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秀麗
一、問題的提出:檔案文獻編纂題名在涉及日(滿)偽政權時是否要加“偽”字
對于長期從事編研工作的人來說,這似乎是個“偽命題”。很多人可能脫口而出要加“偽”字,因為這是常識。但是,筆者在考察過去一部分編研成果時,的確發(fā)現(xiàn)在涉及非法政權特別是抗戰(zhàn)時期的日偽政權時在檔案題名中有不加“偽”字的情況,甚至同一本書中都不統(tǒng)一。而跟具體從事編研工作的人員討論時,也存在涉及非法政權可以不加“偽”字的看法。這引起了筆者的深思。筆者認為,如果這個問題不能得到解決,那么在檔案文獻編纂領域就會產生非法政權以合法形式存在的亂相。長此以往,會不會誤導我們的子孫對民族歷史特別是日本侵略那段歷史的認知呢?如果是這樣,那么這個問題就有討論的必要。
在討論之前,我們要明確檔案文獻編纂的概念與特征。檔案文獻編纂包含于檔案編研之中。有研究者指出:“所謂編研,是檔案文獻編研工作的簡稱。它是指以館(室)藏檔案資料為主要物質對象,以主動提供或報導檔案信息內容為主要目的,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圍繞著一定的題目范圍,對檔案文獻進行收集、篩選和不同性質、不同層次的加工,使之轉化成為不同形式的出版物,供社會或有關方面利用?!逼渲饕獌热荨按蟾庞腥齻€方面,一是利用檔案撰寫論文、專著、編史修志,這是其最高形式;二是把檔案文獻依其原文編纂成書,即檔案文獻編纂;三是編制各種參考資料和檢索工具”。
由此可見,檔案編研是將檔案文獻信息進行選擇、提煉、加工轉化為出版物的過程。其目的是將檔案信息價值充分發(fā)揮出來,以向社會提供最原始資料的形式,為研究學者、歷史專家、社會民眾、政府機關等單位和個人提供服務,它的成果形式以公開出版物為主。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我國檔案編研工作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大量珍貴有價值的檔案被開發(fā)出來,向社會公眾公開,在促進國家經濟建設、民族團結、維護我國主權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此,檔案編研是用檔案說話,為黨和國家書寫歷史,讓民族文化傳承的崇高事業(yè)。
檔案文獻編纂是作為檔案編研的一種形式,兼具檔案編研的一般特點和文獻編纂的獨有特點。它具有原始性、真實性、憑證性,具有天然的可信任性;同時具有針對性、典型性、代表性。檔案文獻編纂是客觀性的檔案與主觀性的編纂之間的集合體,不可避免地體現(xiàn)了編者的歷史觀、價值觀、民族觀、政治觀等主觀因素。
二、“偽”字溯源
“偽”字,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期。許慎《說文解字》:“偽,詐也。從人為聲?!痹S慎認為其是形聲字;而王力教授認為“偽”、“為”同源;“為”字有作為、勞作的含義,“偽”字從人,示出自人為。《說文解字》中所解釋“偽”字義為“詐”,是引申義。在漢語不斷發(fā)展的歷史中,“偽”逐漸引申出了“非法的、非正統(tǒng)”的意思。三國兩晉時期李密《陳情表》:“臣少事偽朝,歷職郎署。”這里李密說的“偽朝”,是為“蜀漢”?!蛾惽楸怼肥抢蠲苌蠒鴷x武帝推辭做官的一篇表文。西晉秉承三國魏,統(tǒng)一三國后,中國大一統(tǒng)的格局得以延續(xù),在晉武帝以皇帝身份召李密做官時,李密為了表示“忠心”,故稱曾經奉職的蜀漢為“偽朝”。
隨著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到了近現(xiàn)代歷史中,用“偽”字來表示政權時,則專指抗日戰(zhàn)爭時日本侵略勢力培植的各種殖民傀儡政權。這類政權比較有代表性的,南有汪偽國民政府;北有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后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東北有偽滿洲國。這幾個偽政權助紂為虐,幫助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民進行各種鎮(zhèn)壓活動,對其控制的地區(qū)進行經濟掠奪,推行奴化教育,實施恐怖統(tǒng)治,罪行累累,罄竹難書。
在學術界,特別是歷史研究領域,凡是涉及到這類政權時都應在前加上“偽”字。因為首先在法理上,這些所謂政權都不被國際社會承認,屬于不合法的,應當加“偽”以表明它的不合法性;其次在歷史觀上,這些所謂政權都屬于殖民政權,是侵略者扶植的傀儡政權,不加“偽”字等同于變相承認侵略的合理性;變相承認民族被奴役的合理性,與基本的歷史觀背道而馳。同時在情理上會引起極大的民族屈辱感,不利于民族自信品格的樹立。因此,在檔案編纂領域,凡是涉及到日偽政權時,也要加“偽”字。以天津市為例,其在抗戰(zhàn)時期天津淪陷后成立的“治安維持會”以及后來的“天津特別市公署”,都是日偽控制的殖民政權,在論文撰寫或檔案編纂時都應該加“偽”,是為“偽天津市治安維持會”、“偽天津特別市公署”,而出任這些偽政權內職務的人,都要在其名銜前加偽字,如“偽天津特別市市長溫世珍”,或者簡稱“偽市長溫世珍”。
三、不加“偽”字的言論站不住腳
持不加“偽”字觀點的,其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1.編者擬定的題目是從原檔中提煉出來的,屬于原檔內容,加上“偽”字破壞了檔案的原貌,不符合檔案編纂中尊重原檔的基本原則,故而不加偽字;2.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日偽時期形成的政權不合法,故而不加偽字;3.檔案編纂是技術活,應該剔除主觀因素,單純從技術上操作,故而不加偽字;4.根據(jù)1999年5月31日國家檔案局發(fā)布《民國檔案目錄中心數(shù)據(jù)采集標準民國檔案著錄細則》在著錄題名中規(guī)定的“題名應客觀地反映檔案內容直書其事,不加褒貶,對漢奸政權可加‘汪偽‘日偽‘偽等字樣以示區(qū)別”一條,認為國家已經明確給出了著錄原則,可以不加“偽”字。
綜觀這些理由,其核心要義有二:其一、檔案文獻編纂是純客觀操作,沒有編者主觀因素;其二、檔案文獻編纂不能成為政治立場的代言人,應剔除政治因素。故而,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他們不是在主觀編纂檔案文獻,只是客觀搬運檔案,是“歷史的搬運工”。
檔案文獻編纂是不是只是“歷史的搬運工”呢?顯然不是。凡是從事過檔案文獻編纂的人都知道每一件檔案的題目均為編者根據(jù)原檔內容提煉出來,其中不可避免地帶有編者的主觀因素,包括題目的側重點、傾向性甚至文字風格,這些主觀因素又暗含編者的歷史觀、價值觀等深層次因素,所以經過編者加工提煉的題目自然不能等同于原檔。而“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日偽政權的不合法性”這個理由,把檔案文獻編纂的受眾面限制在研究學者的范圍內,忽略了沒有受過專業(yè)教育普通民眾。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若干年后會不會因為史料的損毀而模糊抗戰(zhàn)那段歷史呢?這都是我們檔案文獻編纂者需要考慮的問題。我們的工作不僅僅是還原抗戰(zhàn)時期歷史的原貌,還要為中華文明淵源流長世代傳遞擔起責任。至于其指出的1999年國家檔案局發(fā)布《民國檔案目錄中心數(shù)據(jù)采集標準民國檔案著錄細則》,其實是國家檔案局對民國時期檔案編目著錄的標準,并不是針對檔案文獻編纂產品,尤其不是指對外公開印刷的編研成果。
由此可見,第一,鼓吹不加“偽”字的觀點違背了檔案文獻編纂的基本規(guī)律,抹煞了編者的重要作用。如果真如其所說,檔案文獻編纂只是“歷史的搬運工”,只是一種“技術活”,那么檔案文獻編纂這項工作就會像工廠流水線,檔案文獻編纂成果就會千篇一律、毫無生氣。這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檔案文獻編纂中離不開編者的努力與付出,在選材、編排、確定體例等基本環(huán)節(jié)中,都蘊含著編者的心血。同一主題的檔案文獻編纂換不同的編者,其編纂內容、編纂風格、編纂質量都會有很大不同。因此,抹煞編者的主觀努力,會將檔案文獻編纂這一文化行為變得機械化、庸俗化,與檔案文獻編纂的目的背道而馳。
第二,鼓吹不加“偽”字的觀點試圖模糊政治與歷史的界限,認為檔案文獻編纂可以沒有個人歷史態(tài)度與政治立場。這種觀點其實是一種唯心主義歷史觀。歷史來源于政治,每一份檔案都是政權留下的產物,都帶有某個政權的政治烙印。剝離歷史與政治的關系而單純進行歷史研究,會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怪圈。而研究者自身做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又如何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呢?因此,這種剝離政治,模糊政治立場的觀點無疑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其造成的后果就是抹煞抗日戰(zhàn)爭中國民黨政權、共產黨政權所發(fā)揮的歷史作用,誤導民眾對抗戰(zhàn)歷史的認知。檔案文獻編纂不是關在象牙塔里不問世事的世外桃源,它帶有鮮明的政治傾向。特別是在新時代,黨和國家特別重視歷史研究,重視文化自信的建設,檔案文獻編纂也是為歷史研究服務、為文化自信建設服務,是為黨、為國家、為民族守護歷史、再現(xiàn)歷史、傳承歷史的崇高政治任務。
四、“偽”字當加但不可濫加
從民國檔案編纂具體內容來看,“偽”字的使用應嚴格限制在抗戰(zhàn)時期的日偽殖民機關及其衍生品上,即偽政府、偽政府控制下的機關團體、偽政府或侵略勢力控制下的經濟實體、在偽政府機關內擔任職位的官員名銜等都要在前加“偽”字以示區(qū)別。
從檔案編纂體例上考究,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匯編題名、目錄標題、正文標題等有編者加工的地方要加上“偽”字。而在點校正文、檔案內原有附件,包括附件標題、附錄正文時都不加“偽”字。只有這樣,才能既保持檔案原貌,同時也堅持了編者正確的歷史態(tài)度與政治立場。
作為一名編研工作者,要時刻銘記:我們既要尊重歷史原貌,也要有自己鮮明的歷史態(tài)度與政治立場。檔案文獻編纂不是“搬運歷史”,而是對檔案史料的提煉、加工與再現(xiàn)。《漢書·藝文志》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薄按呵锕P法”“微言大義”是歷史編纂者追求的價值標準,也應成為檔案文獻編纂者所追求的價值標準。
(作者單位:天津市檔案館編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