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歷史是由一系列重大事件支撐起來的,沒有重大事件,歷史就沒有質變,沒有突破。討論重大事件,固然要關注大人物,是大人物創(chuàng)造了歷史,不管這個大人物,是天才,還是弱智,只要他做出了決策,一定要比一般人的言行更有力量。但是,正如許多人常說的那樣,民眾是歷史的最終創(chuàng)造者。在我看來,歷史中的許多重大突破,最先發(fā)難,并讓歷史進程改變方向的,往往是不惹人注意的小人物。五四百年,我想專門討論一直被人們忽略的一個小人物:張豂子。
張豂子,名厚載,字采人,號豂子,筆名聊公等。生于1895年,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時,年僅24歲,北大政治系在讀學生。
進入北大前,張豂子曾在順天府極富盛名的“五城中學堂”就讀,追隨那位不通洋文的著名翻譯家林紓,師徒二人感情極深,作為五城中學堂中文總教習,林紓也給予張豂子很多不同尋常的點撥。
在北大讀書期間,張豂子熱衷于戲劇,與梅蘭芳、齊如山等名家、票友關系密切,并在課余寫出不少談論戲劇的文章在南北報刊發(fā)表,有一時盛名。胡適盡管不太贊成張豂子的一些政治議論,但對其戲劇研究,胡適卻給予不錯的評價,以為“豂子君以評戲見稱于時,為研究通俗文學之一人”。
如果泛泛而論,張豂子并不是新文化的反對派,他的思想觀念、文學主張,與新文化契合處不少。他一再強調:
仆自讀《新青年》后,思想上獲益甚多。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諸先生之文學改良說,翻陳出新,尤有研究之趣味。仆以為文學之有變遷,乃因人類社會而轉移,決無社會生活變遷,而文學能墨守跡象,亙古不變者。
對于新文學一派“趨重白話”主張,張豂子也深表贊同,以為文學改良與其他事物一樣,必以漸,不以驟。改革過于偏激,反失社會信仰,所謂欲速則不達,亦即此意。
張豂子是年輕有為且敢大膽表達的戲劇專才。他認同文學改良的同時,也對過于俗化,過于淺白的作品很不以為然,對胡適、沈尹默、劉半農、錢玄同、陳獨秀等人關于戲劇改良的論述都有討論,且多批評,比如胡適鑒于中國舊戲程式化表演太虛太假不甚滿意,建議“今后之戲劇或將全廢唱本而歸于說白,亦未可知。此亦由文言趨于白話之一例也”。胡適是看過西洋近代話劇的人,他“全廢唱本而歸于說白”的建議,大約就是期待中國的戲劇也能經(jīng)過改造,去掉那些抽象且嚴重脫離生活實際的唱功,讓藝術重回寫實本真,改造成西洋話劇那樣比較接近生活的舞臺劇。胡適的這個建議有其價值,但在張豂子看來,“乃絕對的不可能”。
張豂子對舊戲的造詣,論辯的能力,實事求是地說應該是新文化運動參與者中很不錯的。不過,或許因為不錯,且具有很強論辯力,因而在關于舊戲爭論中,張豂子以一人敵新文化運動諸主將,除胡適比較溫和地與張豂子討論問題,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傅斯年、周作人幾乎全部站在張豂子的對立面,不假辭色,毫不客氣。
假如張豂子僅僅停留在與新文化主流爭辯中國舊戲的意義與價值,不論勝負,張豂子都是一個重要人物,具有積極意義。畢竟他的討論不是無根之談,更不是故意強辯。
遺憾的是,進入1919年,張豂子不幸介入政治味漸濃的所謂新舊沖突,且被新派陣容抓住了把柄,因而淪為五四運動時期新舊沖突的犧牲品,是五四時期少有的幾位“反面人物”之一。
據(jù)錢玄同1919年1月5日日記:
六時頃,(沈)士遠與我同到中興茶樓吃晚飯,同席者上有(沈)尹默及徐森玉。森玉說現(xiàn)在有陳衍、林紓等為大學革新事求徐世昌來干涉。因此徐世昌便和傅增湘商量,要驅逐獨秀,并有改換學長,整頓文科之說。哈哈!你們也知道世界上有個北京大學!大學里有了文科學長嗎?恐怕是京師大學堂的文科監(jiān)督大人吧!
這就不再是觀念之爭,而具有政爭味道了。
又過兩天,1月7日,錢玄同日記記載:
午后到大學,(劉)半農、(沈)尹默都在那里,聽說蔡先生已經(jīng)回京了。關于所謂整頓文科的事,蔡君之意以為他們如其好好的來說,自然有個商量,或者竟實行去冬新定的大學改革計劃,廢除學長,請獨秀做教授。如其他們竟以無道行之,則等他下上諭革職,到那時候當將兩年來辦學之情形和革職的理由撰成英法德文,通告世界文明國。這個辦法我想很不錯。
這個記錄隱約透露出所謂新舊兩派在北大發(fā)展方向上存在很不同的看法,甚至直接威脅到了蔡元培、陳獨秀兩年來的改革。這可能是新派知識人刻意攻擊舊派如林紓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刻意將林紓描述成一個向政府“遞刀”的政治小人。
林紓是否如錢玄同記錄的那樣與陳衍等人合謀尋求政府力量,還可以繼續(xù)討論,但毫無疑問,林紓做了一篇影射小說《荊生》給予反擊。小說以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以金心異影射錢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適。小說寫田、金、狄三人稱莫逆,相約為山游,溫酒陳肴,坐而笑語。田生嘆曰:“中國亡矣,誤者均孔氏之學?!钡夷笮?,曰惟文字誤國,所以致此。田生以手抵幾,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學術,吾非去孔子滅倫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廢文字,以白話行之。金生笑曰:正欲闡揚白話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歡,堅約為兄弟,力掊孔子。正當此時,忽聞有巨聲,板壁傾矣。從隔壁出來一個攜帶十八斤重的銅簡名荊生的“偉丈夫”,荊生翹足超過破壁,手指三人大罵:“汝適何言?中國四千余年,以倫紀立國,汝何為壞之?爾乃敢以禽獸之言亂吾清聽?”田生尚欲抗辯,偉丈夫駢二指按其首,腦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踐狄莫,狄腰痛欲斷。金生短視,偉丈夫取其眼鏡擲之,則怕死如猥,泥首不已。大丈夫笑曰:“爾之發(fā)狂似李贄,直人間之怪物。今日吾當以香水沐吾手足,不應觸爾背天反常禽獸之軀干。爾可鼠竄下山,勿污吾簡。”三人在偉丈夫教訓后相顧無言,斂具下山,回顧危闌之上,偉丈夫尚拊簡而俯視,作獰笑也。
這篇小說由張豂子“投寄發(fā)表”。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不過一報還一報,林紓老先生借小說家言出了一口鳥氣而已;張豂子代老師鞍前馬后也不過盡點學生的責任,幫個小忙而已。不料,就在《荊生》在上海發(fā)表的同時,在北京城里悄然流傳著政府將要驅逐甚至逮捕陳獨秀、胡適的消息。2月26日,張豂子將這個消息發(fā)到上海:
近來北京學界忽盛傳一種風說,謂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等人即將卸職,因有人在東海面前報告文科學長、教員等言論思想多有過于激烈浮躁者,于學界前途大有影響,東海即面諭教育總長傅沅叔令其核辦,凡此種種風說果系屬實,北京學界自不免有一番大變動也。
東海,即大總統(tǒng)徐世昌;傅沅叔,即傅增湘,教育總長。作為上?!渡裰萑請蟆凡欢ㄆ跈谀俊鞍牍韧ㄐ拧钡闹鞒秩耍瑥堌I子理論上說有權力將自己所獲消息向公眾發(fā)布,只是此時中國政治發(fā)展略顯詭異,學界沖突伴隨著政治沖突,各方似乎都在暗自用力。3月2日,《每周評論》第十一號“隨感錄”欄目發(fā)表“獨應”即周作人的《舊黨的罪惡》,強調:
若利用政府權勢,來壓迫異己的新思潮,這乃是古今中外舊思想家的罪惡,這也就是他們歷來失敗的根源。至于夠不上利用政府來壓迫異己,只好造謠嚇人,那就更卑劣無恥了。
周作人這里所暗示的,大約就是林紓、張豂子等人利用政府權勢對所謂新知識人的“構陷”,盡管我們現(xiàn)在也知道林紓、張豂子等人與政府的關系并不如新知識人猜想的那樣密切。
隨著北京學界各種傳言在1919年春天迅速傳布,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傳言的主要發(fā)布者竟然為張豂子,而載體就是張豂子兼職的《神州日報》。胡適致函北大日刊說:
這兩個星期以來,外面發(fā)生一種謠言,說文科陳學長及胡適等四人被政府干涉,驅逐出校,并有逮捕的話,并說陳學長已逃至天津。
這個謠言愈傳愈遠,并由北京電傳到上海各報,惹起了許多人的注意,也給北大帶來了極大困擾。在胡適等人看來,這事乃是全無根據(jù)的謠言,胡適給張豂子寫了一封信查詢:
豂子君足下:
你這兩次給《神州日報》通信所說大學文科學長、教員更動的事,說的很像一件真事。不知這種消息你從何處得來?我們竟不知有這回事。此種全無根據(jù)的謠言,在外人或尚可說,你是大學的學生,何以竟不仔細調查一番?
胡適的信略有責備的意思,張豂子迅即回信作了解釋:
適之先生:
《神州》通信所說的話,是同學方面一般的傳說。同班的陳達才君他也告訴我這話。而且政法專門學校里頭,也有許多人這么說。我們無聊的通信,自然又要借口于“有聞必錄”把他寫到報上去了。但是我最抱歉的,是當時我為什么不向先生處訪問真相,然后再作通信?這實在是我的過失,要切實求先生原諒的。這些傳說決非是我杜撰,也決不是《神州》報一家的通信有這話。前天上海老《申報》的電報里頭,而且說陳獨秀、胡適已逐出大學。這種荒謬絕倫的新聞,那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而《時事新報》的匡僧君看了《申報》這個電報,又作了一篇不鳴,不曉得先生可曾看見沒有?
張豂子白七日晚。
張豂子將謠言傳播的責任推給法科學生陳達才,胡適當即又找陳達才核實,陳達才否認了這一指控,胡適將這一消息交給《北京大學日刊》公開發(fā)布:
日刊編輯主任鑒:
昨日送登之張豂子君來信中曾說此次大學風潮之謠言乃由法科學生陳達才君告彼者。頃陳君來信并無此事,且有張君聲明書為證,可否請將此書亦登日刊,以釋群疑?
胡適
既然陳達才如此作證,張豂子不得不發(fā)布公開一份聲明:
本校教員胡適、陳獨秀被政府干涉之謠傳,本屬無稽之談。當事同學紛紛言談此事。同班陳達才君亦以此見詢。蓋陳君亦不知此事是否確事,想舉以質疑,決非陳君將此事報告于弟。深恐外間誤會,特將真相宣布,以釋群疑。
張豂子敬白
北大確實遇到了極大困擾,教育部,或更高的政治層面,確實有整肅北大的想法。陳獨秀就此評論說:
迷頑可憐的國故黨,看見《新青年》雜志里面有幾篇大學教習的文章,他們因為反對《新青年》,便對大學造了種種的謠言。其實連影兒也沒有。這種種謠言傳的很遠,大家都信以為真,因此北京、上海各報,也就加了許多批評。
陳獨秀在文章中摘錄了上?!稌r事新報》《中華新報》《民國日報》,北京《晨報》《國民公報》等幾個重要報刊的言論以為支持,比如上海《時事新報》:
今以出版物之關系,而國立大學教員被驅逐,則思想自由何在?學說自由何在?以堂堂一國學術精華所萃之學府,無端遭此侮辱,吾不遑為陳、胡諸君惜,吾不禁為吾國學術前途危。愿全國學界對于此事速加以確實調查,而謀取以對付之方法,毋使莊嚴神圣之教育機關,永被此暗無天日之虐待也。
對于新思想存在的價值,和政府不當干涉言論思想的理由,南北各報的評論都有很好的論述,陳獨秀對此頗感欣慰,但他筆鋒一轉,所要批評的不是政府,而是“國故黨”,是舊文化陣營:
這感想是什么呢?就是中國人有依靠權勢、暗地造謠兩種惡根性。對待反對派,決不拿出自己的知識本領來堂堂正正的爭辯,總喜歡用依靠權勢、暗地造謠兩種武器。民國八年以來的政象,除了這兩種惡根性流行以外,還有別樣正當?shù)恼位顒訂??此次迷頑可憐的國故黨,對于大學制造謠言,也就是這兩種惡根性的表現(xiàn)。
據(jù)此分析,陳獨秀直截了當將責任、罪責推給了林紓、張豂子師徒二人:
這班國故黨中,現(xiàn)在我們知道的,只有《新申報》里《荊生》的著者林琴南,和《神州日報》的通信記者張豂子兩人。林琴南懷恨《新青年》,就因為他們反對孔教和舊文學。其實林琴南所作的筆記和所譯的小說,在真正舊文學家看起來,也就不舊不雅了。他所崇拜所希望的那位偉丈夫荊生,正是孔夫子不愿會見的陽貨一流人物。
至于張豂子,陳獨秀認為主要是因為舊戲問題的爭論與《新青年》結怨,舊戲問題“盡可從容辯論,不必借傳播謠言來中傷異己。若說是無心傳播,試問身為大學學生,對于本校的新聞,還要閉著眼睛說夢話,做那‘無聊的通信(這是張豂子對胡適君謝罪信里的話,見十日《北京大學日刊》)。豈不失了新聞記者的資格嗎?若說是有心傳播,更要發(fā)生人格問題了”。陳獨秀強調《新青年》的正義,指責反對者如林紓、張豂子的陰暗,指責他們辯論不過《新青年》,就利用那“依靠權勢”“暗地造謠”兩種手段。這個指責有多少根據(jù),還值得討論,但毫無疑問的是,陳獨秀與李大釗、胡適、周作人等人的思路一樣,以最大的惡意推測林紓、張豂子。
同期《每周評論》還發(fā)表一篇署名“二古”的《評林蝟廬最近所撰〈荊生〉短篇小說》,作者以為林紓《荊生》“唯以文論之,故不成其為文也。其結構之平直、文法之舛謬,字句之欠妥,在在可指。林先生號為能文章者,乃竟一至于斯耶。殊非鄙人夢想所料及者也。鄙人一中學教師也,今日適逢校中文科之期。諸生交來文卷,堆置盈案,鄙人研磨濡毫,方事改削。既讀此篇小說,興致未闌,見其有未安處,遂亦不禁信筆注之,以示諸生,俾明乎為文之法”。作者以中學教員身份逐段逐句索隱、點評,以為這篇小說“其文之惡劣,可謂極矣,批不勝批,改不勝改。設吾校諸生作文盡屬如此,則吾雖日食補腦汁一瓶,亦不足濟吾腦力,以供改文之用”,竭力貶低林紓尤其是這篇《荊生》。
從“新青年”陣營反對聲音,以及憤怒程度看,林紓這篇影射小說雖說如錢玄同、劉半農的“雙簧戲”一樣不可取,但其殺傷力確實不小。正如胡適曾說“反對就是注意的表示”,反對的越激烈,越說明文章可能擊中了要害。因而,林紓對這些反對不僅不怒,反而竊喜,一個明顯的證據(jù)就是,林紓繼《荊生》之后第二篇影射小說《妖夢》已經(jīng)脫稿,并由張豂子經(jīng)手寄往上海。
《妖夢》繼續(xù)抨擊陳獨秀、胡適等人主導的新文化運動,作者開篇即明言作文主旨:
夫吉莫吉于人人皆知倫常,兇莫兇于士大夫甘為禽獸。此《妖夢》之所以作也。
小說講述一個名叫鄭思康的陜西人,夢見一個白胡子老人邀請他巡游陰曹地府,并告訴他在陰曹地府中,“凡不逞之徒,生而為惡,死亦不改,仍聚黨徒,張其頑焰”。他們來到一座城市,見到一所白話學堂,門外大書楹聯(lián)一副:
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
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什么東西。
入第二門,有“斃孔堂”,堂前也有一聯(lián):
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
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
學堂內有三個“鬼中之杰出者”:校長“元緒”,顯然影射蔡元培;教務長“田恒”,顯然影射陳獨秀;副教務長“秦二世”,即胡亥,顯然影射胡適之。
元緒、田恒、秦二世三人出來與鄭思康相見,大罵孔丘,攻擊倫常。鄭思康憤怒不可遏制,問白胡老頭:世言有閻羅,閻羅安在?白胡老頭說:陽間無政府,陰間那得有閻羅已而,田恒、秦二世詆毀倫常,盛贊白話文,元緒聞言點頭稱贊不已。
對于“鬼中三杰”,作者痛恨無比,罵得粗俗、刻薄、無聊。諸如“田恒二目如貓頭鷹,長喙如狗”;“秦二世似歐西之種,深目而高鼻”,這顯然有點人身攻擊的味道了。小說結尾處,作者讓陰曹地府中的“阿修羅王”出場直撲白學堂,將“白學堂”中那些“無五倫之禽獸”統(tǒng)統(tǒng)吃掉,“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邱,臭不可近”。這種比附,顯然有失讀書人體面。
張豂子不僅主導發(fā)表了林紓的幾篇諷刺小說,而且刻意發(fā)表林紓指責蔡元培等公開信。林紓將信稿交給張豂子之后因為一個突發(fā)事情而追悔,并責成張豂子盡快追回。
可惜張豂子沒有,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想追回來。張豂子并不隱瞞這層意思,他在寫給蔡元培的信中有所流露:
《新申報》所載林琴南先生小說稿,悉由鄙處轉寄。近更有一篇攻擊陳胡兩先生,并由牽涉先生之處。稿發(fā)后而林先生來函,謂先生已乞彼為劉應秋文集作序,《妖夢》一篇當可勿登。但稿已寄至上海,殊難中止,不日即登出。倘有瀆犯先生之語,務乞歸罪于生。先生大度包容,對于林先生之游戲筆墨,當亦不甚介意也。
張豂子或許無法追回已經(jīng)寄出的《妖夢》,但從描述看,發(fā)信、發(fā)電阻止這篇小說發(fā)表,特別是長達四天的連載,并不是不可能。張豂子之所以不愿這樣做,是因為他有一個媒體人“事情不嫌大,只怕不大”的奇怪心理,他在這封信中的另外一段話可以做注解:
又,林先生致先生一函,先生對之有何感想,曾作復函否?生以為此實研究思想變遷最有趣味之材料。務肯先生對于此事之態(tài)度與意見賜示。
張豂子完全是一個新聞人的“專業(yè)主義”,就新聞弄新聞,根本沒有顧及相關者的利益。
在張豂子致信蔡元培之前,蔡元培、新知識人并不知道林紓影射小說背后的故事,張豂子的來信揭示出許多細節(jié),因而引起蔡元培的震怒:
得書,知林琴南君攻擊本校教員之小說,均由兄轉寄《新申報》。在兄與林君有師生之誼,宜愛護林君;兄為本校學生,宜愛護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說,意在毀壞本校名譽,兄徇林君之意而發(fā)布之,于兄愛護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平生不喜作謾罵語、輕薄語,以為受者無傷,而施者實為失德。林君詈仆,仆將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惟兄反諸愛護本師之心,安乎,否乎?往者不可追,望此后注意。
溫和的蔡元培其內心憤怒從這段文字中不難體察。
同一天(3月19日),蔡元培致信《神州日報》編輯部,直接交涉并明確否認張豂子散布的幾個關于北大的傳聞。根據(jù)3月4日《神州日報》學海要聞版“半谷通信”欄目:
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近有辭職之說,記者往訪蔡校長,詢以此事。蔡校長對于陳學長辭職一說并無否認之表示,且謂該校評議會議決,文科自下學期或暑假后與理科合并,設一教授會主任,統(tǒng)轄文理兩科教務。學長一席,即當裁去。
針對《神州日報》這段報道,蔡元培致信否認,指出此段“有數(shù)誤點”:
一、陳學長并無辭職之事,如有以此事見詢者,鄙人必絕對否認之。所謂并無否認之表示者,誤也。
二、文理合并,不設學長,而設一教務長以統(tǒng)轄教務。曾有學長及教授會、主任會議定(陳學長亦在座),經(jīng)評議會通過,定于暑假后實行。今報告中有下學期之說,一誤也。
又,本?,F(xiàn)已有教授會十一,各會均推主任一人,共有十一人。而將來之教務長,則由諸主任互推一人任之。今報告中乃云“設一教授主任”,二誤也。在陳學長贊成不設學長之議,純粹為校務進行起見,于其個人之辭職與否,無關系。
三、貴報上月兩次登半谷通信,皆謂陳學長及胡適、陶履恭、劉復等四人以思想激烈,受政府干涉。并謂陳學長已在天津,態(tài)度頗消極。而陶、胡等三人,則由校長以去就力爭,始得不去職云云。全是謠言。此次報告中虛構一陳學長辭職之證據(jù),而即云“記者前函報告信而有征矣”。閱報者試合兩次通信及鄙人此函觀之,所謂信而有征者安在?
此項謠言流傳甚廣,上海報紙甚至有專電言此事者。惟各報所載,以貴報為最詳細,且通信員又引鄙人之言為證,故不能不一辨之。貴報素主實事求是,敢請照載此函,以當更正。
從后來的情形看,張豂子的“半谷通信”有夸張成分,但其消息也不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jù)。這些傳言傷害了北大,傷害了陳獨秀等人,是后來政治風波最重要的導火索,因而待陳獨秀不得不離開北大后,蔡元培毫不客氣發(fā)布了一份命令,責成張豂子退學:“學生張豂子屢次通信于京滬各報傳播無根據(jù)之謠言,損壞本校名譽,依《大學規(guī)程》第六章第四十六條第一項令其退學。此布。”
張豂子或許屬于咎由自取,然而稍后的五四政治運動,陳獨秀與中國共產黨的成立等重大事件,無不可以追溯至張豂子。
小人物撬動大歷史,此之謂也。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