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梅
第一幅繡品終于完工了。我像跑到終點(diǎn)的馬拉松運(yùn)動員,筋疲力盡又興奮至極。
窗外的樹葉綠了又黃,十個月的八小時之外,纖細(xì)的針尖帶著絲線在季節(jié)的輪回里走過萬水千山。山川秀麗,流水輕俏,草葉肥美,果子結(jié)滿枝頭,鳥兒翱翔天宇,晚風(fēng)吹過碧色的河流,這些美好的物事,融進(jìn)我的細(xì)心和耐性,縱橫成繡布上的紋理。我在半壁墻大的“平安長駐”十字繡上收下最后一針時,一個清平朗朗又無比鮮活的世界鋪展在繡案,真不枉三百多個日夜的辛苦。我拿起十字繡在客廳正墻上的空白處比了又比,大小寬窄正好,還沒裝裱就能想象掛上后是多么的相宜。可我這幅“苦”繡,卻不是為了裝飾家居,我要裝裱后,送一個為平安祈禱了大半輩子的盲眼人。這人,是我的隔房嬸嬸。
來不及揉揉發(fā)澀的眼,把汗水浸變了色的十字繡洗得鮮亮后,一路小跑往風(fēng)雨橋頭的裝裱店去。
風(fēng)雨橋頭風(fēng)和日麗,休閑的大媽、大嫂、大姐們看到我手里的十字繡,嘖嘖地贊,都說繡得好哦。我有些得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橋頭裝裱店外,發(fā)現(xiàn)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正繡花呢。我瞄了一眼繡布,老奶奶繡的就是廣場上的情景:有跳扇子舞的,有打蓮響兒的,有追逐的孩子,有賣東西的小販。繡面略顯凌亂,人物也不特別像,看上去平平常常,并無新奇。我隨口問,您老還看得見繡花啊。老奶奶抬起頭,手上的繡針卻沒有停,笑著答應(yīng),繡花要眼睛好嗎?這一問倒是讓我愣住了。心里想,繡花不靠眼力,怎么繡啊。老奶奶指了指繡好的人物說,你看,他們一個個快活得很呢。我仔細(xì)看了幾眼,圖案簡單明晰,針腳勻稱,那些人物倒也活潑可愛。
不就是折扇大的繡圖嗎,和我那兩米見方的十字繡怎么比得,便不以為然。正準(zhǔn)備走開,老奶奶嘆了口氣說,唉,現(xiàn)在的女娃娃,有幾個會繡花的?聽她這樣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把手里的十字繡展開,故意問道,您看我繡得怎樣。殊不知老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摸了一把說,能繡成這個樣子,姑娘你真吃得苦,肯費(fèi)工夫,要說你這繡品,不過是依樣畫葫蘆,誰不會繡呢,有本事就繡自己心里想的東西。她呵呵笑著,皺紋密布的臉上,堆了笑。一絲憋屈浮上來,我有些不服氣地問,您覺得哪樣的才好呢。老奶奶說,我也說不準(zhǔn),我繡花啊,就是把心里的話用針尖說出來,想什么就說什么,看什么就繡什么,千言萬語,走在針線里。
千言萬語走在針線里?我慢慢地咀嚼著老奶奶的話,心底好似被繡針猛然地刺醒了,但又什么也想不起。老奶奶見我發(fā)呆,自顧自拿著針線,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動作緩慢又極其輕松地繡了起來。癟癟的唇間,一縷淡淡的有些干澀的歌聲哼了出來:
一根帕子白飄飄
媳侄包起扎郎腰
帕子亂噠郎還在
千針萬線繡攏來
二根帕子二點(diǎn)藍(lán)
帕子上頭繡牡丹
牡丹繡的帕子上
看花容易繡花難
歌聲暖而柔,隨著五月河風(fēng)飄進(jìn)我的耳朵。她唱的是土家人的民歌《十繡》,早年我聽村子里繡花的女人們唱過好多回。到農(nóng)閑季節(jié),我們陰家坪的小媳婦大姑娘喜歡聚到我家隔壁的嬸嬸家繡花,一群人穿得花花綠綠,圍坐在她的周圍,一人拿一個篾繃子,捏著繡花針,跟嬸嬸一針一線地學(xué)呢。嬸嬸就是邊哼著這歌兒,邊教她們:
六根帕子六尺長
小郎包起進(jìn)學(xué)堂
你在學(xué)堂好玩耍
姐在房中歉情郎
七根帕子七點(diǎn)黑
勸郎莫用汗手捏
汗手捏了花毀色
千針萬線奴遭孽
嬸嬸常常唱到這里,就停住了,兩個深陷的眼窩里,漫出淚來。
那時我還小,不知道繡花的嬸嬸為何傷心落淚,跑過去用手掌給她摸。繡花的女人們就勸她,又想你當(dāng)家的了,這幾年沒音信,人怕早就不在了呢。嬸嬸的眉就蹙成了堆,語氣堅定地說,你們亂說,活蹦蹦的一個人,怎么會不在呢,我繡的那么多根頭帕,都寄出去了呢。當(dāng)兵的苦,聽說一場訓(xùn)練下來,帽子都滴水,繡帕子吸汗,墊起舒服些。
絲帕子上繡花,出嫁時帶到婆家給自己男人,是土家人的風(fēng)俗。一個女子帕子繡得好,是招婆家人喜歡的投門貼。嬸嬸當(dāng)姑娘時,在院壩里繡花,被從部隊探家回來的叔叔遇上了,嘴巴里贊嬸嬸的繡品,眼睛卻盯住嬸嬸深潭一樣明澈的大眼睛。繡品看人品,叔叔賴著看了半天,說,幫我繡一根花開并蒂的帕子好不好,說得嬸嬸不好意思跑回了里屋。叔叔抓起搭在木椅上的幾團(tuán)花花綠綠的絲線,左看右看,心里就有了主意,回去就請了媒人說了親事。誰知道嬸嬸嫁過來沒半年,叔叔在對越反擊戰(zhàn)中失去了消息。
“死了,要有個尸骨;活著,也要有個音訊啊”。嬸嬸不相信她的男人就無聲無息消失在戰(zhàn)場了。每天農(nóng)活做下來,稍有閑空就繡起帕子來,她繡的帕子上,再也沒有花花草草,沒有喜鵲登枝,只有“平安歸來”四個字。
一針一串淚,半年后,嬸嬸的眼睛哭瞎了,叔叔卻依然沒有音訊。而嬸嬸繡的帕子,一根根搭在臥房的晾衣竿上,繡了一年又一年,繡了一根又一根。
八根帕子繡八方
八人八馬造刀槍
殺到他來日子苦
殺到我來罪難當(dāng)
九根帕子九點(diǎn)紅
帕子上頭繡蛟龍
蛟龍落水跟水去
小郎一去不回頭
只有到?jīng)]人的時候,嬸嬸才唱這幾句。反復(fù)地唱,一遍又一遍。之前,我睡覺前都會先看看嬸嬸屋里的燈光,燈光亮著,知道她還在繡花;后來,她眼睛瞎了,繡花就不點(diǎn)燈了。暗夜里,我只能聽到微弱的歌聲飄過墻頭,在她悲傷的泣歌里,想象著叔叔在家時與她笑臉相向的出雙入對,那曾經(jīng)招人艷羨的新婚宴爾,是怎樣蜜甜的味道啊,往后漫長的日子,嬸嬸又如何度過呢?聽母親說,嬸嬸嫁過來的時候,長得像朵花,沒想到短短幾年時間,再也無法從她干瘦的臉上,看到往日的美麗。她看不見了,可手里的繡花針卻像長了眼睛,在繡布上來去自如,教村姑們繡花時,比樣上的花帶露、鳥展翅、云在飄、魚在游。一個心含悲切的人,如何能繡出喜氣祥和?這樣繡出的每一針,心里都在滴血吧。難怪她自己的繡品上,什么都不繡,只有青布底上紅得刺眼的“平安歸來”四個字,如泣如訴。
平安的祈愿,嵌在歲月的骨頭縫里,嬸嬸用繡花針,一遍一遍地訴說。而正義的戰(zhàn)爭,就是為了讓戰(zhàn)爭遠(yuǎn)離人類,平安是流血犧牲的代價換來的。
這個道理嬸嬸懂。不然,明知道寄出去的帕子她的男人是戴不到了,還一天天繡,繡好了要我?guī)兔o走鄉(xiāng)的郵遞員寄給叔叔以前的部隊去。她心底亮堂呢,說,保家衛(wèi)國,又不只我男人一個,還有許多人的丈夫、兒子、父親都在當(dāng)兵呢,為他們平平安安,我就要好好地活著一針一線地祈求。
嬸嬸托我寄出的帕子,有了回音,那是部隊?wèi)?zhàn)士們回的信。讀信的任務(wù)當(dāng)然也是我這個郵差的事了。我給嬸嬸讀信時,她雙手總要抓緊信紙,生怕信會像樹上的鳥兒,撲棱棱飛走了。
幾十封來信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戰(zhàn)士來信說:不管您的年紀(jì)有多大,我都要管您叫聲媽。媽媽,我是您不認(rèn)識的兒子。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戴著您繡的平安帕呢,每次戴上它,我就覺得特別有勁,訓(xùn)練場上也不怕苦,不怕累了,寒冬里站崗身上也暖洋洋的。媽媽啊,您要多保重,您失去了丈夫,還有我們這群時刻牽掛著您的兒子。您知道嗎,每到國慶節(jié)那天,我們排里的戰(zhàn)士都會齊整整地戴上您寄給我們的平安帕。我們會記住為保衛(wèi)祖國犧牲的戰(zhàn)友,更會為保衛(wèi)祖國和平、人民幸福而緊握手中槍。
聽我讀完信,嬸嬸就像變了一個人,眼窩里沒有淚水,面色平靜,只是緊緊地捏住信紙,像捏著親人的手。
我聽說叔叔是在尖刀班執(zhí)行雨夜穿插任務(wù)時,從懸崖跌入谷中的河流的。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部隊派人搜尋多次,都沒發(fā)現(xiàn)蹤跡,叔叔的失蹤,成了謎。
部隊給家里送回的遺物里,有一根青布帕子,上面的并蒂蓮花,被嬸嬸的淚水浸得鮮艷欲滴。那根帕子,是嬸嬸過門時,親手戴在叔叔頭上的。叔叔取下軍帽,戴上帕子,就不像兵了,活脫脫一個土家?guī)浶』?。嬸嬸屋里的正堂上,還端正地掛著叔叔戴著那根青布帕子與嬸嬸的合影,照片上英武俊秀的叔叔,掩不住一臉幸福,嬸嬸含羞地靠在叔叔的肩上。
叔叔這樣的結(jié)局,嬸嬸怎么也想不通。有戰(zhàn)爭就有犧牲,子彈不長眼睛,叔叔也是血肉之身,倒在戰(zhàn)場上為國捐軀,縱然悲傷,卻也值得驕傲。土家男兒生來骨頭硬,一腔熱血拋尸疆場,死得其所??苫蠲撁摰囊粋€人,尸骨也沒一把,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沒了,誰能不傷悲。
嬸嬸把傷悲埋緊,一針一針扎進(jìn)帕子里。
每到征兵季節(jié),嬸嬸就沒日沒夜地忙著繡花了。她要給每一位石灰窯出去的子弟兵繡一根青布帕子。送兵那天,讓我牽著她走十幾里路到街上,親手戴在兵娃兒們的頭上呢。戴的時候,她可仔細(xì)了,就像當(dāng)年給叔叔戴帕子一樣,摸了又摸,撫了又撫,戴得周周正正。那時,她干澀的眼窩扯動眼角的紋線,千言萬語化為嘴角不住的抽動。帽子戴好,她又用力地抓著兵娃兒的手,跟每次她抓著信紙的姿勢一樣,久久不肯松開。帕子上仍舊是“平安歸來”四個字,我知道,那是她真心的祈愿。嬸嬸有時也摸索著來我家坐會兒,每次都要打聽有沒有哪里打仗。等我慢慢長大,懂了一些道理,就給嬸嬸說,從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我們國家和平發(fā)展,搞經(jīng)濟(jì)建設(shè),國力強(qiáng)盛,已經(jīng)很多年不打仗了。嬸嬸似乎聽明白了,點(diǎn)著頭說,不打好,不打真好啊。
我知道,叔叔的失蹤,是嬸嬸心里不可彌合的傷痛。她失去了丈夫,村莊失去了一個好兒郎。她把生命的所有,都繡在“平安歸來”的字里行間;心里的隱痛,卻埋藏在陰家坪的土地深處,在叔叔那座每逢祭日花環(huán)錦簇,卻沒有遺骸僅有那根青布帕子的墳塋之中。
得到部隊來人通知后,嬸嬸接過那根戰(zhàn)火硝煙熏染得變色了的青布帕子,捧在手里看了一天一夜。她盯著帕子上的并蒂蓮花,像是在找尋什么,兩顆渾濁的淚掛在臉頰,像寒冬屋檐上掛的兩顆冰珠。村里的女人們牽著她的衣襟陪她流淚,誰也不敢出聲勸她。太陽從村子?xùn)|頭升起來時,嬸嬸把被淚浸濕的青布帕子抱在胸前,緩慢地站起來,走到給叔叔準(zhǔn)備的棺木前,把絲帕疊得齊齊整整放進(jìn)了棺木。這時,她仿佛平靜了,輕聲地說,走吧,走吧,有我陪著你……話沒說完就昏厥了。她醒來時,屋后青山的半山腰,隆起了一座新墳。
繡花的女人們都以為,嬸嬸會把送給叔叔的絲帕子留在身邊,沒想到她做出了那樣的決定。那根帕子,可是他們深愛的見證呵。她定是從并蒂蓮花里找到了答案,她要與叔叔同心、同福、同生。棺木中絲線不會腐爛也不會褪色,仍然并蒂而開,相依相伴。她也不相信叔叔會棄她而去,她要好好地等他回來。
第二年春天,叔叔的墳頭開出了各色山花,而嬸嬸的繡布上,卻再也不見花開,只有平安歸來四個鮮艷的繡字。
可能是受嬸嬸經(jīng)歷的影響吧,從小我沒有承襲土家女子學(xué)繡花的傳統(tǒng)。我寧肯做個笨女人,只要平安相隨,笨點(diǎn),又有什么呢。
四根帕子四點(diǎn)紅
帕子上頭繡雕龍
繡出龍來龍現(xiàn)爪
繡出虎來虎現(xiàn)身
等我回過神來,老奶奶還在唱。老奶奶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細(xì)線,看不到她的目光,只有那根繡針在繡布上隨著歌聲輕靈穿花。這時候,我才仔細(xì)打量起老奶奶,雪白的發(fā)順溜地挽了一個髻,一根銀簪插在發(fā)髻中,一身土藍(lán)布衣,洗得發(fā)白了,干干凈凈擁著她瘦削的身子。她繡花的神情,和嬸嬸太像了,從頭到腳,只有枯瘦的十指引著絲線凌空穿行。不同的是,嬸嬸的繡品上,平安歸來是一個永恒的愿景;而老奶奶的繡品上,卻是一幅幅平安常駐的圖景:潔白的底布上,孩子們在笑、老人們在笑、行人們也是一臉舒坦的笑。
繡布上沒有描紅,更沒有十字繡上的方格,老奶奶真是信手繡來?看來,老奶奶心中一定有一幅祥和的圖畫。我有些懂了。老奶奶繡的是好日子,繡的是平平安安。只要心中感念這日子的平和,像與不像,似與不似,又有什么分別呢。一個心存美好,歷經(jīng)世事只求平安的人,心中自然只剩下和諧寧靜。
這樣看來,我快到不惑之年特意學(xué)習(xí),想給嬸嬸送一幅平安長駐的十字繡,倒是有些矯情了。平安在于民族復(fù)興,祖國強(qiáng)大,不需要去粉飾,就像廣場上自得其樂的人們,太陽曬著,微風(fēng)吹著,清江河的流水嘩嘩響著,想蹦就蹦,想跳就跳,想唱就唱,這不就是嬸嬸日思夜想的平安的日子嗎!
我突然想給嬸嬸打個電話,只想問候一聲,近來身體可好。而我的十字繡,就不要送了,理由很簡單:
祖國強(qiáng)盛,平安長駐。
責(zé)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