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渝

1

著一身白衣，千百年來，神秘地穿行在橫斷山。

有人說你是大海離開時，留在大陸深處的女兒;有人說你來自唐古拉山，家住格拉丹東雪山的北麓;有人說你來自《禹貢》，最初人們稱你黑水。

我知道，你不是那位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的淑女。

你孤傲、冷峻，飄忽不定，沒有誰真正看清過你的面容。在山巔，你將整個人融在雪里，即使是那一頭飄動的青絲，也被雪光照成了縷縷銀色。在河谷，你往往總是留下一襲背影，漸行漸遠(yuǎn)，然后消失在蒼茫的青山之中。有時候，不經(jīng)意間，你會突然從一堵斷崖下一掠而過，把一束向后飄起的長發(fā)，像飛起的瀑布，長久地留在山谷中。有時候你會靜靜地站在陰冷的叢林，攀開一片寬大的樹葉，露出一雙詭異的眼睛，長時間地看著某一個方向出神。更多的時候，你把自己罩在一團(tuán)云霧里，發(fā)出低低的怒吼或者是響徹云霄的尖嘯。

孤獨，你從不承認(rèn)自己曾經(jīng)有過。

一抹淡淡的、似有似無的微笑生硬地貼在你的臉上。

我知道你長時間關(guān)注的那個方向，是黃河居住的那一面廣袤的平原和長江豐潤水靈的身子。在眺望的過程中，一絲隱約的刺痛總是在你心底閃過。雖然你鄙視黃河，你嫌她急于將自己委身于人，缺乏女人應(yīng)有的矜持，所以才會引來無數(shù)的戰(zhàn)爭和殺戮，被人奪來奪去，任人踐踏和凌辱，生下眾多血統(tǒng)迥異的兒女，留給世人一雙憔悴的面孔和兩枚干癟的乳房。你更看不起長江這個水靈嫵媚的女人，站在溫潤潮濕的南方，是怎樣用她傾國傾城的容貌和秋波流轉(zhuǎn)的眉眼，讓歷史這個多情的老人棄北南下，長時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用盡世間最華美的辭藻來贊美她的虛榮。雖然你這樣蔑視她們，對她們嗤之以鼻，但你不得不承認(rèn)，在你的這個家族中，她們的聲望已經(jīng)無人可以超越，作為一個民族的母親，她們應(yīng)該當(dāng)之無愧。

雖然你習(xí)慣于飄忽，但在歲月的長河中，你跳動的心扉也曾在美好的期待中悄悄地敞開過。那時，你正在馴化一頭雪豹，豹與你在一片開闊的谷地瘋狂地急馳。豹突然停下來，豎起兩只敏銳的耳朵，你知道有情況，隨即閃入一叢石林之中。

一隊人馬緩緩地自東而西向你的領(lǐng)地趕來，叢林中升起的塵煙鋪天蓋地。

你的心扉就是在那時悄然敞開的。那時你不叫黑水，也不叫金沙江，你是瀘水，你靜靜地滿臉紅潤地等著那個羽扇綸巾的男子的到來?？墒钱?dāng)你知道那個跟你一樣穿著一襲白衣的男子僅僅是一名過客時，你惱羞成怒，你把帶毒的瘴氣布設(shè)在他們必經(jīng)的渡口和叢林。

從此，你那敞開的心扉就在你冷峻的面頰慢慢升起的寒氣中痛楚地閉合了。

千百年來，你雪蓮一樣，站在橫斷山上向陽的山坡，圣潔、冷艷地開著，千年不敗。

2

橫斷，或許就是與外界斷絕，或者扎起一堵籬笆。

籬笆之內(nèi)，你有怒江、瀾滄江兩個妹妹。她們總愛纏著你，從北而南，縱馬并肩而行。其實你不愛騎術(shù)，不喜歡縱橫千里的馳騁。這或許源于黃河，源于長江，源于那里金戈鐵馬的殺伐，總之你不醉心于這項運動。

你種植草木，編織花甸，喂養(yǎng)禽獸，放牧雪鷹。橫斷山這面向陽的山坡，經(jīng)你苦心經(jīng)營，日漸繁盛。

你喜歡跟你貼身而行的豹。每次出行，需要急馳，豹總是馱著你。你愛獨自騎著你的坐騎在你編織的花甸上急馳，讓鷹在高高的天空警戒。

那天，你剛剛拒絕兩個妹妹由北而南去縱馬，來到異香撲鼻的花甸，鷹突然一聲長鳴，從花甸的上空俯沖出去。豹則側(cè)耳凝心靜聽。你知道它們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自東邊而來，隱隱的，像一枚石子落在水中濺起的一圈圈漣漪，那漣漪擴(kuò)散到了你的領(lǐng)地，便淡得像一縷縷余香，似有似無，但你還是捕捉到了。那是從中土走來的一個馬幫，那聲音隨著馬隊噠噠的腳步聲，一波一波地傳過來，粘著中土細(xì)微的塵埃。透過那些飄浮的塵埃，你聽到了華麗的絲綢，細(xì)膩的瓷器，以及滿腹經(jīng)綸的茶葉。

那是馬幫悠揚的鈴聲。

你喜歡這種鈴聲。

馬幫由遠(yuǎn)而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樂了沉寂的河谷，樂了陰冷的叢林，樂了堅硬的巖石，樂了孤獨的雪山，樂了冷艷的雪蓮，樂了你寒氣森森的面頰。

于是，你收起鷹，帶著豹，來到接近馬幫的叢林。

那是一個龐大的馬隊，成百上千的馬，沿河谷而行。馬走得很慢，走得很穩(wěn)，不急不躁，帶著中土的大度和穩(wěn)健，這時，你不得不佩服黃河與長江了。于是你屏住氣，輕輕地攀開一片樹葉。你看見那聲音掛在馬的身上，隨著馬的走動，一路悠揚地響起。你悄悄閃過一叢巖石，隱身在馬幫必經(jīng)的山頭，你發(fā)現(xiàn)那個讓你著迷的聲音，居然藏在一只小巧的鈴鐺里。

我知道你看中了那些套在馬匹身上的鈴鐺。

豹似乎看懂了主人的意思，突然前爪著地，整個身體拉成了一支離弦的箭。

你輕輕地拍了拍豹的頭，豹抬起頭看了你一眼，立即收起了撲在地上的前爪。這樣的馬隊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在河谷中出現(xiàn)一次。你總是早早地候在那里，聽那些悠揚的鈴聲。后來，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一枚鈴鐺遺失在了馬幫走過的山路。鷹將它叼回來時，你將它拿在手里，不停地?fù)u著，愛不釋手。

后來你把鈴鐺套在豹的身上。

悠揚的鈴聲于是在橫斷山向陽的山坡長久地響起。

3

我知道你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

金子，富貴的金子，流光溢彩的金子，注定在你誕生的那一刻，就進(jìn)入了你的血液，成為你的基因。沒有一條河流能夠像你那樣與金子這樣緊密相連。

也許是命中帶金的緣故！你想，在很長一段時間，在你的領(lǐng)地，一種詭異的氣息一直在你向陽的山坡彌漫。

雪山。叢林。

一掠而過的黑影，時常在你眼前閃過。驚人的速度，讓你無法辨清他們的面孔。你知道他們是為你而來的。你常在這時，收住你急行的腳步，穩(wěn)穩(wěn)地站定，側(cè)頭用你敏銳的目光掃過搖動的樹枝和雪光中倒映的魅影，沒有人能覺察你冷艷的嘴角牽出的那一絲讓人難以覺察，蔑視一切的冷笑。

一滴水，既可以通向天堂，也可以走向地獄。

其實你并不在乎你黃金的身體，就像寶玉不在乎他那通靈寶玉一樣。那天，你來到一段狹窄的河谷，突然打住腳步，你知道那些緊跟在后面的黑影，在急剎車中是如何的狼狽，有的甚至在收住腳步時，人的身子已經(jīng)滑到了你的身后。

你知道他們已經(jīng)無處藏身，于是你突然回頭，一群黑衣黑褲黑面紗的魅影，人翻馬仰，原形畢露地出現(xiàn)在了你的面前。你不需再揭開他們的面紗，那時你的豹，你的鷹正準(zhǔn)備出擊，你揮手制止了它們。

站在谷地，你目光淡淡地掃過那些猥瑣的面孔，輕輕地提一口氣，于是，血液中流淌的金子，迅速在你的手掌匯集，堆積如山。富貴的金子，流光溢彩的金子，照亮了河谷的金子，照亮黑衣黑褲黑面紗的金子。誰也沒有想到你會突然轉(zhuǎn)動手腕，手心朝下。

把金子沉在河底，留下帶金的姓氏。

從那以后，我看到你，一身白衣，縱橫千里。

（選自《散文詩世界》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