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萍

女檢察官手記

案發(fā)前，被告人沈建強與妻子即被害人胡穎英都意識到了婚姻危機，遺憾的是誰也沒能積極改變現(xiàn)狀。

“再出去，就敲斷你的腿”

2018年春節(jié)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夫妻倆攜兒子曉峰照例回沈建強父母家吃年夜飯。大年初一下午，胡穎英出門了，沒說去哪兒。沈建強從父母家回來，沒見妻子就立馬撥打手機，幾次沒接，再打。電話那頭終于接了——

“在哪兒呢？不回家??？”

“跟小姐妹喝茶呢?！?/p>

“老規(guī)矩，大年初一都要守在家里的，你不懂啊?! ”

“什么年代了還老規(guī)矩，不要你管。”

電話掛了，妻子沒回來吃晚飯，沈建強在父母家吃過晚飯后，回來已是晚上八點多鐘。妻子還沒回，他又撥打手機，撥了幾次才接，沈建強大聲吼道：“大年初一天黑前都要到家的，再喝茶就別回來了！”妻子也不示弱：“不回來就不回來！”掛了手機不到十分鐘，胡穎英回來了，當晚夫妻倆在爭吵中，沈建強提到了“離婚”倆字。

第二天大年初二，夫妻倆去胡穎英娘家吃午飯，沈建強對丈母娘道：“都是我不好，昨晚態(tài)度激烈，其實說離婚根本不是我心里話。”丈母娘沒原諒他：“你看看你，什么都做不成，要啥沒啥。當初是我做主，硬是把女兒嫁給你這個廢物，犯了大錯，害她一輩子，我對不起女兒啊?！鄙蚪◤娬f，丈母娘嫌棄他很久了，每次數(shù)落他都忍著。除了忍，他就沒想到努力做點事，努力做個男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黑洞，沈建強的黑洞從原生家庭打開。

夫妻二人現(xiàn)在的個性是由過去的家庭經(jīng)歷形成的，自我期望和相互期望也都源于各自的家庭經(jīng)歷?；橐霾粌H僅是兩個人的結(jié)合，也是兩個家庭的碰撞與磨合，而各自家庭應(yīng)對內(nèi)部不平衡現(xiàn)象的方式，都會對夫妻二人造成極大影響。

沈建強父母心疼接濟兒子多于協(xié)助兒子成長獨立，沈建強心安理得享有著原生家庭對他的寬容，這是沈家的“規(guī)則”。妻子也應(yīng)該遵循這個“規(guī)則”，像父母那樣對待他，他甚至認為自己對家庭“努力了、盡力了”，而妻子及丈母娘對他不圖進取的狀態(tài)卻忍無可忍，絲毫感受不到他的“努力、盡力”。

大年初三，胡穎英又出去喝茶了。晚上九點左右有人開車送她回來，沈建強看見駕駛座上是個男人：“哼,還有人送你到樓下，誰呀？”妻子實話實說：“小姐妹王芬老公開的車，太晚了他們就送我回來了，王芬就在車上，要不叫她來跟你認識一下？”沈建強大聲嚷起來：“小姐妹當中還有男的?。俊逼拮右踩铝似饋恚骸罢l跟你說喝茶就不能有男的??？我要跟他有問題還敢讓他送到樓下嗎？”沈建強惡狠狠道：“你明天再出去，就敲斷你的腿！”

到家后胡穎英與王芬微信聊天：沈建強在找事吵架，不信任我，他要見你倆。不多時，王芬與老公陳雙舒來到胡穎英家。陳雙舒對沈建強道：“我老婆出去喝茶吃飯我從來不過問，你為什么不能信任你老婆呢？干嗎要吵架？”沈建強感覺到了對方眼神里的蔑視，虎視眈眈地吼起來：“要你橫插進來干嗎？你算哪根蔥啊，來挑事打架的嗎？”對方也不示弱：“我們是來給你解釋的，你氣勢洶洶的想干嗎？我還真看不過去了，這事我就管定了！”雙方火藥味濃烈起來……

現(xiàn)實中，為數(shù)不少的夫妻鬧矛盾會向外傾訴，但是很多人接受不了家丑外揚，關(guān)起門來打打鬧鬧都可以，外人參與只會讓矛盾升級。沈建強覺得，在家嫌棄我，還要讓你朋友來羞辱我，火氣大得想打架……

胡穎英見勢不妙，即勸王芬夫妻回去。這倆人剛離開，沈建強就對妻子罵罵咧咧，兒子曉峰看不下去站了出來：“老爸你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媽媽每天回來面對你這樣的老公，心里能好受嗎？在外面玩到半夜回來的多了去了，人家也不吵不鬧，就我們家一天到晚都是你罵人的聲音?！?/p>

沈建強大聲吼道：“我不抽煙不喝酒，所有工資都交給你，不留一分私房錢，工傷賠償款都給你了，我連張銀行卡都沒有，還要我怎么樣？我是沒出息，你跟我倒了霉，害了你一輩子。離婚吧，免得委屈了你，把我的工傷賠償款寫進離婚協(xié)議里，我不能凈身出戶！”

胡穎英冷靜地說：我是為了兒子才跟你在一起生活，我不會跟你離婚！但是我想還是分開睡吧，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不要相互干涉！

“分開睡”三個字如同響錘，一下子擊垮了沈建強：“不跟我睡你想跟誰睡??？怪不得最近開始進美容院呢，四十來歲的女人還美容，想干啥？”與外界隔絕的沈建強不知道現(xiàn)在無論哪個年齡段的女性都會進美容店，美容已是城市女性普遍的生活內(nèi)容了，他固執(zhí)地認為她美容又要分開睡，明擺著給他頭上抹了綠。

沈建強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時看看身邊熟睡的妻子，工傷后近半年了，他與她沒有一次肌膚相親，他幾次伸手想觸摸妻子的柔發(fā)，又迅速縮了回來。他信馬由韁地展開想象，想象到了妻子躺在另一個男人懷里……

整個春節(jié)連續(xù)十多天沈建強都徹夜不眠，嚴重失眠導(dǎo)致頭昏腦脹。2018年2月23日大年初八，他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建議他去102醫(yī)院（常州市精神病?？漆t(yī)院）診治。沈建強沒去，也沒跟妻子說，因為第二天他要去一家五金刀具廠上班了。

這是他工傷后第一天上班，他欣然出了家門，感覺太陽格外溫暖，有工作了就能有工資了，妻子或許對他就不會那么冷漠了。下班后，他急匆匆趕回家，想第一時間看到妻子。很遺憾，妻子沒回來，他心亂如麻地去父母家吃晚飯。

沈建強端起飯碗，抬眼看著一桌子飯菜，久久沒動筷子。母親的飯菜吃了40多年，從沒吃厭，反覺越來越可口了。這個家里沒人嫌棄他冷落他，父母面前他才感覺到自尊，才是個男人，就這么呆在父母身邊，多好。

原生家庭寵他、慣他，完完全全接受他的懶散消極，他不需要為家庭做什么，而這樣是不是合理，他不知道，反正有人吃他這一套。他把原生家庭的相處模式帶到小家庭里，認為就應(yīng)該這樣。認知水平越低，人就越固執(zhí)越狹隘越偏激越落后。他本事小脾氣大，沒能力不自立，還特別自大自尊，對妻子要求很高。過分自尊的背后是極端的自卑，是一顆脆弱易碎的心。

晚飯后，沈建強跟父親老沈攤了牌：這幾個月她沒讓我碰過，還說要跟我分開睡，感覺她外面有人了，恐怕要離婚了，離了婚我想搬回來住……說著說著眼眶紅了。老沈道：回來住當然好，但是不能離婚，再忍忍吧，或許過一陣她就回心轉(zhuǎn)意呢。父親并沒察覺兒子內(nèi)心正處在崩潰的邊緣。

晚上九點多，胡穎英回家了，沈建強看到又是陳雙舒開車送她回來的。床上夫妻倆還是背對背，胡穎英絲毫沒有察覺到身邊這個男人就像個將要爆炸的高壓鍋。

所有數(shù)據(jù)以x±s表示，應(yīng)用SPSS17.0軟件，兩均數(shù)比較用t檢驗，多組間比較用單因素方差分析，P<0.05有統(tǒng)計學(xué)意義。

“妒火”不知不覺中點燃

2月25日，沈建強照例在父母家吃晚飯，家里有輛舊摩托車，他用塑料管子把汽油吸出來灌在玻璃瓶里，他想：得教訓(xùn)教訓(xùn)她了！這天晚上，胡穎英整夜未歸。直到第二天晚上九點多，她才回來，而沈建強已經(jīng)睡著了。

2月27日一早沈建強醒來，身邊的妻子還睡著。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妻子聽到他洗漱的聲音，側(cè)身裹了裹被子。見妻子醒了，沈建強坐在床頭問道：“前天晚上怎么沒回家？干什么去了？”妻子道：“去代駕了，今天公司開年會，晚上不回來了。過兩天要參加同學(xué)聯(lián)誼會，可能也不回來?！?/p>

“不回來”這三個字，讓沈建強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他拿出裝汽油的瓶子，將汽油澆在妻子頭上和被子上，沒等妻子反應(yīng)過來，他迅速打開打火機點燃，“轟”的一聲，火勢兇猛，沈建強的頭發(fā)燒著了，他跑出臥室，渾身著火的妻子撲向臥室門，沈建強一把將其推回烈火熊熊的臥室，并將門猛地拉上：你去死吧！

胡穎英大聲呼喊：曉峰，快救救我，救救我啊！兒子曉峰推開門看到了母親被燒成一團火，對呆立在樓梯口的父親嚷道：“爸，你干嗎呀？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將來？！”

被燒灼到疼痛難忍的胡穎英甩掉被子，脫去燃燒的內(nèi)衣，大片的皮膚被撕拉掉，她慘叫著，哀號著質(zhì)問丈夫：“為什么呀？為什么要毀了我呀？有事不能好好商量嗎……”這天離元宵節(jié)還有三天。

被害人身心俱焚走不出魔洞

胡穎英被送往醫(yī)院緊急搶救。當天，投案自首的沈建強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刑事拘留。2018年3月2日，沈建強被批準逮捕。案件審查期間，胡穎英正遭受著重度燒傷的折磨，雖然度過了危險期，但嘴巴不能張開，影響進食，頸和胸部皮膚全部粘連，先做嘴巴打開小口的手術(shù)，再做頸和胸的植皮手術(shù)，這兩個手術(shù)只是初期手術(shù)，接下來還要做無數(shù)次整形植皮手術(shù)。

為了防止疤痕長出來，每天要打好幾針，案發(fā)半年后胡穎英對筆者說：打那個針疼得像是穿腸的滋味，你是想象不出有多痛多煎熬，打了幾百針，不想活了……他早上好好地跟我說著話，突然就放火燒我，太可怕了！最想不通的，是我渾身著火往外面跑，去開房門，他把我往火海里使勁一推，說你去死吧！太殘忍了，天天做噩夢，眼睛一閉就是火，著火那房間不敢呆，回我媽家住，一個人不敢睡，就覺得有鬼……

與身心俱焚的妻子不同，被關(guān)押在看守所的沈建強略顯平靜：我沒想燒死她，就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她，感覺這樣蠻解氣的。她說是為了兒子才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太打擊自尊心，我有話不會說出來，瞎想，憋到一定程度會大發(fā)雷霆，曾經(jīng)跟我父親動過刀子呢。其實我并沒有證據(jù)說她外面有人，也沒聽說過她在外面不檢點，只是猜疑。

無端猜疑促使他最終瘋狂報復(fù)妻子，猜疑源于他內(nèi)向、固執(zhí)、自私的人格。

沈建強是個懶人，雖多次遭遇工傷事故，但并沒喪失勞動能力。也就四十出頭，卻對人生沒有任何期許渴望。對新生事物提不起興趣，過一天算兩個半天，不學(xué)習(xí)不進步，不想改變落魄的生存狀況，靠著父母接濟度日，以投彩票為精神寄托，期盼著幸運降臨。而父母不能幫他一輩子，終將老去，先他而去。對此沈建強沒有意識，妻子意識到了，她感到了危機，所以她在努力工作，為自己為兒子。

2018年10月，經(jīng)司法傷情鑒定，胡穎英構(gòu)成重傷二級。2018年11月9日，常州市新北區(qū)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沈建強構(gòu)成故意傷害罪向新北區(qū)人民法院提起公訴。2018年12月5日，新北區(qū)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此案。法庭上，沈建強第一次表示了對被害人的愧疚。

2017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對《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dǎo)意見》進行了修改，據(jù)此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頒發(fā)了《〈關(guān)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dǎo)意見〉實施細則》，明確：故意傷害罪致一人重傷二級的，在三年至四年有期徒刑幅度內(nèi)確定量刑起點；故意傷害罪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引發(fā)的；自動、直接投案構(gòu)成自首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至40%。

根據(jù)以上規(guī)定，新北區(qū)人民法庭當庭宣判：公訴機關(guān)起訴指控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辯護人所提被告人沈建強有自首情節(jié)、系初犯、因婚姻家庭矛盾引發(fā)，請求從輕處罰的辯護意見，本院予以采納。

被告人沈建強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系自首，依法予以從輕處罰。被告人沈建強事先有預(yù)謀，作案手段較為惡劣，傷害他人身體要害部位，酌情予以從重處罰。本案系婚姻家庭矛盾引發(fā)，故對被告人酌情予以從輕處罰。被告人沈建強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2019年1月3日，沈建強被投送江蘇省龍?zhí)侗O(jiān)獄服刑。

判決后，被害人不服，認為判決畸輕，請求檢察院提起抗訴。因被害人還在治療過程中，無法對其進行最終傷殘鑒定，即無法提供新的證據(jù)，故檢察院依法暫不受理被害人的抗訴請求，等待傷殘鑒定結(jié)論后再依法酌情處置。

（涉案人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