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把羊攆出圈的時候,爺爺說,今天咱們?nèi)ゼt星莊,他頓了頓,接著說,看向日葵。
我沒接腔,暗自搖了搖頭,心里有些酸。爺爺真的是老了,滿頭白發(fā)、臉皺縮成一團不說,關(guān)鍵是腦子糊涂了,至今仍停留在過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清楚身邊的一切早就變了。
所謂的紅星莊,他領(lǐng)著我趕著羊去過很多次,每次都說是看向日葵,每次還都很滿足。事實上,那里有榆樹、沙棗樹和鉆天楊,有塊菜地,有管菜地的瘸爺爺,地里有小白菜、紅蘿卜、西紅柿什么的,卻沒有向日葵。那種大黃盤子樣的花,在課本、畫冊和電視上我是見過,別說紅星莊,走遍七角井都找不到一棵。
話又說回來,爺爺今年已經(jīng)七十六歲了,身體硬朗、腿腳輕健,整天攆著羊滿戈壁灘地跑,場里那些老頭老太太說到他都會咂嘴點頭,沒人不羨慕,如果他腦子好使,只怕皇帝都要眼紅。
爺爺并不缺錢,作為老革命,哪怕天天躺在床上,寫著他名字的工資卡上每個月都會多出五千多塊錢,爸媽的工資加起來都不及他的多??伤环皱X不花,工資卡都交由媽支配。用媽的話說,爺爺吃苦受累一輩子,到老了本該享清福了,可還是閑不住,怎么勸他他都不聽,說多了他還罵人,是個有福不會享的命,苦命。
其他人也這么說。
這些話讓我想起小時候爺爺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善良的女神,名叫女媧。她用泥土做成娃娃,再賦予它們生命,就這樣創(chuàng)造了人類,世世代代繁衍生息,過著幸福的生活??上Ш镁安婚L,有一年,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這兩位神仙產(chǎn)生了矛盾,開始打仗,結(jié)果祝融贏了,可共工不服輸,氣呼呼地一頭撞向撐天的柱子,也就是不周山。山被他撞倒了,天塌了半邊,露出一個大窟窿,天河的水不停地往下灌,形成一場大洪水,人類面臨著空前大劫。
看到人類無端受苦,女媧感到十分傷心,一滴眼淚掉下來摔到地上,變成一口七個角的井。因為是女媧淚水所化,所以七角井的水也像眼淚一樣咸、澀。
正因為如此,七角井的居民做飯、洗用,乃至喝的水,無一例外都是眼淚。我們的身體里,不光血肉是淚水所化,就連筋骨也是淚水滋養(yǎng)而成。換句話說,七角井人的生命之源,是眼淚,伴隨他們直到生命最后一息的,還是眼淚。
難怪七角井人命都苦,爺爺自然也不例外。
藍天白云在上,還有一顆大太陽,亮晃晃如一塊鏡片,懸在東邊空中。戈壁無垠鋪陳,羊群散落如球,追逐著一點點綠色,緩緩向前滾動。
那一仗,上級命令我們五個人扼守一個山頭,堵住敵人一個營。領(lǐng)導(dǎo)要求,要把敵人擋在山下,拖到晚上就算完成任務(wù)。到時,我軍大部隊就會上來,整個戰(zhàn)役就會勝利。
我們五個人搶先占領(lǐng)有利地形。為了不讓敵人發(fā)現(xiàn)山上人少,我們在多處架上機槍,聲東擊西,輪番射擊。一下午,敵人四次沖鋒,都被我們打退了,山下尸體成片成堆,但敵人不死心,還在拼命往上沖。我們的機槍打紅了,就往下扔手榴彈。子彈打完了,就到尸體堆里揀。整個陣地槍炮聲始終不斷,敵人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一直搞不清楚山上有多少解放軍。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軍主力部隊上來了,就從我們占據(jù)的山頭,居高臨下,向敵人發(fā)起集團沖鋒。敵人非死即降,很快取得全線勝利。戰(zhàn)后,上級特別嘉獎了我們……
爺爺講的戰(zhàn)爭故事,早前我一直以為主角是他自己,并以此為豪,現(xiàn)在可不敢這么想了。
幾年前的那個春節(jié),齊場長由幾個人領(lǐng)著來家慰問爺爺。
想到齊場長,我腦子里飛快閃出一顆圓圓的腦袋,四周有稀疏的白發(fā),中間卻是禿的,大鼻子大眼大嘴巴,左額眉毛上壓著一顆黑痣,足有黃豆大,十分醒目。
如今,在七角井鹽化總場,也就是我的出生地,齊場長這張臉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僧?dāng)時他剛調(diào)來,什么都不清楚。
見到端坐著的爺爺,齊場長彎腰,畢恭畢敬喊了一聲:王老。
爺爺早年參軍,一九四九年隨王震進疆,喊他“老革命”,沒毛病。場里,和他一樣有資格被稱“老革命”的,現(xiàn)在一共有三個。除了爺爺,還有瘸爺爺和李大嘴。瘸爺爺腿孬,走路一瘸一拐,所以才有了這個外號。李大嘴則有一張闊嘴,早年還有一口黃牙,現(xiàn)在都掉得差不多了,打個哈欠,便會露出一個黑洞,深不見底,看起來很瘆人,加上平時話多、牢騷多、意見也多,外號就這么從天而降、順理成章。跟他們比起來,爺爺?shù)耐馓柛?,“老諞子”,我不懂是啥意思,暗自揣測,是爺爺愛給人講故事,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聽。聽媽說,以前爺爺話并不多,如果你不跟他搭腔,他可以一整天不開口;后來,就在他腦子變壞的同時,話也漸漸多了起來。那段時間,我最希望爺爺腦子快快好,能盡快恢復(fù)到不說話。家里人都不知道,就為爺爺?shù)耐馓?,為捍衛(wèi)爺爺?shù)淖饑?,我跟人急過無數(shù)次,架也沒少打。
坐下,喝了一口媽倒的茶,齊場長繼續(xù)低眉耷眼,不停地夸爺爺為新中國的成立、為鹽化總場的發(fā)展做出了大貢獻,是革命的有功之臣。爺爺當(dāng)時脫口而出,什么老革命?我就是一個要飯的。害得爸媽同時伸手,一個拽他袖子,一個碰他肩,讓他別亂說話,以免引起誤會。其實不光齊場長,別人喊他“老革命”,他也這么回應(yīng)。外人不了解,我們?nèi)铱啥记宄?,因為腦子壞了的緣故,爺爺這些年早忘了自己是老革命,從不以此自居。
您怎么會是要飯的?給我說說。齊場長人生得粗獷,說話卻細聲細氣的,他伸手止住爸媽,連嗓門都大了許多。
爺爺挺直身板,雙手扶膝端正坐好,看著齊場長,正式開講。
爺爺要飯的糗事,其實我早就聽說過。每次和爺爺一起放羊,守在戈壁灘上,盯著三十六只羊吃草時,許是閑得無聊,爺爺喜歡給我講故事。他曾告訴我,小時候他父母雙亡,由叔叔嬸嬸帶大。叔叔嬸嬸家有四個娃,叔叔還好,對他親些,嬸嬸卻不顧親情,把他當(dāng)成眼中釘。七歲剛過,他便被送去給地主放牛。說好是管三餐的,可地主待人刻薄,飯也不讓他吃飽,實在餓得不行了,連豬食槽里的米糠、爛菜葉爺爺都吃過。再后來,有一天因為幾頭牛偷吃了地里的油菜,又恰好碰上那天地主跟老婆吵架慪了氣,心情本來就糟,把他一頓狠打。當(dāng)天晚上,爺爺就沒回叔叔嬸嬸家,跑出村開始四處流浪。
剛開始流浪的時候,爺爺當(dāng)過乞丐,后來才去參軍。
您這經(jīng)歷,怎么跟房遠山——老場長一樣啊。齊場長皺起了眉頭。
房遠山,這名字我并不陌生。他是一名老八路,也是爺爺?shù)睦项I(lǐng)導(dǎo),是鹽化總場首任場長,早就死了??伤母锩?、生活經(jīng)歷我卻不清楚。難道爺爺以前講的故事和他的經(jīng)歷,都是抄老房場長的?
我心里靈光一閃,作為一個老革命本該受人尊敬,可爺爺在大家嘴里卻成了老糊涂,成了七角井的一個笑話,原因估計也在這。
房遠山的經(jīng)歷、故事,爺爺為什么攬給自己?我有些懵,就算爺爺腦子不好使,也不該這樣吧。再看爸,只是一個勁地搓手,媽則堆出一臉笑,很不自然。他們臉上的表情透著焦慮,但遠比我預(yù)想的平靜,他們似乎早就知道,爺爺整天掛在嘴邊、逢人便講的那些經(jīng)歷,其實是別人的。
我能想象,他們之所以焦慮,大概是擔(dān)心齊場長會不高興,從此逢年過節(jié)不再上門,家里少了些進項。
齊場長走的時候,臉還沉著,好像刮大風(fēng)前七角井的天。
他走沒多久,風(fēng)果然就刮起來了。
那之后,我曾專門找過瘸爺爺、李大嘴,想從他們那里挖出爺爺?shù)母锩?jīng)歷,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前的。
可是,雖然他們?nèi)齻€人都被稱作老革命,來七角井前又都在兵團農(nóng)五師同一個單位工作,但他們?nèi)说那闆r又完全不同。爺爺是隨解放軍進疆,貨真價實的老革命;瘸爺爺也是老兵,卻是解放軍進疆前起義的國民黨兵,俗稱“老九”;相比之下,李大嘴資歷最差,他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才從內(nèi)地轉(zhuǎn)業(yè)來疆的。
正因為如此,對于爺爺?shù)呐f事,他們也不是很清楚。
爺爺口述的過往歷史,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他自己的事,哪些是別人的事,直到今天,對我來說都是一筆糊涂賬。
家里的羊一直維持在三十六只,不增不減。
這是爺爺?shù)囊馑迹也恢罏槭裁础?/p>
有一次我問他,為啥把那些春羔賣掉,多幾只羊我們一樣能放的。
爺爺沒有告訴我答案,和以往很多時候一樣,他一張嘴,又開始給我講故事。
爺爺講,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他們?nèi)鶄€人的先遣隊,由房遠山領(lǐng)著,來到七角井搞開發(fā)。當(dāng)時的七角井還是一片茫茫戈壁,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小咬叮死人,風(fēng)吹石頭跑。他們住的是地窩子,地上鋪點草算是褥子,剛開始連門都沒有,就掛個蘆葦編的簾子,擋風(fēng)擋太陽。因為當(dāng)時運輸困難,糧食蔬菜嚴重短缺,每個戰(zhàn)士每天只有兩百克玉米面。為了吃飽肚子,有力氣干活,他們想盡了辦法,到戈壁灘套兔子、打黃羊,挖駱駝刺粉碎后摻入玉米面,做成灰不拉幾的饃饃,再配上野菜充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連續(xù)幾個月早出晚歸汗灑戈壁,用十字鎬、鐵锨和鋼釬,跟堅如磐石的鹽蓋戰(zhàn)斗。往往幾鎬下去,鹽蓋上仍是一個白點。鹽蓋終于揭開,再用鐵锨把一層層毛蓋掀掉,下面便是食鹽。戰(zhàn)士們不懼烈日曝曬,不畏蚊蠅叮咬,不怕鹽水浸泡,開挖出一個個長二十米、寬六米、深一米五的鹽池。當(dāng)年挖鹽池五個,產(chǎn)鹽五百余噸,超額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wù)……
爺爺說起話來很啰唆,天馬行空,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比如說到地窩子,他會跟我解釋,就是在地上挖個深坑,大的一二十平方米,當(dāng)會議室用,小的也就七八平方米,住人,然后選背風(fēng)的那面墻,開出一條緩坡通道,坡底留個門,坑頂用結(jié)實的樹枝搭好,上面再鋪層草席,就算完工。住在里面,就像老鼠生活在地洞。幸虧七角井少雨,一年到頭難得下幾滴,要是像內(nèi)地那樣的大雨,最多一個小時,就算坑不塌,里面也得被水灌滿。地窩子都不留窗,門一關(guān),大白天里面也黑乎乎的。夏天還好,至少白天可以敞著門;可天一冷,別說門得關(guān)嚴,外面還得吊上棉簾子,避風(fēng)擋寒,白天進屋都得點燈。地窩子陰冷、潮濕,就算是三伏天,地上、墻上也濕漉漉的,往外滲著涼氣。最難熬的也是冬天,早晨起床,門背后全是厚厚的霜,晚上洗臉用過的毛巾,一折就可以立在桌上,桶里的水會結(jié)厚厚的一層冰,爐子燒一晚都不頂事。
往往一個故事講完,大半天也就過去了。
關(guān)于七角井鹽化總場,以前的樣子我沒見過。我只知道,現(xiàn)在的鹽化總場有四個分場,還有鹽廠、化工廠、元明粉廠、電廠、車隊,有學(xué)生上千人的學(xué)校,有設(shè)備完善的醫(yī)院,有銀行郵局保險公司,有工商所稅務(wù)所,有大小商店菜店浴池,有自己的電視臺,有電影院,可以容納上千人。本場常住居民不說,外來務(wù)工人員都上萬,是國家二級企業(yè)。場里上交的利稅,最紅火時,占地區(qū)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前些年,雖然遇上了亞洲金融危機,效益大幅度滑坡,但齊場長上任后,慢慢又有了起色。
爺爺記憶中的一切,我都無法想象。地窩子、煤油燈之類的東西,現(xiàn)在整個鹽化總場怕是都找不到了。
羊領(lǐng)著我們,一路向前。
這些羊的品種爺爺以前告訴過我,都是阿勒泰羊,特點是屁股大,圓嘟嘟的,墜著兩瓣肥油,剮下來好大一堆,除了煉油、炸油餅、做湯飯,沒別的用處。有人勸爺爺養(yǎng)進口品種,比如德美、薩福特什么的,出肉率高,能賣更多錢??蔂敔敳宦?,對洋鬼子,特別是小日本的東西,他向來沒有好感。家里電視、冰箱之類的電器,全是國產(chǎn)。
我和爺爺,說是放羊,其實這些羊都很乖,根本不用我們管。而且它們還認識路,出了圈,往東南方向一吆,它們邊走邊吃,太陽當(dāng)空時,紅星莊就在眼前了。
七角井只是個小地方,但在中國地圖上會把它醒目地標出。它的重要性由此可見。
學(xué)校歷史老師說,作為戰(zhàn)略要地,唐代曾在七角井以西、鄯善縣七克臺(古稱“七個騰木”)以東,設(shè)置過一個守捉——類似今天的邊防哨所,名字就叫“赤亭”, 唐代邊塞詩人岑參曾多次經(jīng)過這里,留下了許多詩句,如“火山六月應(yīng)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赤亭多飄風(fēng),鼓怒不可擋”等。
地理老師則說,早在漢時,甚至還要更早,我們生活的七角井已是絲路重要一驛了。清時《新疆圖志》有載:由木壘河驛……至七角井驛,七十里至車轱轆泉驛,七十里至一碗泉驛,九十里至了墩驛,此即舊時小南路。從古到今,有很多名人、偉人曾到過七角井,比如張騫、班超、唐僧、樊梨花、馬可·波羅、林則徐、紀曉嵐、左宗棠、茅盾等等,好長一串。
老師們嘴里的七角井,離我有些遙遠。我只知道,我的出生地七角井,地處戈壁深處,西距哈密市二百公里。場子西邊是廣袤無垠的戈壁灘;南邊有鹽池、硝坑,那是場里人賣力干活、流汗賺錢的地方;北面則有幾個小山包,山包下還有一片墳地,場里人死后便在那里長久安息;場子?xùn)|南角,大概兩公里的樣子,有一個湖,面積差不多有八畝,湖面終日碧波蕩漾,水里映著藍天白云,清得可以照出人的嘴臉,還經(jīng)常能見到仙鶴、野鴨子等水鳥在湖面葦叢中飛舞嬉戲。因為放養(yǎng)了魚,場里人都叫它“魚池”。
我跟爺爺放羊,第一次經(jīng)過這里見到那個湖的時候,把眼睛揉了又揉,有些難以置信,干得冒煙、很少綠色的七角井,仿佛老天爺?shù)膽蚍?,竟然能變出這么多水。后來親眼見證才知道,湖面下有不少泉眼,日噴夜涌,奇跡般形成了這個湖。每年夏天,就是從這兒由水渠把水向南引,引到鹽池,曬出晶瑩潔白的鹽。可以說,就是湖底的那些看不見的暗泉、潛流養(yǎng)育著兩三萬人。湖偏南,在場子的正南面,走五百米左右,如一個沙盤,中間鑲著一塊綠寶石,現(xiàn)出一片樹林,生著些丑怪的沙棗樹、挺拔的鉆天楊、遠看蘑菇團樣的榆樹,那也是整個七角井唯一成規(guī)模的一片綠。樹林邊還有兩間房子、一片菜地。
那兒,就是爺爺嘴里的紅星莊。
七角井境內(nèi),有柳樹溝、刺玫溝、黑風(fēng)川、紅山口、車轱轆泉、哈薩墳等很多地方。那些名字都很古老,而且一目了然,比如柳樹溝有柳樹,刺玫溝有刺玫,黑風(fēng)川愛起沙塵暴,紅山口有紅色大土包,車轱轆泉有一小眼泉,泉口卻只有車轱轆大小,而傳說中哈薩墳則葬著一位哈薩克族公主。只有這個紅星莊,名字由來不過幾十年,而且讓人不明所以,就是找遍七角井,找遍整個戈壁灘,也看不見一顆紅星。
這個問題我問過爺爺好幾次,可每次都是我問東他答西,讓人郁悶。后來,瘸爺爺給了我答案。
紅星莊,這名字是房遠山起的。
房遠山房老場長、爺爺,還有瘸爺爺、李大嘴,以前都屬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五師,再往前追溯,是解放軍六軍十六師,而這支部隊的前身,屬于西北野戰(zhàn)軍第六縱隊教導(dǎo)旅,曾在延安金盆灣屯墾、練兵,保衛(wèi)黨中央,曾和兄弟部隊一起,被毛主席授予“紅星部”光榮稱號。
瘸爺爺還告訴我,戰(zhàn)場上,房遠山救過爺爺?shù)拿?。正因為如此,脾氣犟得像頭牛誰都敢頂?shù)臓敔?,在房遠山面前,乖得像只小兔子。
這讓我揣測,是不是因為太過崇拜、萬分羨慕,腦子已經(jīng)壞了的爺爺才會厚起臉皮下意識地把自己當(dāng)成房遠山?
不知何時,東北方的天空多出了一片云,灰蒙蒙的。
該不是又要起風(fēng)吧??删退愎物L(fēng),也沒什么稀奇。
課堂上,語文老師說過,《哈密市志》的附錄“限前大事輯要”里,提到七角井的地方不多,卻大都與風(fēng)有關(guān),如:“清同治十二年(1873),瀏陽觀察黎獻,帶兵出關(guān),行至哈密七角井一帶,遇大風(fēng),被風(fēng)吹去多人,車馬仆夫亦無蹤影”;“民國二十九年(1940),蘇新貿(mào)易公司駐哈密商務(wù)代辦處兩輛拉羊皮的汽車,由哈密駛向迪化,行至七角井一帶遇黑風(fēng),車翻貨飛人失蹤”…… 而《新疆圖志》對于七角井的風(fēng)是這樣描述的:“妖風(fēng)作時,沙鳴石走,車馬皆可飛騰,故古稱‘大患鬼魅磧。”
作為新疆有名的風(fēng)口、“百里風(fēng)區(qū)”的發(fā)源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兩百天七角井要與風(fēng)為伴??梢哉f,七角井的孩子都是被風(fēng)吹大的。
我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眼前的羊。
以前我一直覺得,天底下最呆的動物要數(shù)羊,正吃著草,忽然就會停下來,眼神清亮亮地看著你或別的什么東西,一動不動地愣半天,似在深入思考,好像你穿什么襪子褲頭什么顏色,它都能研究通透。更多時候,它啥都不看,就那么呆站著,仿佛靈魂出了竅,比我被老師罰站還乖。我覺得,羊不管如何呆、笨,可放到學(xué)校,肯定會是個好學(xué)生。上課時,絕不會交頭接耳做小動作、看課外書、揪女同學(xué)的小辮子、用木頭槍瞄老師的背,肯定最得老師歡心。
你看,這向日葵花開得多好看。我正天南地北瞎想著,爺爺說話了。他眼望前方,眼神迷離,神思悠悠地說。
我只能苦笑。
為向日葵的事,我曾專門問過瘸爺爺。最終證實,很多年前,這塊地上確實有過大片向日葵。向日葵出現(xiàn)前,則是一片葦灘。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當(dāng)時,鹽化總場的老場長房遠山被造反派奪權(quán)批斗,肋骨斷了三根,關(guān)了三個多月,受盡折磨才放出來。他愛人是學(xué)校老師,受他的連累,也不讓給學(xué)生講課了。夫妻倆無事可做,有一天散步到這時,房遠山腦子一熱突發(fā)奇想,要在這整出一片綠色。他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紅星莊”。
說干就干,房遠山和愛人在那片葦灘搭起窩棚,先是打土塊,然后蓋房子。挖土運土,挑水和泥,抱磚砌墻,所有重體力活,剛開始都是房遠山干,他愛人打打下手。再后來,挖蘆葦、整地這些事,爺爺、李大嘴和瘸爺爺,以及房遠山那些老部下,也都趕來幫忙。
你都這樣了,還干什么干?那些房遠山的老部下雖然心疼領(lǐng)導(dǎo),不愿讓他一個人受苦,可還是想不通,牢騷不斷。
不讓我當(dāng)場長,不讓我工作了,我就整塊地出來。你們不是都嫌棄七角井太荒涼嗎?我來給它添片綠。房遠山這樣回應(yīng)。
地整好了。種什么?有人問。
當(dāng)然是種樹了,再種一大片向日葵,然后養(yǎng)一群羊。房遠山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伸出舌頭舔了舔,臉上露出笑容,然后也不把土吐掉,直接咽進肚里說,不苦,也不咸,這地可以種了。
見爺爺、李大嘴、瘸爺爺?shù)热舜蟊犞郯桶偷赝约?,房遠山又開了口,作為一名黨員,不管任何時候,我們的心都要向著黨,就像向日葵時刻向著太陽。
大家一起說好,然后仰頭去看七角井碧藍的天、潔白的云,還有藏在云層中那顆金光閃閃的太陽。
房遠山笑得更燦爛,養(yǎng)羊嘛主要是為你們,剛來的時候生活苦,你們天天叫著要吃肉。那時候條件不允許,等以后羊喂肥了,我可以經(jīng)常給你們燉。
大家笑成了一片。
第二年,這地便種上了向日葵??上н€沒等到向日葵開花,沒等到葵花子成熟,房遠山便因積勞成疾不幸去世。
房遠山的愛人守在這里,還是年年都種向日葵。那些年,這片金黃色的花海成了七角井一景。年輕人談戀愛到了魚池,下一步肯定是到紅星莊,賞花談情。后來,房遠山愛人退休,回了內(nèi)地,菜地就交給了瘸爺爺。
瘸爺爺是個老光棍。據(jù)說,當(dāng)年七角井女人少。爺爺和李大嘴都是四十好幾才結(jié)婚。瘸爺爺更可憐,一輩子單身。管菜地,他很積極。
這之后,那道風(fēng)景便成了歷史。
瘸爺爺說,他一看到向日葵,總是會想起房遠山,總是要傷心,想落淚。李大嘴也說,比起種向日葵,種菜更實惠。
這事如果讓爺爺做主,我相信,若不種向日葵,他一定會種葡萄。
我家院子里,菜地、羊圈邊,有用樹枝搭起的涼棚,靠著一面綠墻,是爬滿架子的葡萄藤。十幾棵老葡萄,配合涼棚,遮出一片濃蔭。湊近濃蔭間隙,可以看見院墻外不規(guī)則的、一塊塊切割出的藍天,絲絲縷縷白得養(yǎng)眼的浮云,槍一般筆挺的高高的白楊樹尖,還有大大小小的麻雀在樹枝間跳躍。那些樹也是爺爺親手種的。已經(jīng)很多年了,春天一到,爺爺就會種樹,為七角井添綠。
那十幾棵葡萄,大都是無核白,只有四棵馬奶子。我最愛吃的,還是無核白,一揪十幾顆,一把塞進嘴里,嚼幾口咽下去,從牙齒到舌頭,再到喉嚨到肚子,都是甜的。不像馬奶子,吃著還得吐核,麻煩。每年葡萄成熟的時候,小伙伴們都會來家,說我愛聽的,賠著笑臉跟我親近,讓我心里暢快,很有成就感。很奇怪,這時我會想起房遠山。我覺得,爺爺給七角井添綠,肯定是受房遠山影響。
爺爺受房遠山影響做出的決定,還有很多。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理解爺爺為什么喜歡待在七角井,喜歡待在紅星莊,而不去大城市享福。
算上爸,爺爺有四個子女,大伯在烏魯木齊,二姑在哈密,三姑走得最遠,嫁到了西安。他們幾個好些年前就開始提議,要把爺爺接到城里生活,可爺爺就是不去,怎么勸都不聽。
后來,我曾聽李大嘴告訴爸,爺爺舍不得七角井,是因為鹽化總場是他奮斗一生的地方,有他開的地,種的蔬菜、樹、葡萄,還有他那些老伙計,活著的以及死去的,特別是老領(lǐng)導(dǎo)——戰(zhàn)場上曾救過他命、已長眠于此的房遠山。
李大嘴還說,房遠山死前留下話,說我相信鹽化總場不會總這樣,中國也不會總這樣。我這一死,什么都看不到了。你們要好好地活著,幫我看著鹽化總場重新好起來,中國重新好起來。
李大嘴說的這些,當(dāng)時我并沒有在意。
很多年后,再次想起他的這些話,我忽然醒悟:難怪爺爺開口閉口說的是房遠山的故事。雖然腦子不行了,可房遠山的臨終遺言就像一道命令,已深深刻在他心里。
在爺爺?shù)乃季S意識里,他真的是替房遠山在活、在看。
難怪臨死前的那些年,偌大一個七角井,爺爺最愛去紅星莊;七角井其他人,能跟他說房遠山、有共同語言的,也只有瘸爺爺和李大嘴。因為爺爺腦子不好,和其他人在一起,都是你說張三他說李四聊不到一起。別人忍不了,勉強應(yīng)付幾句,就會借故走開。李大嘴和瘸爺爺卻不計較。因為在爺爺?shù)墓适吕?,他們就算?dāng)不上主角,也是配角之一,有共同語言。
綠樹掩映間,露出兩間土塊房。
紅星莊到了。
菜地就在房前,不大,兩畝多點。圍在菜地邊的樹,卻在瘸爺爺、李大嘴和爺爺三個老人的努力下,一年年增加,往外不斷蔓延發(fā)展,重心是屋后向北。房遠山在世時種的,主要是沙棗、白楊和榆樹,而后來逐年增補的清一色的鉆天楊,一棵棵樹干筆直,劍一般直刺云天,排成行、列成隊,如一支整裝待發(fā)的部隊即將趕赴沙場。
整片綠,如今至少十五畝。
不再管羊,我和爺爺繼續(xù)向前,朝那兩間土塊房走去。走出幾步,迎面撞上一陣歌聲:
天山高,頂著天,戈壁大,大無邊??耧L(fēng)吹得天地暗,沙石打得眼難睜。挖地窩,把家安,冬暖夏涼真舒坦。憑咱一雙萬能手,戈壁灘上蓋花園……
那是瘸爺爺、李大嘴在唱。歌聲入耳,爺爺一下站住,差點摔倒。我忙上前扶住他。
不怕天山高,不怕戈壁大。今天修好紅星莊,好比昨天上戰(zhàn)場,像打擊日寇,像保衛(wèi)延安,像殲滅胡馬匪幫。以戰(zhàn)斗的行動,堅決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
三個老人,如今都已唱不出高聲,卻唱得投入而動情。他們那衰老喑啞的歌聲,縈繞在我耳畔,縈繞在紅星莊上空,縈繞在七角井的曠野,久久不息……
真好看!一曲唱罷,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爺爺眼望前方,喃喃地念著。
他的表情,讓我再次陷入回憶。
那年春節(jié)慰問過爺爺,到了國慶節(jié),齊場長又領(lǐng)著人帶著慰問品來看爺爺了,一見面還是握手,喊他“王老”。
您的履歷我專門了解了。齊場長放開爺爺?shù)氖郑瑥目诖鲆粡埣?,念了起來:王興來,男,漢族,1930年10月出生,山西臨縣磧口鎮(zhèn)人,十七歲參加革命,1948年7月,編入西北野戰(zhàn)軍、六縱教導(dǎo)旅三團,當(dāng)戰(zhàn)士。渭北戰(zhàn)役中,為了與敵人搶占同一高地,在萬分危急的時刻,挺身而出,一個人扛起七十多公斤重的馬克沁重機槍,冒著槍林彈雨搶上高地,壓制住敵人火力,確保了戰(zhàn)斗的勝利。后來,受到了彭老總、王震司令員的接見……齊場長放下那張紙,兩眼放光,再次握住爺爺?shù)氖?,笑著說,關(guān)于您的情況,應(yīng)該是這樣的吧?上面可沒說您要過飯啊。
我目瞪口呆。爺爺?shù)倪@些英雄事跡,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可是,這樣的事難道不比要飯光彩,他干嗎從來不提?
我注意到,爸媽臉上的表情起初也很驚愕,顯然這些事他們也不知道。很快他們臉上便有了笑容,神色也輕松起來,說爺爺年紀大了,腦子也壞了,他的有些話是不準的。
您的心思我都了解了。您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咱們鹽化總場一天天好起來。我不會讓您,讓那些老同志,還有老房場長和那些去世的老革命的在天之靈失望……緊握著爺爺?shù)碾p手,齊場長目光堅定、一臉敬重,他的語氣如戰(zhàn)士表決心,硬得像戈壁灘的石頭。
再往后,鹽化總場的狀況,真的一天天大有起色。
我眨了眨眼。
很奇怪,眼前的紅星莊明明只有樹,只有紅蘿卜、西紅柿等蔬菜,一棵向日葵都沒有,可我卻似乎看見在那些樹和蔬菜之上有無數(shù)向日葵,粗粗的莖,芭蕉扇一樣的葉,金色小太陽般的花盤,擠擠挨挨,匯成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