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加德納 刁克利
多蘿西婭·布蘭德(Dorothea Brande)的著作《成為作家》竟然一度停印,這很令人吃驚。幸運的是,現(xiàn)在它又重新出版面世了,這才是它的歸屬。無論是年輕作家還是年長作家,無論他剛開始寫作還是已經(jīng)著述豐厚,無論在今天,還是在1934年《成為作家》這本書初次出版的年代,作家所遇到的那些根本問題并沒有任何改變。這些問題并不是關于“寫作小說的技巧”——這是所有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主要講授的內容——至于這些根本問題,從來都不曾被觸及,幾乎所有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針對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大部分時候遭遇失敗的人。作家的根本問題是個性的問題:他難以開始寫作;或者他能把故事的開頭寫得很好,然后就偏離了主題或失去了信心;或者他有時候寫得很好,有時候卻寫得很糟;或者他是位優(yōu)秀作家,但是在寫出一部優(yōu)秀作品之后便難以繼續(xù)寫出好作品;或者在就讀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時候寫得很好,但是上完課之后就不再寫作了。換句話說,作家的最根本問題是信心、自尊和自由的問題:作家的魔障被各種各樣的幽靈囚困于無意識之中。
布蘭德女士指出——她機智而令人愉快,這種風格我們在她的書中隨處可見——對于迷茫和自我懷疑的作家,寫作教師和寫作方面的書籍,乃至那些著名作家的文集,對那些受此痛苦而苦苦掙扎的年輕(或年老)作家恰恰做了最壞的事:“在第一次課的導論中,在他讀的書的頭幾頁,在他鐘愛的作家文集的字里行間,他總是得到這樣簡單的斷言:‘天才是教不出來的;他微乎其微的希望就這樣暗淡無光了。因為,無論他是否意識到,他正在尋找的那個神奇的秘訣,就這樣被那一句盛氣凌人的話給摧毀了?!辈继m德女士寫作《成為作家》的目的,正是為了給予那些以天才的名義、被剝奪了夢想的作家掌握天才的能力和希望。
她的觀點完全正確:天才是可以教的(曾幾何時,人們理解的是那個短語所蘊含的虛妄的秘密)。事實上,天才就像舊鞋子一樣普通。每個人都擁有它。也許有些人擁有的天才多些,但是那也沒什么了不起,因為沒有人能夠指望用盡上天賜予他的全部天才的哪怕很小一部分。每一個深夜的噩夢(即使是條狗,也會做噩夢)都能預示人類頭腦中想象力的神秘寶藏。一個作家如果停滯不前或尚未起步,那么,他所需要的只是能夠和自己溝通的魔力和鑰匙。作家需要知道:什么樣的思維習慣和行為會妨礙他的提高,哪些未曾注意到的力量會削弱他的信心,如此而已。她指出,這些都是只有作家才會遇到的特殊問題。寫作教師以及寫作指南書在這一點上都顯得過分悲觀?!爸笇М嫾业臅粫严氘敭嫾业淖x者貶得一無是處,充其量只能說現(xiàn)在的你還是個自大自負的、蹩腳拙劣的畫匠。講授工程設計的課本也不會開篇就警告學生說,因為他會用兩根橡皮筋和一個火柴棍編成一個蚱蜢,就認為他不可能在他未來的職業(yè)領域中獲得榮譽?!辈继m德女士對此非常了解,她深入剖析了寫作領域這種錯誤的悲觀思想產(chǎn)生的原因:其一,大多數(shù)成功的作家(還有寫作教師)自己都不清楚他們當初如何克服了這些根本問題。他們只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知道,不能幫助別人克服這些問題(事實上,他們并沒有完全理解,這些問題依舊存在,有待克服)。他們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就發(fā)出了警告,非常不幸地責備學生,從而強化了學生的困難。
“寫作不能教”是一種普遍的錯誤認識,寫作教師中甚至也有這種錯誤認識。產(chǎn)生這種悲觀主義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布蘭德女士批評了人們對作家的世俗偏見——作家如何孩子氣,沒有教養(yǎng),有時像神秘莫測的巫師,的確,當作家運用熟練的技巧描寫他們所擅長的內容時,他們的知識似乎比正常人應該知道的要多得多。作家如何拿不出其他藝術家用來展示自己特長的看得見的證據(jù)。比如,視覺藝術家?guī)е麄兊钠じ锕{色板,音樂家能演奏出由管或幾根弦和木器發(fā)出的復雜而有說服力的聲音,都有其笨重的、物質的證據(jù)來證明他們不像其他的凡夫俗子。作家之所長只是使用語言,就像鸚鵡一樣。底氣不足、只得處于防御狀態(tài)的作家一開始,甚至在他們取得成功之后(因為要想寫作就必須把自己置于公眾的視野之下接受批評,甚至受到蔑視)可能采取傲慢自大的態(tài)度,在年長的作家或寫作教師中尤其如此:雖然他在創(chuàng)意寫作課上收了你的錢,他也不會讓你相信,你和他一樣有潛力,一樣聰明。布蘭德女士說:“你很可能會聽人說,你想寫作的愿望也許只不過是一種嬰兒般的自我表現(xiàn)欲?;蛘邥腥烁嬲]你,不能因為你的朋友認為你是一名偉大的作家(好像他們真的這樣說過?。?,就能指望全世界的人都這么看你。諸如此類,無聊之極。”
接著,布蘭德女士的目的是平息那些幽靈——通過具體的忠告和練習引導作家密切接觸他的無意識,幫助作家養(yǎng)成健康的習慣(不同的原因使多數(shù)作家要么吸煙太多,要么喝酒過量,再就是飲用咖啡過多),指導作家擺脫各種形式的障礙。(我可以說,她的方法是非常美妙而有前瞻性的:在她寫作的年代,雖然還難以用適當?shù)男g語命名,我想,她設計出了獨特的、精妙的冥想練習,甚至談到了我們后來稱之為曼特拉冥想的放松練習。)
她的全部重點,而且確實非常有意義的重點是在作家的頭腦和心靈上。除了不經(jīng)意間一帶而過,她對寫作技巧只字未提。她也許想闡明的是,如果誰想向她提出質疑,她的回答是,寫作技巧不在此書的具體內容之內,此書關注的是作家的根本問題。但是時不時的,依據(jù)她本人的經(jīng)驗,她對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相信,這種不信任是合理的。一方面,她指出:如果一個學生沒有她致力于要根除的那些心理問題,他也許根本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在寫作班課堂上。在書中不同的地方,她對在寫作班上講授“故事形式”的技巧顯得有點不耐煩,她提到,她自己上過的所有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就像大多數(shù)寫作指導書一樣,令人失望。她還談到,寫作工作室的作家們對彼此的作品亮出“青面獠牙”,猛烈抨擊。她反復強調(非常正確),真正的原創(chuàng)只能來自作家的內心。
事實當然如此。很少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會涉及作家的心理問題——布蘭德女士的書讓我認識到了我自己從未看到,或教學生明白這些根本問題——但是,我不能同意布蘭德女士貶低創(chuàng)意寫作課的觀點。我指出這一點,并不是建議對她的著作要持保留意見,而僅僅是為了指出,心理問題并不是作家必須對付的唯一問題。我不記得自己遭受過任何形式的作家的心理障礙,我認為,我的很多學生都同意這種說法。當然,幾乎每個人都會說,師從塞尚學習繪畫的學生,或者師從科爾托學習鋼琴的學生如果有一個聰明的心理學家?guī)椭脑挄?,或者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真正需要一個來自印度孟買的智慧的宗教導師。
雖然時下流行對創(chuàng)意寫作進行批評。但是,在我看來,顯而易見的是,對于足夠幸運而沒有被心理問題纏上的學生,或者對于已經(jīng)克服了那些問題的學生,創(chuàng)意寫作課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我只能想到寥寥幾位著名的美國作家沒有上過創(chuàng)意寫作班,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上過不止一個,而是好幾個寫作班。布蘭德女士的書提醒我的是,不是創(chuàng)意寫作課教學沒有很好的發(fā)揮功能,而是它們只對少數(shù)幸運兒起到了好作用,卻對于那些心理問題大于課程教學內容的學生幫助不大,甚至無能為力。寫作教師很容易對高水平的學生給予堅定的支持(他們的信條是:要寫就寫好,要么根本就不寫,正是這種無可替代的意志使他們有資格為人之師),而對那些可能是由于懶惰、壞脾氣或愚蠢而沒能完成作業(yè)的學生變得沒有耐心。教師們會從心中摒棄大多數(shù)他們認定“不是真正的作家”或徹頭徹尾的笨蛋,而沒有注意到這些笨蛋究竟笨在什么地方。如果學生也對彼此的作品“咬牙切齒”,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他們不止一次這樣做,那么,責任就在教師身上——他沒能把討論引向積極的方向。
任何人要想獲得寫作的成功,必須掌握一定的寫作技巧,必須具備真正有用的、對自己或別人的作品的優(yōu)缺點進行分析的能力。這些恰恰是人們在一個好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上可以學習的東西。布蘭德女士的書為這種課堂教學打下了卓越的基礎。經(jīng)歷過書中提到的那些問題并能夠加以解決,學習寫作的學生才能不再受到那些問題的困擾和捉弄。如果教師能夠認識到,他的職責是幫助人們解決那些根本問題,并且把那些問題時刻放在心上,那么,這樣的教師不僅屬于寫作課堂,而且會成為作家的同盟——最好是離遠一點。
你會注意到,我是懷著很大的蔑視談及這類教師的。人們經(jīng)常心懷愧疚時才采用這樣的語氣。我的意思是說,要改善我自己(為我祈禱吧)。這樣,當布蘭德女士看到我艱難地朝天堂跋涉的時候,她不至于用她的影響力和狡黠的機智讓大門緊閉。
約翰·加德納
Susquehanna, Pa
1980年10月25日
約翰·加德納,1933-1982,美國作家,文學評論家,大學教授,終生從事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主要文學作品有:《格倫德爾》(1971)、《陽光對話》(1972)和《十月之光》(1976)等。
刁克利,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