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作品散見于《散文》《鐘山》《天涯》《大家》《詩刊》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拈花》,長篇歷史人物傳記《桃花庵主——唐寅傳》,歷史隨筆集《味道東坡》等。
壹
是什么時候,我愛上了這些脆薄之物?
可能是因為聽一個女友說起她的外祖父。
如同這世間許多的外祖父一樣,他是大多數(shù)人可以為自己找到的清晰的生命源頭。當他以一個故去多年的逝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兩個中年女人的對話中間,他居住多年的鄉(xiāng)下老屋早已坍塌,他的聲息和面容,業(yè)已被荒草吞埋。而當他的身影在故事中緩慢浮現(xiàn),他皴裂的、黧黑的掌上,正托著一碗熱氣蒸騰的元宵——在20世紀70年代的遼南鄉(xiāng)村,這幾乎是一種奢侈的食物,它不僅需要繁雜的原料,更需要難得的手藝——浮白的糯米粉里摻入了高粱米面,煮熟之后,隱約現(xiàn)出少女般的粉紅。外祖父靈光乍現(xiàn)的小創(chuàng)造,讓她的記憶里始終漂浮著一碗粉色的元宵,讓她記住他那句奇怪的名言:
“美食不如美器。”
貳
器,一種古人稱之為“甌”的東西,用以盛裝美食、釅茶、度量與才華。一只陶質(zhì)或瓷質(zhì)的杯盞、碗缽或碟子,它們易碎,卻成為時光真切的容器。從春天的清茶到冬日的酒漿,從深秋的谷物到盛夏的果蔬,從大唐、兩宋到晚清。它們可能來自煙火人間的殘存,也可能來自遠海的沉船,或者幽深的地底。它們盛裝過生活的體溫、商旅的嘆息、亡者的冷寂,看上去光潔如新,一如時間本身。
我曾經(jīng)見過一只蛋殼黑陶杯,它誕生自4000年前的黃河流域。杯體纖細,杯壁薄如蛋殼,高柄圈足,柄中間膨出的部分甚至是鏤空的。在完工之前,它被它的制作者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長時間地仔細打磨——杯體上肉眼可見的細密光澤,源自陶土中的萬千石英云母顆粒,讓所有光線朝著同一方向折射。在只有石器可資利用的時代,它究竟是如何被制作出來的?
此事至今成謎。
而更大的謎題落在這里。在浙西南的河谷盆地,一場小雨剛剛停歇。這是11月,亞熱帶的季風掠過大窯村四周蓮花瓣狀的群山,將苦櫧樹的果實搖落在地??鄼接置嘞?,是橡樹的近親,果實也像極了縮小版的橡子,指甲蓋大的小小球體,表皮深褐,裹住內(nèi)心苦澀的淀粉顆粒。村民將苦櫧子拾回,晾干,舂細,制成苦櫧豆腐。留下同樣黑褐色的殼斗,像一只只未成形的小小陶碗,躺在安清祖社門前的石階上,濕潤、柔軟。從陳萬里住過的葉家老宅到安清祖社,只隔著這株百年苦櫧的一道影子。
大窯村之名始自明末清初。明代以前,此地稱作琉田村。在村落周圍,已發(fā)現(xiàn)53處古窯窯址,其中北宋時期的有12處,南宋時期的28處。一條古道從村中直達村南的琉華山頂?!吧巾攲捚?,有湖極深,下即琉田,居民以陶為業(yè),昔有章氏兄弟主琉田窯,其兄所造者佳,世號‘哥窯?!薄八螘r有章生一生二兄弟皆處州人,主龍泉之琉田窯……生一所陶者色淡,故名哥窯?!碧幹?,亦即今浙江龍泉市。“哥窯,宋代所燒,本龍泉琉田窯。”盡管眾多記載如此言之鑿鑿,但因為始終沒有考古實證,被列入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哥窯,窯址究竟坐落于何地,至今仍是眾說紛紜。
從1928年到1941年,陳萬里八下龍泉,考察古窯舊址,收集研究瓷器和瓷片。與哥窯同列五大名窯的官窯,前期便設(shè)在龍泉(今大窯、金村、溪口一帶),后期才遷至臨安郊壇下(今杭州南郊烏龜山麓)。20世紀初葉的大窯村,已成眾人尋寶之地,上海和溫州等地的客商紛至沓來,一應商品,隨之坐地起價。當?shù)厝讼蜿惾f里兜售的一只花青褐色的小壺蓋,表面凸雕有一只大象,制作頗為精良,但邊緣已有多處破損,露出里面的黑胎骨——正是哥窯瓷的特征之一。售者索價五百金,把陳萬里驚得張口結(jié)舌,無從開口還價。
這是1939年5月12日。陳萬里在當天日記里所言的“五百金”,應該是指法幣。抗戰(zhàn)初期,法幣堅挺,1939年前后,在重慶擺一桌像樣的酒席,僅需3元法幣。身為工薪階層的陳萬里,竟是沒有余裕買下一只殘破的小壺蓋。
這也是陳萬里第一次見到大窯出土的黑胎骨瓷器碎片。在別人找到這類瓷片的地方,他反復翻檢,但是那里早就被人翻過了無數(shù)遍,略為完整的器皿固然是沒有,就連碎片,也大多來自未燒制成熟的作品,釉色尚未完整呈現(xiàn)。所幸他借住的葉家也收集了一些類似的殘片,此時慷慨相贈。與那只要價驚人的小壺蓋一樣,這些瓷片的風格與傳世哥窯瓷相似,但也與杭州烏龜山的官窯制品極其相似。其中一枚瓷片呈蟹殼青色,釉色細膩,上部邊緣隱隱露出里面的黑色胎骨,正是所謂“紫口鐵足”的紫口特征。他翻來覆去地查看這些碎片,心底升起越來越多的疑問——
這些碎片就是當年的哥窯作品嗎?為什么它們與杭州烏龜山官窯出品的瓷器如此相似?而如果這些就是哥窯所制,為什么在龍泉一帶如此密集的制瓷環(huán)境中,與其相仿的作品卻如此稀少?
陳萬里的疑惑,起因于哥窯與龍泉窯所產(chǎn)瓷器存在一處明顯區(qū)別——哥窯瓷是開片的,而龍泉窯出產(chǎn)的瓷器,無此特征。
開片原本是瓷器燒制中常見的瑕疵之一,通常是因為瓷坯和釉料的膨脹系數(shù)不同,在焙燒后的冷卻過程中,釉層收縮率大于瓷坯的收縮率,致使釉層開裂。但是匠人們掌握了這瑕疵出現(xiàn)的規(guī)律,靈機一動,將之演化為一種獨特裝飾,通過自如控制裂紋的密度與形狀,塑造出不同的風格:冰裂紋、魚子紋、百圾碎、鱔血紋、蟹爪紋、牛毛紋……隨著瓷器存世的年深日久及指掌摩挲,開片的紋理會逐漸產(chǎn)生微妙變化——紋路加深,使有限的二維圖案呈現(xiàn)令人迷惑的縱深幻覺,凝望久之,如見水面上碎波搖蕩,令人為之目眩。
叁
完全是一種冥冥中的巧合,與陳萬里一樣,珀西瓦爾·大維德也出生于公元1892年。作為印度銀行創(chuàng)始者薩森·大維德爵士的兒子,珀西瓦爾在1924年首次造訪中國。他所繼承的家族財富,讓他能夠以最高出價拿下自己看中的每一件瓷器,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大維德瓶”——高60多厘米的一對元青花,產(chǎn)自江西景德鎮(zhèn)。如今這些藏品于大英博物館展出。在館內(nèi)100多個琳瑯滿目的展廳中間,每位游客在各個展廳中逗留的時間,平均約為174秒;但是在第96號展廳,這個時間被拉長了兩倍有余。這些游客,有一部分來自中國——在遙遠的大洋彼岸見到誕生自古老家國的瓷器,這感覺是奇異的,仿佛穿過悠長的時光隧道,意外聆聽到祖先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