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連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焙E伤囆g大師吳昌碩一生鐘愛梅花,自詡“梅花性命詩精神”,吳昌碩是畫梅的圣手,缶門眾多弟子也是出手不凡。76年前的春天,癸未(1943年)春月,吳昌碩的得意弟子,同樣歡喜梅花的趙云壑為賞春紀勝,曾揮筆畫下一幅精彩淋漓的《竹梅圖》。歸隱蘇州的泉梅老人彼時年屆古稀,已是筆墨老熟。那幅畫中的湖石古拙,梅枝盤虬怪屈,頗具古篆筆意;梅萼點點,含苞欲放,仿佛浮起一縷縷的清香。翠竹蕭颯,枝葉婆娑,頗有金錯刀的金石氣韻。泉梅老人在畫側(cè)賦詩題跋:“竹里梅邊幾許春,懶從郊外賞芳辰。老夫閑自揮丹墨,一樣韶光到眼新?!边@是泉梅老人趙云壑晚年的精品之作,缶廬花鳥畫風格,明顯子云先生古艷明快的自我面目。記得這件紙本立軸十年前曾在拍賣中露過面,據(jù)聞典藏于遼寧美術館,今不知所之。
或許是機緣巧合。十多年前,有一批民國名家書畫從一江南故家中散出,我有幸從好友手上均得其中一幅趙云壑的書法扇面。錦綾鏡心,原本應為上書下畫的雙配立軸,如今書畫兩分,獨立成章。作為敬業(yè)的職業(yè)畫家,趙云壑一生勤于筆耕,畫作存世數(shù)量可觀。然而子云先生的書法作品卻并不多見。這件行草小字書法扇面抄錄吳昌碩、沈周、石濤三位書畫大師的三首詩,寫于“癸未夏伏”,恰與泉梅老人那件《竹梅圖》畫作同年。趙云壑晚年小字書法本來稀有,而這件扇面寫得神采飛揚,筆墨暢酣,運筆雄健,布局飽滿,為趙云壑書法的神逸妙品。
趙云壑(1874-1955),晚清民國時期著名書畫家,近代海上畫派代表人物。吳昌碩先生高足,人稱“缶廬第二”。江蘇蘇州人,字子云,原名龍,改名起;號鐵漢、壑山樵子、云壑子、壑道人,晚號壑叟、禿翁、半禿老人、禿尊者、泉梅老人。居蘇州時,名所居日畊心草堂、十泉十梅之居;寓居上海時,齋名云起樓、還讀樓。另有春暉草堂、思寒齋、無休庵。為“海上題襟館”常任理事,海上書畫聯(lián)合會會員。20世紀50年代初,受聘為蘇州文史館館員。
“風帆葉葉水渾渾,桐柏山光瀉酒尊。十八年前紀游跡,料應題字古松根。畫圖如讀高僧傳,十萬云山水一方。筆底盡饒金石氣,漫云蔬筍是家常。”76年前的那個夏日,古稀之年的趙云壑在紙白版新的扇面上恭錄一首七律,這是恩師吳昌碩題石濤山水的詩作。
趙云壑少時家境清貧,父玉峰以撐船為業(yè)。母張氏,家本習儒,故幼受母氏影響,喜讀書,習繪事,天資過人。初從蘇州施藥局蔣先農(nóng)先生習花鳥畫,復從秦子卿、李農(nóng)如兩師習練花卉、草蟲。后從吳中名士許子振畫山水,畫藝精進。著名海派畫家任立凡時寓蘇州,趙云壑拜師列為門墻,學畫治印,這一時期他的畫作多署名:趙龍。年輕的趙云壑轉(zhuǎn)益多位名師,初成書畫面目,在25歲前后由任預先生推介,鬻畫自給,從此走上了畢生為業(yè)的書畫家之路。
趙云壑早年蘇州的朋友圈還有三位好友:畫家倪田、顧麟士、顧茶邨。倪田(1855—1919 ),字墨畊,江蘇江都人,擅畫人物仕女及佛像,兼工山水。1910年任上海書畫研究會庶務協(xié)董,畫作在海上擅勝一時。顧麟士(1865—1930),為晚清著名書畫收藏家顧文彬之孫,藏書樓為“過云樓”,收藏字畫、古籍,史稱“江南三家客”,蘇州名士鄭逸梅譽其為“當代丹青手”。倪田、顧麟士兩位名士日后都成為趙云壑馳騁海上畫壇的重要推手。詩人顧茶邨為吳昌碩的譜兄,常與許子振談藝,故趙云壑以師事敬之。正是在顧茶邨引見下,30歲的趙云壑正式投拜缶門,成為客居蘇州的吳昌碩周甲之年收下的一名高徒。自此趙云壑改名起,自號:鐵漢。自治?。骸翱噼F門第鐵漢”,逐漸成為吳昌碩畫派的繼承人。
吳昌碩是近代杰出的藝術大師,集詩、書、畫、印為一身,融金石書畫為一爐,被譽為“文人畫最后的高峰”。蘇州是吳昌碩的一處人生重鎮(zhèn)。1872年,因仰慕金石書畫鑒賞家吳云,吳昌碩第一次來到蘇州,觀賞平齋所藏三代銅器“兩罍”,結(jié)識社會名士,至69歲正式定居上海,其間吳昌碩流寓姑蘇坊巷長達三十多個寒暑。在蘇州,他結(jié)識了一大批名士和書畫家,如收藏家潘祖蔭、金石學家吳大澂、詞家朱疆村,以及書畫家費念慈、楊見山、顧茶邨、陸恢、顧麟士、倪田、任預等,詩書畫印創(chuàng)作從初具面目步入了成熟階段。自中年后名聲鵲起,逐漸形成蘇州的缶門畫派。在吳昌碩眾多弟子中,能得其薪傳,登堂入室的首推徐新周和趙云壑,兩位缶門高徒都博得“缶廬第二”的美譽。徐新周(1853—1925),字星州,江蘇吳縣人。性耽金石,精通六書之旨,缶門早期弟子,一志印學,無所旁涉,篆刻馳譽印壇,逼肖缶翁,而潤格遠遜乃師,深得東瀛人士偏愛。吳昌碩晚年因病臂,加上書畫創(chuàng)作等應酬不暇,徐新周多為業(yè)師代刀,長期泥于師跡,自我面目則變得含混不清。
“樹根穩(wěn)坐似磐石,江送清波足下斜;靜倚釣竿看落鶩,不知天地有何涯?!边@是明代吳派畫家沈周的一首題畫詩,當年趙云壑在扇面上揮寫前賢舊作時,是否會想起卅年海上風塵與漂泊零落的知交呢?
趙云壑入列缶廬門墻,師徒性情相契,于書法、篆刻、繪畫上均受吳昌碩悉心指授。馬國權(quán)《近代印人傳》評點趙云壑治藝之道:貴在取神,重在得法,而不斤斤于形貌,淹博今古,自成體勢,是以畫益豪邁,聲譽日隆。吳昌碩贊曰:“子云作畫,信筆疾書,如素師作草,如公孫大娘舞劍器,一本性情,不加修飾?!壁w云壑書法造詣頗深,數(shù)十年來晨起必臨池,除取法缶翁外,楷書復學顏柳,行書學米芾、王鐸,草學懷素、枝山,隸學《張遷》,而參以鄭簠,篆學《石鼓》,兼及泰山、瑯玡二刻石,故而子云法書蒼勁沉郁,饒有古趣。趙云壑印出缶翁,能自變化,馬國權(quán)評價:結(jié)字時以《三公山碑》體勢入之,隨手雕鐫,不假修飾,而古樸渾厚,人莫能及。然而與一代宗師吳昌碩相比,門人趙云壑在人文素養(yǎng)吟詩作賦等方面存有明顯短板,這正是大師與畫師的分野所在。做為吳昌碩的入室門生,得意大弟子,趙云壑經(jīng)常為業(yè)師代筆,這已是畫壇不宣的秘密。正因如此,趙云壑成為東瀛口碑中的另一位“缶廬第二”。
1872年,吳昌碩初到上海。1912年,年近七十的缶翁率趙云壑等蘇州弟子舉家移師上海,從此定居海上。1913年,西泠印社創(chuàng)立十周年,吳昌碩被推為首任社長。1914年,“上海書畫協(xié)會”成立,吳昌碩任會長。1915年“海上題襟館書畫會”推舉吳昌碩為名譽會長。在短短幾年時間,德高望重、才藝過人的吳昌碩成為海上畫壇泰斗領袖,將近代海上畫派推向波瀾壯闊的新天地。在缶門眾多弟子中,趙云壑入得師門便一直跟隨恩師左右。他不是缶翁的打工仔,而是大師最得力的助手。在海上他的功名始終被籠罩在一代宗師吳昌碩的耀眼光環(huán)下,這一時期他龐雜的朋友圈中,有兩位重要人物值得關注。王震(1867—1938),字一亭,號白龍山人、梅花館主、海云樓主等。清末民國時期海上著名書畫家、最有影響力的大買辦,又是杰出的慈善家。1910年,趙云壑奉師命前往上海問路,深蒙王一亭推愛,賣畫生涯順遂,獲利豐厚,爰有后來缶翁高歌挺進上海灘之舉。吳昌碩定居上海后,王一亭與之相從甚密,其后期書畫創(chuàng)作深受吳昌碩金石風格影響,在清末民初海上畫壇中,王一亭地位僅次于吳昌碩。王一亭對吳昌碩金石書畫的推廣,對海派書畫影響力的擴大,海派書畫家在慈善賑災中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等,都作出了歷史性貢獻。吳昌碩曾贈詩王一亭曰:“天驚地怪生一亭,筆鑄生鐵墨寒雨。活潑潑地饒精神,古人為賓我為主。”朵云軒主人孫吉甫,與趙云壑交情頗深,當年子云初到上海鬻畫,自印潤單,分發(fā)到朵云軒、錦云堂、天寶齋等各花箋扇莊及裝池鋪,孫吉甫最為熱心,代他招來條幅若干件,以利發(fā)市。子云能唱小生,又擅絲竹,他們同癖昆曲,遂在朵云軒樓上組織一曲社,定期集合,度曲談藝,飲酒揮毫,堪稱人生一大樂趣。趙云壑對朵云軒感恩至深,到老還念念不忘。
“兩岸青山雨后天,綠楊溪畔日三眠。清湘道者睡初足,拈筆窗間頌畫禪。”這是清初四僧、畫家石濤的一首七言詩,頗有禪趣,故而趙云壑在為這幅扇面收筆時小心翼翼,縮小身量,字跡變得清秀了。人生繁華過后,一切都趨于平淡。
藝無止境,趙云壑早年山水師法黃公望,50歲后他開始研習石溪、石濤筆意,其在花卉上的用墨用色,也參用石濤的方法。1932年,他自刻“拜石亭”一章,邊款署:“石濤我私淑之,石溪我宗仰之,米顛拜石我竊效之,愿筑‘拜石亭’以終老焉?!?933年,在吳昌碩辭世五年后,趙云壑重返蘇州,在十全街老宅,辟園造景,遍植琪花美樹,建成“十泉十梅之居”。步入老年的趙云壑沒有切斷與上海的外界聯(lián)系,依然接受上海等地友人的定畫,每天堅持作畫,最多一天要畫上十多幅。步入人生暮年,在老人的朋友圈中,我們可看到蘇州園藝大師周瘦鵑、客居蘇州的書法家蕭退庵,還有蔣敬甫、林雪巖、張寒月、吳望清、曹貫之、蔣毓琪等二十位云社成員。晚年還居蘇州的泉梅老人,揮毫之暇,時與老友們優(yōu)游園下,或聽評彈,樂享天年。
記得15年前,還是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曾有過一次美妙的旅歐之行。巴黎四月春光明媚,綠草如茵,一叢叢紫碧的鳶尾花開得楚楚動人。那天,我們乘游船溯塞納河觀光,古老而寧靜的巴黎市景如畫卷般從眼前緩緩地開展。船近西堤島,古老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殿宇莊嚴靜穆,巍峩的哥特式尖頂劃破了湛藍如洗的天空。15年后的春天,2019年4月15日傍晚,正在修復施工,期待重現(xiàn)輝煌的巴黎圣母院突發(fā)火災。巴黎圣母院標志性的尖頂被攔腰折斷,瞬間在沖天火光中轟然倒下。這座歷經(jīng)180多年修建而成,具有800多年歷史的古老建筑遭遇一場空前的劫難,舉世震驚。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不由想起唐代詩人白居易《簡簡吟》中的名句。一切美好,若眼前這幅泉梅老人留下的陳年扇面,即便是短簡寸楮,雖紙黃墨淡,歲月消磨,我們依然要用心護持,惜物在手。好物件就如同朋友圈中的好友,不要讓美好在我們眼前消失,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