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文 君
平遙古城
今年以來,歷史文化名城頻上熱搜——國外,有法國巴黎圣母院發(fā)生大火,造成塔尖倒塌,建筑損毀嚴重,是世界歷史文化遺產的一大損失,令人世界人民惋惜;國內,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國家文物局發(fā)文通報批評山東聊城、山西大同、河南洛陽、陜西韓城、黑龍江哈爾濱等五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因保護不力,導致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歷史文化遺存遭到嚴重破壞,歷史文化價值受到嚴重影響。并要求,5月31日前,整改不到位的城市,將被撤銷其“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稱號。一時間,“歷史文化名城究竟該怎樣生存與保護?”的討論不絕于耳!
泱泱中華,五千年文脈,在很多地方留有厚重印記。我國的百余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大多是一些文化底蘊深厚,因發(fā)生過重大歷史事件而青史留名的城市,它們代表的是中華歷史文化最為厚重的部分。
正是因為看重這些歷史賦予城市的印記,我國于1982年開始設立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制度。國務院曾于1982年、1986年、1994年先后批準了三批共99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從2001年起開始單獨批準增補,迄今為止先后增補了35座,總數達到134座。
我們應當清楚地知道這134座城市之所以能被列為“歷史文化名城”,正是因為其身上承載著千年的文脈印記。
此次通報的背景是,2017-2018年,住建部、國家文物局組織開展了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和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保護工作評估檢查。此次檢查,由各省上報各自歷史文化名城情況,再在每個省選一兩個城市抽查。
這五座被點名通報批評的城市,它們有的曾是王朝都城,有的曾是歷史上的經濟重鎮(zhèn),有的曾發(fā)生過重大歷史事件……在中華文化燦若星海的浩浩長河中,它們各自憑借自己獨一無二的歷史文化基因占據著一席之地。時光流轉到現在,這些歷史文化名城也成為我們觸摸歷史、回顧歷史的一扇寶貴的窗口。
由此可見,歷史文化名城當初是因“史”留“名”的,“名”一定離不開“史”,而“史”一定是有載體的。一座城市的文化載體,可能是一座古建筑、一件文物、街邊不起眼的一磚一瓦,可能是一段唱腔戲文,一篇傳說故事,一項傳統(tǒng)技藝,亦可能存在于常住于此的居民擁有的獨特習俗當中……這都是擁有豐富歷史文化城市的迷人之處。這些歷經歲月和時間洗禮的歷史文化用固態(tài)與活態(tài)、靜與動的方式相互交織、相互纏繞,豐滿著城市的血肉與靈魂,逐漸成為城市吸引力、競爭力的核心品牌,是一座城市散發(fā)出來的氣質,是有別于其他地方的獨特文化內涵。
而據通報稱,這次被點名的5座歷史文化名城,它們被批評的原因分別是在古城內大規(guī)模拆建并進行房地產開發(fā)、在古城內拆真建假、在歷史文化街區(qū)違反規(guī)劃大拆大建、在古城內成片拆建破壞山水環(huán)境、搬空歷史文化街區(qū)居民并長期空置。其實,不管是大拆大建、拆真建假,還是搬空居民、長期空置,都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歷史的印記被一一抹去。
毫無疑問,這與中國大眾逐漸崛起的審美意識與精神需求背道而馳——當歷史印記被逐漸抹去,這些城市所具備的歷史文化底蘊也會就此消失,那些氣質與內涵也將蕩然無存,它與鋼筋水泥的其他現代城市再無不同,也難再撐起“歷史”二字應有的內涵,又何來“名城”一說?
歷史藏在細節(jié)里,刻在千百年傳承下來的一磚一瓦上,那些拆真建假,用一張圖紙復制而來的“古城”,好聽點叫“仿古”,不好聽就叫“贗品”。
有“史”才能有“名”,這個道理很好懂,但在具體的實踐中,前文中提到的幾座城市沒有平衡和拿捏好保護和發(fā)展的關系,導致丟了歷史砸了招牌。為了追求一時快速的經濟增長,而最終的宿命卻是被遺忘。
頭頂著“歷史文化名城”的光鮮稱號,有些城市太想打出這個招牌吸引游客,于是急功近利,在規(guī)劃和建設中野蠻粗暴,大拆大建,使古城的歷史氣息淹沒在毫無生氣的鋼筋水泥中;有的城市則把居民全都趕出歷史文化街區(qū),使這類街區(qū)失去原真性。
據《南方周末》記者的報道,從幾張谷歌地圖就可以看見聊城這座千年古城在十年內的大變樣:2006年,古城街巷縱橫,保持舊有格局;2011年,一片廢墟,幾乎只剩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光岳樓等幾處完好的建筑;2017年,廢墟上擠滿了嶄新的仿古別墅。
從古城保護到房地產開發(fā)項目,從保護到拆遷到重建,這十年,聊城到底經歷了什么?
聊城市因古有聊河而得名,地處山東西部,冀魯豫三省交界,是明朝時京杭大運河沿岸的重要貿易城市。6000多年前,聊城即有大汶口文化古城,先后創(chuàng)造了史前文化、運河文化、紅色文化等,《水滸傳》《金瓶梅》《聊齋志異》《老殘游記》著名典籍中描述的許多故事發(fā)生在聊城。
官方通報的“在古城大拆大建、大搞房地產開發(fā)問題”,指的是聊城市里面的東昌古城。
據史料記載和媒體報道,東昌古城是平原軍事城池的優(yōu)秀代表。它始建于宋代,格局方正,城外環(huán)繞著國內面積最大的人工護城河——東昌湖。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歷代多次戰(zhàn)爭,都攻城不破。
建國初期,中央定下了“保護古城,開辟新區(qū)”的規(guī)劃方針。在此之后的六十年里,古城還是那座古城,依舊慢慢悠悠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1994年,憑借東昌古城保存較好的古建筑和歷史街區(qū),聊城評上了“國家歷史文化名城”。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與社會的發(fā)展老城區(qū)的“慢慢悠悠”“停滯不前”變成了許多人眼里的“破破爛爛”。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市場經濟開始逐步成型,全國各城市開始血拼GDP,聊城也不想躺在歷史的功勞簿上“睡大覺”,想拼一拼,搏一搏。這時候,老城的慢生活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既拖了城市經濟增長的后腿,也拖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后腿。
有聊城網友回憶自己小時候看東昌古城的情景:“我從小在聊城古城區(qū)旁邊的東關街長大,說實話,小時候古城區(qū)一片破爛,夏天下雨從沒進去過,因為周邊都被淹沒至膝蓋深,家家戶戶都是堆水泥袋子擋門口,腥臭味很大?!本W友甚至用“貧民窟”來形容那時的老城,認為為了保留古建而讓本地居民“苦不堪言”。
要保護古城還是發(fā)展經濟?很顯然聊城選擇了后者。
2009年,聊城市政府做出重大抉擇,實施古城保護與改造。聯(lián)合投資商,請來頂尖規(guī)劃團隊,砸上38個億,打算把東昌古城打造成“全市旅游業(yè)的龍頭”。大批房地產項目一擁而上,古城街區(qū)幾乎全部推倒,居民拆遷住進了安置樓房,“貧民窟”變成了“富人別墅”,一排排仿古建筑拔地而起。
在當地政府眼里,這是老城居民、政府、開發(fā)商三者都得利的事情,而唯獨缺少了專家認可。目睹這一切,時任住建部副部長仇保興曾點名批評聊城“拆真名城,建假古董”。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委員會副主任、曾籌劃和主持了平遙古城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曹昌智非常惋惜地說:“古城里的傳統(tǒng)格局和歷史風貌,全毀了”……專家們的遺憾、惋惜與痛心之情與當地政府和居民的感受,產生了兩極分化。
無獨有偶,大同從八年前的歷史文化遺存保護的明星城市,到如今被住建部、國家文物局點名通報批評的城市,也成為引發(fā)輿論嘩然的一個焦點。
因為大同市在當年曾經受到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先生的高度評價,他說,由時任大同市長耿彥波主導的舊城改造“一是實現了我們長期以來主張的‘離開舊城,建設新城’的主張,二是糾正歷史的錯誤,把古城、把云岡石窟周圍那些雜亂無章的影響世界遺產景觀和古城風貌的建筑進行清理,使歷史真實的面貌重復回現”。因保護歷史遺存有方,時任大同市長的耿彥波還于2011年6月榮獲第四屆“薪火相傳——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年度杰出人物”榮譽稱號。耿彥波離任大同市長時,萬人為其送行。民眾的支持,更是為重建城墻、拆民居建仿古建筑的“大同模式”戴上了光環(huán)。
如今,八年過去,大同從保護明星到破壞罪人,這個反轉需要關注歷史文化遺存的人士認真研討。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學委會副主任委員張廣漢參與了對大同和洛陽的評估檢查,他認為,“耿彥波修的仿古建筑,是他從榆次(耿彥波曾改造過山西榆次老街)帶來的晉中風格,和大同本身的雁北民居并不相符。”
“拆真名城,建假古董”顯然不對,但聊城和大同的爭議都在于拆掉老城區(qū)破舊的民房、將居民安置到小區(qū)樓房的做法,確實能改善當地居民的居住環(huán)境,贏得當地居民的支持。
這也是引發(fā)我們對歷史文化遺存保護理念和做法產生困惑的源頭——難道保護歷史文化遺存和改善人民生活水平與居住條件就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嗎?
歷史文化名城在現代南京大學政治學教授、古城保護者姚遠認為,居住條件惡化不是拆除歷史街區(qū)的理由,反而表明了當地政府在歷史文化街區(qū)的社區(qū)治理、民生改善工作上存在嚴重的短板?!斑@是因果倒置?!?/p>
城市發(fā)展與建設時期面臨一種全新的挑戰(zhàn),就是呼嘯而來的城市現代化建設浪潮。我們在城市建設當中對古建筑的保護并非是僵死的。時代要向前發(fā)展,城市要有機更新,人民群眾的居住和生活條件要得到逐步提高,這就要求城市建設更新是必須的進程。
然而,改善民生并非要全部推掉古跡。
曹昌智以平遙古城舉例:“平遙的建筑基本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了,也沒有要求古城居民全部遷走,旅游不是一樣發(fā)展得很好?旅游為古城居民提供了工作,他們就能留下來并且安居樂業(yè)?!?/p>
城市的歷史文化街區(qū)不但記載了過去城市的大量文化信息,而且還不斷記載著當今和未來城市發(fā)展的大量信息,不僅過去是人們生活和居住的場所,而且現在和將來都將繼續(xù)發(fā)揮它的功能,展示城市居住生活方式和習俗的自然演進,都是“活的歷史”,具有永續(xù)利用的動態(tài)性。
意大利對老建筑和老街區(qū)的保護與改造方式靈活多樣:首先,采取“整體性保護”的原則。即在歷史文化遺產保護上既要保護有價值的古建筑,還要保護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原有的生活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其次,最好的保護是利用。意大利不少古建筑仍作為辦公場所或住宅使用。以首都羅馬為例,總統(tǒng)府奎里納萊宮和總理府基吉宮都始建于16世紀;第三,社會資本贊助修復。意大利采取企業(yè)或個人贊助或捐助的方式來資助一些規(guī)模較大的專業(yè)修復工程,而“回報”企業(yè)的是廣告效應和形象提升。
法國于1962年頒布的《馬爾羅法》中則提出,保護歷史環(huán)境的目的應當是促進城市的發(fā)展。因此,對歷史地段的保護與利用應該結合起來,為保護區(qū)煥發(fā)生機提供多種途徑,而不僅限于對歷史遺產的封存。應該利用各種合理有效的方法和手段,促使歷史地段合理的新陳代謝。完全保護、合理修復以及改造再利用都是可以采用的方法。由此可見,即便是在歷史地段內,針對文物建筑進行的適當的改擴建或進行再利用,都是合理可行的方法。
大同古城
所有這些針對建筑遺產所采取的措施,都有一個對建筑具體價值的分析的前提,要對建筑進行分級。有些建筑要采用博物館式的保存方式,有些建筑可以不改變使用性質繼續(xù)利用,以便保護,有些則可以只保存外觀,而對內部進行完全的改造。以上種種途徑,都可以使古建筑在得到有效保護的同時被合理地利用,使其發(fā)揮自身的效用,與現代城市開發(fā)建設良好地協(xié)調配合。
曹昌智指出:“我國134個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都編制了保護規(guī)劃。但是一些規(guī)劃往往束之高閣,做做樣子,沒有認真實施。地方只是利用文化遺產資源和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金字品牌,搞過度旅游開發(fā)和商業(yè)地產開發(fā)。”
然而,耗費巨額資金改造出的古城,因為到處都有的“同款”,遭遇“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現狀。這些城市普遍忽視了有原住民居住的歷史街區(qū)的價值,也忽視了對旅游業(yè)態(tài)的選擇,只一味強調改造。
我們應當認識到,“歷史文化名城”不是一塊招攬游客、吸引客商的金字招牌,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一種擔當,歷史文化不代表“老氣橫秋”,不是阻礙城市發(fā)展的“絆腳石”,它是城市的一種重要資源,一種氣質,一種底蘊。
對歷史文化老城區(qū)和老街區(qū)的保護絕不是為了社會中的一部分人而把另一部分人的生活封存在歷史里供人觀賞和感嘆,而是將其視為城市文化發(fā)展到高級階段時所出現的以歷史文化資源為依托的、特殊的城市更新方式。
不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城市文化都是在“發(fā)展與保護”的搖擺里跌跌撞撞前行。
歷史文化保護要做到全民共識。只有專家、學者、群眾、業(yè)主和政府有關部門等都形成共識,保護工作才能有堅實基礎——政府牽頭定下改造基調,再以街巷風貌管控導則為建設指導依據,組織小范圍內的居民進行片區(qū)改造協(xié)商,提供專家技術支持……我們期待能盡快探索出一種保護模式,既能留住了歷史記憶,也滿足了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