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哲
“在常青藤院校里,編寫教科書總是一件有失體面的工作。你理應花時間做‘研究,對學術做出長久貢獻。即便是更為年輕、更為貧困的教授,無論他們多么寒磣,也多少感覺到,真正的學者不應該過度關心金錢。然而,教科書又很誘人。你可以用它將知識、寫作技巧和耶魯?shù)拿柣癁榻疱X”,文學評論家與大學行政官艾爾文·科爾南(Alvin Kernan)在學術自傳中曾這樣描述美國大學教授撰寫教科書的困境。同樣,當埃里克·方納開始撰寫《美國歷史:理想與現(xiàn)實》(商務印書館2017版)的第一版,即《給我自由?。阂徊棵绹鴼v史》(商務印書館2004版)時,他認為這是一場“賭博”,“因為他當時并不確定這類的史學創(chuàng)新是否會贏得同行和讀者的認可,或是否會達到預期的效果”。(王希,《美國歷史》“譯者序”,第ix頁)但方納賭贏了。這本教科書不僅為方納帶來了不菲的稿費,也給他的學術生涯錦上添花。這部教科書在美國一版再版,迄今已達到第五版。中譯本的新版,正是英文版的第四版。
這部教材的成功并非偶然。的確,它是一部社會史,但這遠遠不夠。從19世紀的地方史撰寫到20世紀上半葉的進步主義學派,再到20世紀中葉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美國有著悠久的社會史傳統(tǒng)。但民權運動顛覆了以白人為中心的社會史書寫,不僅牢固樹立起了黑人史學的地位,而且挑戰(zhàn)了“黑白二元”的美國史范式。一大批非裔美國人、印第安人、亞裔美國人甚至猶太人研究項目、中心與院系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使秉持“美國例外論”和以文史研究為中心的“舊美國研究”逐漸轉變?yōu)榻裉煲苑N族和族裔研究為核心的“新美國研究”,一批研究非裔美國人史、移民史、勞工史和婦女史的學者嶄露頭角。接續(xù)20世紀上半葉激進主義史學傳統(tǒng),他們與學界同仁和社會活動家一道,提出歐洲人對美洲的殖民是“侵略”而非“定居”,奴隸制并非“文明開化的學?!倍菤埧岬钠群蛣兿?,奴隸的逃跑、暴動與組建部隊為自己贏得了解放,重建是個偉大勝利而非黑人暴政(盡管它又確立起了一種新的奴隸制),黑人的壓力而非白人政府的政策確保了《民權法案》的通過,“新政”帶有性別歧視的色彩,以及美國政府“制造”了“非法移民”或大規(guī)模的少數(shù)族裔囚徒。
埃里克·方納正是他們的領袖,他的這部教科書也體現(xiàn)了這些思想成就。雖然“自由”是該書主線,但方納不打算為美國自由歌功頌德。相反,方納試圖揭示美國自由的局限和矛盾。隨著時間推移,同一個社會群體所享受的自由會有增減。在同一時期,不同社會群體享受的自由會有多寡。從殖民地時代開始,種族在決定誰享有更多自由的問題上起到了關鍵作用。盡管J·埃克托爾·圣約翰·克雷維克飽含國際主義熱忱地指出,美國人“是一個由英國人、愛爾蘭人、法國人、荷蘭人、德意志人和瑞典人組成的混合體”,但這句話的暗含之意是非洲人無法成為美國人,亞洲人也不在考慮范圍之內。在19世紀和20世紀,非裔美國人和亞裔美國人對自由的爭取將成為美國歷史的偉大史詩。
但種族并非決定自由程度的唯一標準。在殖民地和早期共和國時期,家庭中的女性居于“保覆制”之中,由父親或丈夫代為行使權利和自由。在19世紀,工業(yè)革命將女性作為獨立個體推入社會,破壞了傳統(tǒng)家庭的經濟根基。她們對政治自由和經濟自由的爭取在20世紀獲得一定程度的成功。在19世紀,信仰天主教的愛爾蘭人因其宗教和貧困飽受歧視,在一些地區(qū)其地位甚至低于自由黑人,直到19世紀下半葉才真正成為文化意義上的“白人”。一個更為顯著的例子是摩門教,它既涉及宗教又關乎家庭。盡管該書初版已有涉及摩門教,但新版擴展了相關部分,這一方面是因為摩門教在美國社會與政治中的影響與日俱增,另一方面也出于理查德·布什曼(Richard Bushman)和勞拉·撒切爾·烏爾里奇(Laurel Thatcher Ulrich)等一些信奉摩門教的著名學者在各自學術專長和摩門教研究上的重要影響。
上世紀末以來,全球史潮流深刻改變了對美國歷史各個時段和各個門類的研究。如果說20世紀的戰(zhàn)爭與沖突催生了美國地區(qū)研究和大西洋史研究,反恐戰(zhàn)爭和“亞太再平衡”則解釋了“世界中的美國”之研究的出現(xiàn)和壯大?!睹绹鴼v史:理想與現(xiàn)實》一書在原版已有內容的基礎上,系統(tǒng)地加入了相關內容,涉及“《獨立宣言》的全球意義”“美國與拉美的獨立戰(zhàn)爭”“內戰(zhàn)與世界”“定居者社會與全球范圍內的數(shù)個西部”“黑人國際主義”“世界眼中的美國”與“全球視野中的1968年”等。
在該書最后,方納將美國自由的悖論故事延續(xù)到了21世紀初,敘述了小布什當選、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氣候變化、卡特琳娜颶風、美墨邊境管控以及奧巴馬當選與執(zhí)政等熱門話題。從獨立戰(zhàn)爭到內戰(zhàn),從一戰(zhàn)到二戰(zhàn),從朝鮮戰(zhàn)爭到越南戰(zhàn)爭,為保衛(wèi)美國自由而進行的歷次戰(zhàn)爭都會剝奪一部分人的自由。在反恐戰(zhàn)爭中,平民——尤其是穆斯林或阿拉伯群體——的通訊受到監(jiān)視,戰(zhàn)俘遭受無人道的虐待。美國人對物質自由的追求造成了氣候異常,包括一部分美國人在內的全世界數(shù)百萬民眾的生命和財產受到損害。對安全自由的追求強化了邊境管控,但這不僅否定了拉美裔民眾在自己傳統(tǒng)土地上的遷徙自由,而且使無數(shù)家庭被迫分離。這一點在奧巴馬執(zhí)政時期并無好轉,盡管他的當選在美國種族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美國高校,教科書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尤其是在常青藤院校,教授傾向于為學生選取獨特的閱讀材料組合,有時也會編寫自己的教科書。盡管如此,方納的《美國歷史》仍是美國高校使用頻率最高的教科書。從麥克萊南社區(qū)學院到德州農工大學,從路易斯-克拉克州立大學到哥倫比亞大學,這部教材都是相關課程的必讀書目。史密斯學院教師霍爾格·德賀斯勒(Holger Droessler)曾向筆者表示自己在教學時采用的正是這部教科書,因為它不僅條理清晰,而且各章都有大事記和思考問題,便于教學。
由方納撰寫一部以“自由”為主線的美國歷史并不意外?!白杂伞边@一主題不僅縱貫美國歷史,也貫穿了方納的學術生涯。1970年,方納出版了由其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自由土地、自由勞動、自由人:內戰(zhàn)前共和黨的意識形態(tài)》(杜華譯,譯林出版社即出),以“自由勞動意識形態(tài)”解釋美國內戰(zhàn)的不可避免性。此后,作者又出版了一系列與“自由”相關的作品,包括《唯有自由:黑奴解放及其遺產》《自由的警報:激進重建的黑人領袖》《19世紀美國的奴役與自由》《自由的立法者:重建時期黑人官員名錄》《美國自由的故事》。在《給我自由!》于2004年問世后,方納又出版了《自由之聲:文獻中的歷史》《永世自由:黑奴解放和重建的故事》《烈火中的考驗:亞伯拉罕·林肯與美國奴隸制》《自由之路:“地下鐵路”秘史》和《為自由而戰(zhàn):美國歷史的使用和濫用》等著作。
值得一提的是,《自由之路》(焦姣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版)和《烈火中的考驗》(于留振譯,商務印書館版)的中譯版均于2017年出版。前者講述了在19世紀上半葉黑奴如何通過自身努力并在廢奴主義者的幫助下獲得自由。在描述了紐約市的奴隸制與奴隸貿易的歷史之后,方納聚焦于《全國反奴隸制標準報》的主編、一度參與“老中國貿易”的悉尼·霍華德·蓋伊。雖然紐約市是奴隸逃往新英格蘭和加拿大的重要通道,但因其同南部奴隸主集團的緊密聯(lián)系,尤其是在1850年《逃奴法案》頒布之后,停留紐約和在紐約幫助逃奴都相當危險。利用意外留存下來的蓋伊1855-1856年的《逃奴手記》,方納分析了200余名逃奴的構成與紐約市地下鐵路的運行方式。這本書告訴我們,自由不僅是理念,也是行動。
當方納所指導的本科生馬德林·劉易斯向他推薦《逃奴手記》之時,方納正在撰寫《烈火中的考驗》。利用我們可以稱之為“新歷史主義”的方法,方納還原了林肯一生與奴隸制已知的和未知但可想見的關聯(lián)。方納不認為林肯是個天生的廢奴主義者。在青年時代,林肯曾作為律師為試圖追回逃奴的奴隸主代理,也曾作為國會議員反對立即解放奴隸。直到《解放黑奴宣言》頒布前不久,林肯還簽署合同將一些黑人殖民于加勒比海的一座小島上。但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等廢奴主義者改變了他,使他成為了后人眼中的“偉大解放者”。當林肯突然頒布《宣言》之時,就連廢奴主義者也感到驚訝。
以內戰(zhàn)起源中的“自由勞動意識形態(tài)”作為學術開端的方納,用這樣兩部以獲得自由為主題的著作為他的執(zhí)教生涯畫上了完美的句號。但方納關于美國“自由”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停止,“美國自由的故事”也將一直繼續(xù)下去,并得到未來美國史家的書寫。由此看來,這部教科書未嘗不是對學術的“長久貢獻”。
(作者系哈佛大學美國研究項目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