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 傅小平
傅小平:你回歸后寫的小說更好讀了。尤其是像《糾纏》《黃棠之家》這樣更接地氣的小說。但有批評認為,你這樣的寫作沒有成功,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你沒有處理好形而上與形而下,或說經(jīng)驗與超驗之間的關(guān)系。
馬 原:我不這么看。要有讀者這么覺得,我認為是他們沒有得到好的閱讀訓練。你比如說,《糾纏》就是一部絕對形而上的小說。你剛進入閱讀的時候,會覺得它挺形而下的,但讀著讀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就上了一個電梯,或上了一個飛行器,它就到了形而上的境界了。你總不能說,一部小說里,沒有一個清晰的故事,沒有一個熟悉的經(jīng)驗,那才叫形而上吧?你要深入閱讀,你會發(fā)現(xiàn)我的《糾纏》,和卡夫卡講述的一些故事,在本質(zhì)上是一模一樣的。你想想看,家里老爸死了,留下一個遺囑,將存款和房產(chǎn)變現(xiàn)捐贈母校。兩個兒子姚明、姚亮有錢啊,他們也不在乎這筆錢,捐了就捐了吧。這個初衷應該說是很好理解的,是不是?但他們在執(zhí)行遺囑的過程中,就遇到問題了,什么問題呢?他們得證明他們是姚清澗老先生的兒子。你說這個父子關(guān)系,還需要證明嗎?在這個什么都講鏈條的時代,就得要證明。你要知道,那個時代的戶口本是手寫的,在輾轉(zhuǎn)流離中,都遺失了,你讓他們到哪兒去找?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這還不算,捐是捐了,但畢竟還沒辦過戶手續(xù)呢,學校作為法人就找來了,這個房子你都捐給學校了,就成了學校的財產(chǎn)了,你沒權(quán)動房子里邊的東西了。你說這是不是很荒謬?我們大多數(shù)人,每天生活在家長里短里面,不見得有這種經(jīng)驗,不見得能體會。那為什么我不把小說叫《一樁遺產(chǎn)》,而叫《糾纏》呢?我就是把人物怎么在不知不覺、不情愿中越陷越深的意味給寫出來。所以,它對讀者有個要求,只有結(jié)合一定閱讀的歷史、經(jīng)驗、背景,他們才能比較順利地從形而下層面上升到形而上層面。如果沒有這個基礎,就不是那么好理解了。
傅小平:在展現(xiàn)哈尼族秘密的同時,你在《姑娘寨》里呈現(xiàn)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奇幻景觀,譬如老祭司尊盤風為猴子舉行送葬大典,一把金勺子救了哈尼族人,等等。這些全是你憑空想像出來的,還是源于某些材料?讓我感到好奇的是,小說里的人與動物之間似乎是有心靈感應的。如此種種,都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
馬 原:我不用材料,你覺得需要材料,是因為你太理性。就像別樣吾,看著就像我們習見的一個老人啊。那你以為憑什么材料,就能讀懂他嗎?打個比方說,對文懷沙那樣的老人,我們知道個屁呀。齊白石老的時候,我們也就看看照片,那你知道,他那個面相、骨骼,他吃飯是什么情形嗎?我們是一無所知。當然了,你說得也對,人和動物在我這里是平等的,最近一些年,我寫東西總是要談眾生。過去是眾生支撐這片天,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眾生,我們把眾生的概念消滅了。人類僅僅用四千年時間,就消滅了地球上所有陸路大動物。你想想,現(xiàn)在除了我們之外,我們這個種群還有伙伴嗎?完全沒有伙伴,任何伙伴都沒有,人類的伙伴都是人類的敵人。像老鼠、蟑螂、螞蟻,還有蒼蠅、蚊子之類都是。都市里蚊子都越來越少了,人類用污染的方式就能把蚊子的立足之地摧毀了。我在這個小說里,也做了一點回溯。以前南糯山上滿山都是猴子,據(jù)說幾十年前還有,但現(xiàn)在猴子也不見了。我來這兒以后,曾經(jīng)給黨校的學員講課,來的都是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我對他們說,美麗的西雙版納,在我的概念里,是動植物王國,但我來了這里幾年,幾乎沒見到什么野生動物。你們告訴我哪里能看到猴子、熊之類的動物,我就去哪里訪問。聽到的回答是早就沒有了。所以,在這本書里,我有一個沒去正面討論的話題,就是我們已經(jīng)和眾生分離了,我們把自己從眾生中剝離出來了。你想,現(xiàn)在大象也就三萬頭,角馬算是很大的種群了,也就只剩三百萬到七百萬頭,就算以上限七百萬頭算,和最大的種群,人類的種群七十一億,是一個怎樣的差距?你要細想一下,這是多可怕的事情。更何況,這些動物基本上都生活在保護區(qū),要沒有自然主義哲學家、政治家倡導對它們進行保護,角馬不用一周就可以在地球上消失。所以說,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大象、角馬等等,是人類花了巨資去保留下來的,這個事實非常殘酷。這也是我在這本書里試圖討論的問題。
傅小平:不管怎樣,你首先在小說語言上踐行了眾生的理念。比如“我”,亦即馬老師在第一眼看到帕亞馬的時候,首先聯(lián)想到就是馬。你又寫道,帕亞馬告訴你他就是馬,一匹叫帕亞馬的馬。然后“我”形容自己是“一頭五十八歲的老虎”。這就是說,你沒有把人當成是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一個類別。當“我”再次去找帕亞馬的時候,一頭叫黑象的小松鼠來帶路,它不僅知道你要去哪,你要做什么,它還開口就說“不是去找帕亞馬嗎?”這些都沒有讓“我”吃驚,也說明這個“我”,也就是馬老師,在面對小動物時,是沒有分別心的。
馬 原:那是當然,要知道,我們?nèi)艘詾榈乃^其他生物,和我們處在同一個時空。它們有它們的溝通方式,也有和人可以相通的語言系統(tǒng)。所有童話里,孩子都能跟動物對話,大人卻不能。為什么?因為孩子沒被知識污染之前,就有和萬物通靈的天性,但知識把這些天性淹沒了。自然主義者持的就是眾生的理念,他們希望看到人與其他動物對話。我不過在小說里把愿望當成了現(xiàn)實。
傅小平:所以,你就不需要被現(xiàn)實束縛,讓自己的想像力處于天馬行空的狀態(tài)了?
馬 原:我在面對這么一個動態(tài)歷史的族群時,感覺機會來了。因為歷史沒有被固化,我也無需去訂正它,無需去判斷有些事準不準,對不對。我就主要關(guān)心幾個方向,在哈尼族里,祭司是整個族群里最重要的身份,因為歷史靠他們傳承,但這個時代認為他們荒謬,祭司制度就消失了。那這個文化怎么往下傳承呢?靠各個家庭成員,從長輩那里繼承,但年輕一代不見得愿意。這樣,整個族群數(shù)千年、數(shù)百年里形成的規(guī)矩、規(guī)則,就可能說沒就沒了。我在面對這個現(xiàn)實的時候,我想我該找一個祭司,我就在虛空中遇見了一個九十多歲的祭司。這沒什么好奇怪的,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哈尼族,更了解祭司的生活的了。但這里有一個問題,祭司到不了冥界。因為哈尼族崇拜祖先,祖先就是鬼么。祭司要跟祖先溝通,就得去找巫師。在這個族群里,也只有巫師有特異功能,能在兩界穿行,我在找到了祭司、巫師后,也就走進了這個族群的核心秘密,包括他們?yōu)槭裁磿绨葑嫦取?/p>
傅小平:我感到疑惑的是,《姑娘寨》十個章節(jié),轉(zhuǎn)換了幾次視角。一開始是“我”的視角,“我”兩次都遇見了帕亞馬。當轉(zhuǎn)換成了“我”兒子的視角時,他要去找帕亞馬,就找不到了。當然“我”也并不總是有好運氣,“我”就沒有見到如皓月一般的白鳥。所以,你在結(jié)尾寫道:但是誰又能凡事都一帆風順?誰又能次次都心想事成?誰又能攬盡天下所有的幸運?誰?誰呢?這像是你說給自己聽的。
馬 原:“我”遇見了,“我”兒子去找就沒遇見。這很自然啊,為什么?因為遇見是要靠緣分的。“我”能遇見的,任何其他人去也沒用。那你會說,我是宣揚唯心論。沒錯,我是一個唯心論者。我就相信,我和另一個存在物之間存在某種緣分。人生難道不原本就是這樣?你就是不信佛,緣分也在那兒。
傅小平:那小說里祭司尊盤風是挺沒有緣分的。因為,他都活到高齡了,寨子里也沒死過人,那就意味著他繼承的葬禮文化沒機會傳承給下一代。所以,最后沒得選擇,就給恰巧死去的猴子搞了個“逆天的猴王葬禮”,結(jié)果很不美妙,引來了瘟疫,“從新年的第一天一直到當年的最后一天,總共有六百七十六個人的生命被帶走,最多的一天走了七個人!”我覺得你寫這個章節(jié),是有隱喻性的。
馬 原:我想說的是進化論這個事情。你比如說,我們都把“人是猴子變的”這句話奉為真理。但這是真的嗎?我更愿意說,這是一個謊言。因為我后來聽說過,北京猿人頭骨可能是用發(fā)現(xiàn)的多個時期的頭骨拼起來的。事實上,所有的考古學,都有猜測的成分。我們發(fā)明出了一個碳十四測定的概念,說這個文物是三千年前的,那個文物是三百萬年前的。說這個是紅山文化,那個是上古文化,但我不能不對這些說法存疑。
傅小平:那問題就來了,要是對“人是猴子變的”存疑,那人是什么變的呢?
馬 原:問題就在于,我們?yōu)槭裁匆A設人是什么變的呢?你說蚊子是什么變的?它為什么就不能是它自己,而一定是什么變的呢?你看,我們都是先做了結(jié)論,然后再去尋找證據(jù)。說這些和我這本書沒多大關(guān)系,但我不妨再啰嗦幾句,我其實一直都對進化論有疑問。你比如說,眼睛是怎么進化的?蝸牛的觸角,怎么進化成眼睛?連達爾文自己都在《物種起源》里承認,進化論涉及到眼睛,就沒法解釋了。因為進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從一到一萬都是可能的,但從看不見到看見,從無到有,這個質(zhì)變是怎么完成的?達爾文自己都蒙了,進化論碰壁了。所以我只認同用進廢退說,用進廢退,不只講進,也講退。要這么說,進化論也應該叫退化論。
傅小平:但進化論很適合現(xiàn)代國家的理念,由進化論可以推導出無神論啊。
馬 原:知識分子特別信這個,但老百姓未必。因為他們生活在自然里,他們知道,只要條件適宜,環(huán)境合適,就會出現(xiàn)什么事物。就好比你挖一個大坑,里面有了水,魚自然就來了。那看到了魚,老百姓就會說這魚是從天上下下來的。乍一聽,你覺得這不符合邏輯啊。但老百姓不管邏輯,他們知道有了適合魚生存的環(huán)境,就一定會有魚。人這個物種憑什么就例外呢?我們知道,地球上很多地方不適合人生存,但只要是適合人生存的地方就有人。從這個角度,有了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就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事物,理解起來豈不是很通順?
傅小平:這就有點像說的,上帝說要有人,于是就有了人。估計還是會有人問,這是什么邏輯,邏輯在哪兒呢?
馬 原:我一直都覺得有了邏輯學以后,人類就變得目光非常短淺。我們凡事講邏輯,形式邏輯里有個概念,叫邏輯鏈,但很多事物根本就沒有鏈條。所以猶太人古語里有句話: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一個特別簡單的事實,邏輯穿透不了信仰,也穿透不了藝術(shù)。試想,誰能用邏輯的方法,證明王羲之的字比我的字寫得好?沒法證明,為什么?因為邏輯有局限,有很多事物在邏輯的外延之外,我們不可觸摸、沒法解析。
傅小平:問題是人沒法容忍自己沒法解析這個世界。人希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還有什么不能解析的,人就會說科學還沒發(fā)展到這一步啊。
馬 原:事實就是,在這個地球上,一部分可以解析,但有一部分就是沒法解析。譬如說,我們看一棵樹,看它由一顆種子萌芽,長出郁郁蔥蔥的葉子,最后干枯、落下。就像看一個人從出生到衰老,這是可以解析的。但你怎么去解析遺傳的密碼?我媽就說,我小兒子馬格出生的時候,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你怎么解釋這個基因的傳遞?我們都知道天上有北斗七星,我們看著七顆星排列成勺子的形狀,但這七顆星彼此之間,實際上天各一方,毫無關(guān)聯(lián),每一顆星之間都很遠。但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們抬頭就看見這七顆星,并生出很特別的意味來。你說這有什么道理?這也是用理性邏輯能解釋得了的嗎?我再舉個例子,我們就說芯片,現(xiàn)在幾乎就沒有這個小小的芯片干不了的事。芯片接近無窮啊,它有點像介于人神之間的一個東西,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解碼。人居然造出了和上帝相近的東西,你怎么去解析這個事?要我說,亞里斯多德給人類用金箍棒畫了一個圈,現(xiàn)在好了,金箍棒沒了,但圈打不破了,我們被智者發(fā)明的體系繞住了。你說,為什么全世界各個族群都沒體系,只有歐洲有體系?因為只有亞里斯多德發(fā)明了體系啊。我們老子、莊子是不講邏輯的,中國也沒有西方哲學意義的哲學,我們最早也沒有數(shù)學,只有算術(shù)。西方哲學就建立在數(shù)理的基礎上,由數(shù)理產(chǎn)生一整套系統(tǒng),而系統(tǒng)的前提就得有邏輯,因為邏輯是建構(gòu)系統(tǒng)的方法論、手段。所以,亞里士多德可以說是人類最壞的一個人,他鼠目寸光。還有一個壞人是阿基米德。我在少年時期,認為他是人類的第一偶像,是人類的第一智者,因為他創(chuàng)造了科學和技術(shù)兩大門類,數(shù)學衍生科學體系,力學衍生整個技術(shù)體系。但我現(xiàn)在覺得他是地球最大的罪魁禍首,因為科學助推了技術(shù),而技術(shù),你看看都把地球傷害成什么樣了。當然我持的是地球母親的立場,而不是人類的立場。
傅小平:你對邏輯持反對態(tài)度,倒想問問你怎么看因果論?
馬 原:因果在一定意義上是存在的,我們說因果,是因為我們得到一些神秘的提示。你接收到了,領悟到了,因果就在了。你沒接收到,也沒領悟到,就沒有因果。說到底,所謂因果論,遵循的也是一種先設定結(jié)論,然后去找論據(jù)的方法論。它雖然有一定道理,但不見得每一次都能奏效。
傅小平:我剛在想,你什么獎都沒得,是不是也跟你持有神論,或神秘主義立場有關(guān)?
馬 原:當然,馬原當年也是一個很紅的作家,他就是得不到哪怕鄉(xiāng)一級縣一級的獎項,就是沒被主流認可過,他們也知道,我寫作是怎么回事,他們會想,你小子有反骨,別以為你隱藏得深,我們就不知道。
傅小平:說得也是,你把不能解析的事物都說得頭頭是道,真是神了。好在我在你的《小說密碼》里讀到,你也承認自己不是萬能的,像巫術(shù)你就不能進入。但《姑娘寨》里,你在很多地方都寫到了巫術(shù),這是不是說現(xiàn)在你能進入巫術(shù)了。
馬 原:我沒有進入巫術(shù)。我只是看到了能進入巫術(shù)的人。就像我寫的《牛鬼蛇神》,牛鬼能進入巫術(shù),蛇神就進入不了巫術(shù)。我不是那個牛鬼。我只是看到了巫術(shù)的存在,所以巫術(shù)只是作為客觀的存在,在小說里有所呈現(xiàn)。
傅小平:但小說里的馬老師,也就是你,看到了精靈在跳舞,還看到了祖宗樹。
馬 原:我只能說,換一個角度看,我天生適合做白日夢。我在書里面寫到的很多神跡,都是我親歷的,而不是編出來的。我比較認同于堅的一個說法,詩人就是巫師,他們是通靈的。巫師類似于某種靈媒,他們是能直面奇跡的人。所以,有些人看到了神跡,有些人就是看不到,這沒有道理可講。
傅小平:我能想到,和“敘事圈套”一樣出名的,就是你的“小說已死”論了。你后來也做了修正,說的是小說變成了博物館藝術(shù)。譬如,對普魯斯特、喬伊斯等20世紀有開創(chuàng)性的作家,你就很不以為然。
馬 原:反正,我覺得他們的作品,不服務于閱讀,而是把閱讀變成了學問,一門毫無意義的深入深出的學問。但真正偉大的作品,難道不應該是深入淺出的嗎?“深入淺出”這四個字,包含了四個層面,誰都希望做到,但要做到實在太難,要我說幾乎沒有人做到,能做到都是一種神跡。我們能從《圣經(jīng)》里找到這樣的范本。你想想,《圣經(jīng)》開篇,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一句話,就把世界的形狀給勾勒出來了。沒有光,整個世界都沒有形狀。是不是?在純粹的黑暗里,我們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就是手機的形狀,你也沒法描述,沒有描述,你也就沒法呈現(xiàn)。所以,光是比宇宙間任何東西都重要的存在,是賦予物質(zhì)形狀的前提。就這么一句話,流傳了三千年,上帝說啥就是啥,多不講理,但它是真理,也是天意。在哲學上,這就叫絕對意志。你看《莊子》里說,日鑿一竅,七日混沌死。為什么混沌死了,沒有為什么,因為給它開竅,它就死了。這又是絕對意志,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只有能夠體會天道的人才能說出來這樣的話,它不是人說的話。
傅小平:當然,你說小說變成了博物館藝術(shù)。實際的情況是,有一種小說,也就是網(wǎng)絡小說,它非但不是博物館藝術(shù),而且在普羅大眾里廣受歡迎。
馬 原:我的一個原則是,不說我自己不懂的事情。我有兩個兒子,還有一些徒弟和學生,我也是這么對他們要求的。我對網(wǎng)絡小說一竅不通,所以我不敢亂說。但我要講,那些所謂網(wǎng)絡小說作家,和我們寫的不是同一個東西。我倒是希望他們給自己的寫作另外取一個名,但沒有一個命名者橫空出世,所以也就沿用了小說的概念。但你說,他們寫的東西,和我們從19世紀延伸過來的小說是同樣一個東西嗎?包括現(xiàn)在的商業(yè)小說、流行小說之類,都和我說的那個小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是回到小說的本義上說“小說已死”的,像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司湯達的《紅與黑》,我很懷疑,現(xiàn)在有多少人在讀?他們要了解,看一下內(nèi)容簡介就可以了嘛。但是什么網(wǎng)絡小說、玄幻小說,倒是不少年輕人都在讀,但他們讀的根本不是我們所說的那種小說。這就好比作家的稱號,寫美食的也是作家,寫風景的也是作家,這跟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不是一回事。世界早就細化了,在細分時代,大家還用一個老概念去套所有新的存在,這給我們談論事物帶來很多不方便。要我的看法,還不如統(tǒng)統(tǒng)給重新命名了。
傅小平:對,要我說從作家里面,還得細分出一個命名:行為藝術(shù)家。殘雪就說你和她一樣是個行為藝術(shù)家。怎么理解?
馬 原:在殘雪眼里,我做人做事比較出格。譬如說,很多人生了重病,都會利用一切人脈,找最好的大夫給自己治病。我選的是不治,是逃出醫(yī)院,這不是行為藝術(shù)嗎?上海人都認為上海宜居,看別的地方來的人都是鄉(xiāng)下人。那么,我來到上海,都有了兩百多平米的空中別墅,里面還有一個八十平米的空中花園。我養(yǎng)了苦竹,開了魚塘。有了這么好的環(huán)境,我還從上海逃出來。但我要不出來,我就不是馬原了,是不是?前些日子,我一個省副部級的老領導還跟我說,你小子就是不識抬舉。為什么這么說呢,1985年的時候,他就要推我,那樣我最差也會在副廳,或是副部的位置退休。好了,到了學校里,要推我當校長助理,就是說,要我沒出什么問題,往后少說也能順順當當做個副校長。我說我不敢,真不敢。我說的是真的,我小兒子馬格,上了小學以后,學校要讓他當班長,我當即就給他辭了。你說,這算不算是行為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