扎西見碗里的是加工面,牛肉臊子壘得冒尖。他感到肚子更餓了。
“餓了嗎?吃吧,吃完了趕緊回去。”
扎西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起頭看著警察。他見他的臉頰還有些腫,可眼里含著笑意,神情不像是在說笑。
“怎么?不相信我的話?把你留這么久,是怕那些人又找你的麻煩。他們走的時候威脅你,說叫你等著,不管他們是不是虛張聲勢,我們總要防患于未然嘛。”警察說著,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扎西想起在醫(yī)院里,警察和兩個保安把他關在門衛(wèi)室里的時候,老人的家屬搶了他的車鑰匙想把摩托車騎走,被警察扣下送到了派出所。家屬們憤憤不平,離開的時候路過門衛(wèi)室,好幾個人隔著窗戶玻璃指戳著扎西,咬牙切齒,目漏兇光地威脅他。
扎西忽然明白了警察抓他的原因,感到喉嚨里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他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瞼。
“吃吧,不然冷了?!?/p>
扎西低著頭扒了幾口,咀嚼中蓄在眼角的淚水沖出眼眶,啪嗒啪嗒落在碗里。
警察發(fā)現(xiàn)了,嘆了口氣,從桌子的另一邊抽出幾張紙巾塞進扎西的手里,又給他倒了杯水,跟著拉上門出去了。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情讓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他在收費室的窗口可是眼睜睜地看著扎西掏空了自己的腰包,最后連幾張揉皺了的一元錢的鈔票都遞進了窗口。
扎西抹著眼淚,就著開水,大口大口地吃著。可是他感到喉嚨里哽得難受,嘴里發(fā)苦,竟沒吃出這碗面是什么味道來。
他剛吃完,警察像是掐著時間似的進來了。他把摩托車的鑰匙交給扎西。
離開的時候,扎西抱了抱警察,剛說了聲“謝謝”,眼淚差點又掉下來。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囑他路上小心。
天空細雨如絲,濕漉漉的路面上車燈璀璨。扎西拐彎進溝,又曲折上山,當他看到遠處村寨里透出的溫暖燈光,有種置身于夢的恍惚感。
終于要到家了。扎西舒了口氣。
忽然,在車燈的照射下,他看到村寨入口處的路中間有一團黑影。他以為那是什么野獸,急忙停下來,可是觀察了好一會兒,黑影一動不動。
扎西想這可能是誰丟失的東西,騎著車慢慢滑過去。等他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里躺著個人。他剛想著這會是誰,卻看到車燈下那熟悉的紅腰帶和藏青色的袍子,心里一陣激靈,趕緊停好車跑過去。
扎西蹲下身子,見那人倒在一個小水洼的旁邊,半張臉浸在污水里。他感到眼前發(fā)黑,頭皮發(fā)麻,立刻想起村寨里那個因為喝醉酒,淹死在路邊的小水坑里的那個老酒鬼。他一把將那人扯起來,抱著他的肩膀,將他的臉朝向摩托車的燈光。
在雪亮的燈光下,臉色慘白一動不動的那個人,正是他所擔心的。
“阿爸——!”
扎西帶著哭腔大喊一聲。
彭措渾身濕透,沒有反應。
闃寂的黑夜里,雨落在身上隱隱有聲。扎西抱著阿爸,聞著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張皇失措。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要開戒喝酒,又在這小水坑里浸泡了多久,而更讓他揪心的是——他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扎西滿臉淚水,低聲痛哭,心里不停地懺悔著,求助似的望向神山??墒?,神山隱匿在漆黑的夜色中,寂寂無影。這時,恍惚中,他透過雨霧,透過燈光的炫影,看見英武的山神騎著神駿的江洛,神情安詳而又光芒萬丈地從他面前走過。
一陣激靈,直沖腦門,扎西忍不住渾身哆嗦著。他一邊在心里向神靈祈禱,一邊像是去撫摸一只剛剛孵出蛋殼的溫熱的小雞,將顫抖的手緩緩伸向彭措那衣襟敞開的胸口。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