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松
到孝子方四儒家去,是十月下旬。方四儒說,來呀,有柿子、核桃和板栗吃。神農山區(qū)到了十月,所有的樹都紅了。雞爪槭、黃櫨、紅楓、紅樺、烏桕,甚至日本落葉松,金黃耀眼,紅得淌血。也有堅持不紅也不準備落葉的樹,常綠喬木和灌叢,什么虎皮蘭、馬醉木、青岡櫟、土榔、扶桑、冬青、杜鵑,還有更高山上的針葉林子,巴山冷杉林和秦嶺冷杉林。
方四儒邀我們去喝新釀的苞谷酒,看紅葉。走進神農山區(qū),是一個紅葉的世界,整個山岡都有著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沒有什么悲秋的意緒,糖分充足,到處流蜜,蜜蜂與蒼蠅齊飛,漿果一溝溝紅得發(fā)紫。如果當年楚國的宋玉到神農山里來,就不會搞出那個悲秋的意象,什么蕭瑟凋零、繚悷有哀,影響了國人幾千年。
方四儒家在赤龍坪,那兒有一扇巨大的老磚墻壁,是徽派建筑的馬頭墻,屹立了一百多年,當年就是方四儒家的。方四儒家在祖父那輩就是本地殷實之戶,所以他父親才能留學日本,但也資助過革命,這屋子是當年地下黨的聯(lián)絡點??伞拔母铩睍r說他剝削農民,克扣長工工錢,經常被拉出去批斗。他不堪忍受,后來跳崖死了?,F(xiàn)在他母親尚健在,且身體硬朗,快九十的人了,除了耳聾外,背不駝,眼不花,腿腳靈便,還出坡干活,種菜挖筍采野菌,是個閑不住的人,家里還養(yǎng)了兩頭豬。他母親跟他妹妹住在一起,妹妹招婿,當年也是為了照顧她母親,他們兄弟姊妹個個是出了名的孝子孝女。
方四儒現(xiàn)在退休了。退休了在城里有大房子,有老婆孫子,可什么都不管,一個人回了赤龍坪陪伴老母親。老婆跟他吵,他不在乎,問題是大家都知道方四儒是個孝子,他老婆兒子也拿他沒有辦法。
我們到了赤龍坪,看到那扇大白馬頭墻,只有這扇墻了,還列為神農山區(qū)文物保護單位,是紅色教育基地。剛解放時,房子分給了農民,后來住破了,農民就拆磚瓦蓋廁所,蓋豬圈,結果只剩下這扇墻了。
還沒進村,就傳來了幾十條惡狗的狂吠,都是對著陌生人的。好家伙!這些狗一條條都是德國狼狗和中華田園犬雜交的后代,有一條站在最中間的、打頭的,是一條純種的老德國狼狗,眼睛陰鷙,眼皮耷拉,是條公狗。有來過的說這就是方四儒從城里帶回的狗,其余全是它的子孫,與中華田園犬也就是本地菜狗雜交的雜種。當年帶回這條狗,就是為了陪伴他母親,也是為了保護他母親安全的。因為他母親耳聾,有條狗一可防賊,二可防獸,三可防鬼。方四儒雖然是個知識分子,可他信鬼神。他說人到老了,陽氣不足,會逗些陰穢之物,深山老林里總有這些東西。
我們每人為對付赤龍坪的惡狗,都拿了一根樹棍。這些惡犬,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其中方四儒家有兩條,一條就是那十三歲的純種德國狼狗叫沖子,一條是它的兒子,雜種,叫彈子。兩條狗氣勢磅礴,狗毛蓬松。沖子雖然十三歲,但老當益壯,不僅繁殖了一村的惡狗,還有高壽征兆。因為在山村里空氣好,吃綠色有機食品,喝山泉水,長得皮毛油光水滑,精神抖擻,任何生人膽敢大搖大擺地進村,那一定會遭到沖子和它的兒子彈子以及它們整個家族的抗擊。因為它們,這個村有十多年沒有出現(xiàn)過偷盜事件,也因此有十多個路過村里的采藥人、稅務員和盜伐者被咬過,全都鮮血淋漓,有的縫過幾十針,慘不忍睹,也因此有了惡狗村的惡名。
方四儒不像養(yǎng)狗的人,又瘦,又悶,不愛說話,還結巴,但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原來在市文化局上班,當文藝科長,但因為每天打卡坐班,還時不時加班,周六周日也不能休息,這樣就無法回山里探望和陪伴母親,于是他要求調到了清閑的二級單位戲工室,掛了個副主任,當了一個內刊《戲曲研究》的主編,一年四期,閑得身上長滿了青苔。方四儒十分開心,終于解脫了??晌幕珠L很惋惜,擺明了說馬上提他當副局長的,可方四儒不想當這個副局長,趕快要求到二級單位去。那個單位說是研究戲曲的,實際上是養(yǎng)老,在一個老辦公樓里面,五六個人,毗鄰一家餐館,炒辣的味道彌漫在辦公室,上班的人整天咳嗽。那份刊物稿費每千字三十元,找不到稿子,送給別人上廁所都嫌紙硬。有幾個人給他發(fā)短信,求他不要再寄了,說沒有時間看這種刊物,你這種內刊郵寄一本要兩三塊錢,給你節(jié)約,你就把它寄給最需要的人吧??烧l現(xiàn)在需要看戲曲研究?戲曲是什么?朋友還酸他說,甭說是研究戲曲的,就是研究范冰冰我也沒時間看,又要看微信又要搓麻將,沒有時間學習戲曲。方四儒不在乎,這正是他想要的,又不坐班,編的東西又沒人看,正好讓大家把他忘記,他就可以溜到山里去陪伴老母親,給老母親盡孝。
我們進了村,狗們就將我們堵在村口,它們站在高坡上,我們在坡下,狗眼看人低,因此它們十分亢奮,十分雄壯,十分得意,十分囂張。同行中有來過的,說別怕,狗就是這樣,虛張聲勢,你越怕它,它越猖狂。甚至不用什么棍子。用棍子,它以為你是個叫花子,狗都是嫌貧愛富的。你不用棍子只管走,它反倒怕你了。不能退縮,也不看它,輕視它,視它為無物,它就會自討沒趣。如你與它糾纏,把它當棵蔥,它不怕你。因為是狗,有流氓習氣。同行的有人說,遇狗吠咬你,你速速地蹲下,裝作撿石頭的樣子,狗以為你要還擊,撿石頭砸它,它會拔腿就跑,比兔崽子跑得還快。不管你撿沒撿到石子,只要一蹲下,狗就怕了,對狗不能軟,要硬,狗就是這么個賤東西。
說是這么說,可我們往坡上爬去時,揮舞木棍,撿石頭,呵斥,吼,蹲下,沒有一點用,幾十條狗站成一排,密密麻麻地與我們對峙。心想這事鬧的,惡狗村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啊!束手無策時有人說趕快給方四儒打電話,讓他出來接我們進村。我撥通電話,給老方說我們在村口,進不去了,被狗攔住了。方四儒說,好好,你們別動,別怕,我馬上就來。
那些狗卷著粟子般的長尾,昂著腦殼,扭動身子,狗爪刨地,刨得塵土飛揚。哇哇喇喇,有的沖了下來要找人肉開葷。我們用棍子擊退了它們的進攻,我們一起大喊,但是我們勢單力薄,只能扯起喉嚨狂喊方四儒,喊沖子彈子退回去,我們是你們主人的朋友。狗聽不懂人話,才不管你是誰的朋友,先咬了再說。后來我們就不客氣了,打狗看主人,但也得保住自己的命,拿起大石頭就砸。砸中了狗,狗嗷嗷哀叫,咱就是要把這些狗砸死,太不像話了。可這些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些雜種狗,砸中了,跳起兩米高,不服,不懼,被激怒了,齜著更加兇狠尖銳的牙齒,毫不退縮,向我們撲過來。我們撿石頭都來不及,連連后退。這群狗褐黑色的毛,全豎起來,越砸越猛,沒有一個孬種,吊著尺余長的舌頭,淌著惡臭的涎液,把我們逼到一處巖坎下。這時候,只聽一聲斷喝:“狗!”救星方四儒就屁顛顛地出現(xiàn)了,他用手輕松揮著,就像攆一只小貓,又喊了幾聲“狗!狗!狗!”狗就散了,隊陣一亂,氣也泄了,嗚嗚哇哇搖著尾巴退到后頭去,那些狗都服他。
我們在那兒還操拿石頭和棍子,驚魂未定,方四儒哈哈笑著說:“你們領教了吧。”遭到瘦丁丁的方四儒一頓嘲笑,我們這些人無地自容,埋怨說,老方,你這口酒可不好喝呀。問題是那些狗還余興未盡地被攔在他的背后,還有躍躍欲試的沖動。我們只盯著狗的一舉一動,沒有看方四儒陰險的笑臉。方四儒嘿嘿地揮前揮后,幫我們退狗。狗開始分散了,往各家的門口退去。它們對外驚人地一致,就是咬,不管不顧地亂咬一氣,為這個臭名昭著的惡狗村增光添彩。
還沒走到方四儒家的屋場,在一個菜園的籬笆小路口,又躥出兩條慷慨激昂的狗,大家又嚇個半死,一看這兩條狗,正是剛才打頭圍攻我們的狗,沖子和它的兒子彈子。這個沖子高大威猛,都一把年紀了,還充少年英雄,真不是玩意兒。沒等方四儒注意,它從籬笆后頭沖過來就一口咬住了我們文化局劉科長的腿子,好像它前世與老劉有仇似的,咬了一口就開跑。它的兒子彈子也像彈珠一樣跳起來準備咬我,被方四儒拖過一條棍子一棍夯去,打著了狗頭。方四儒說:“邪了!連我們的陳作家也敢咬嗎?不知道他寫過《太平狗》和《狂犬事件》?小心他將你的脊梁骨踹斷?!?/p>
被咬了的劉科長卷起褲腿,有狗齒印,還出了血。這得要打狂犬疫苗,我們說。好在只有一點點血印,因為科長天生怕冷,經受不住神農山區(qū)高海拔的秋寒,出發(fā)前穿上了厚厚的秋褲加絨褲,狗咬得匆忙,下口淺,想是教訓一下初來乍到的我們,沒有下毒手。方四儒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趕忙拿來肥皂,幫科長到溝里去沖洗,還說要劃開傷口,就找了把小刀,燒過后劃開他的傷口,讓血流出來。劉科長也不惱,也不喊疼,笑嘻嘻地說:“這是啥歡迎儀式???見面就是咬?!蔽覀兙烷_玩笑說:“誰叫你級別最高,正科,我們還不夠資格被它咬哩?!狈剿娜逭f:“不好意思,有幾次都是這條狗闖禍,不過我的兩條狗沒有狂犬病,都帶到城里打了針的,有幾個被咬過,回城里去沒有打狂犬疫苗還活得好好的。但狂犬疫苗必須得打,不打不行,這個費用我出了,對不起了?!眲⒖崎L笑著說:“你出個卵啊,都是公費醫(yī)療,不要緊,不要緊。想給我點顏色看?我照樣喝苞谷酒?!?/p>
正說著,方四儒的老母親出來了,說:“聽到狗叫,就有貴客到了,還不進屋去坐?!?/p>
怎么?出了什么事?我們都知道方四儒的老母親不是聾子嘛,是我們所講的“門板聾”,就是徹底聾掉的老人,咋說聽到狗叫?
“你母親能聽到狗叫了?”
“正要告訴你們好消息,昨天晚上,我母親就說能聽到了,好像有狗叫的聲音。昨晚還打了幾聲秋雷,可邪乎了,把屋頂上的瓦打得直跳。后園打斷了一根大樹椏,折斷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大蜈蚣的印子,怕是蜈蚣精,修滿了五百年上天了。這幾十年,蜈蚣精把我母親耳朵堵住,跟我母親開了個玩笑吧?”
我們都說他迷信,哪有這回事。方四儒就說講笑話的,但老母親聽到了卻是真的。
“這五十年想想是怎么過來的?吃的藥可以用汽車拖。這次吃的這個耳聾丸,整整吃了五年,還加上每天的按摩。這都是用時間慢慢盤的,你們說,如果我在局里上班,我哪有時間給我母親按摩?終于把她的任督二脈和全身經絡打通了,聾了五十年,唉,太難太難了……”
真的不容易,我們大家都佩服方四儒的孝心和恒心,并祝賀他的母親恢復了聽力,也向他母親豎起大拇指說,方四儒是天下第一孝子,苦孝之人啊,天下難得,我們都要向他學習。怪不得方四儒滿面紅光的,顴骨紅得像火爐里的刀子,這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一直以來,我們都聽到方四儒喝醉了酒就是懺悔治不好老母親的耳聾病,涕泗橫流。方四儒只有二兩的量,但好酒,每喝必醉,每醉必哭,都是哭老母親耳聾,哭老母親怎么背米到他上學的鎮(zhèn)上給他吃,回去的路上餓昏了。這些我們都聽煩了,覺得他快成神經病了。方四儒回到山里,其實就是想陪伴他老母親,跟她說說話,可母親什么都聽不到,母子兩個就像啞巴無法交流。為此,他一年四季就是求醫(yī)問藥,對全國任何一個地方治耳聾的醫(yī)訊都不放過,要么寫信或電話詢問,或者親自帶老母親前往,大包小裹的藥弄回來給母親吃。但效果幾乎沒有,甚至越吃越差,有一次吃一個河南神醫(yī)的藥,還吃出了黃疸肝炎,住院了幾個月。
前些年的一天,他把他母親接到市里,在市醫(yī)院測了聽力,說要給他母親配助聽器??舍t(yī)生看了聽力測試表,認為方四儒的母親完全喪失了聽力,說你就是佩戴什么樣的助聽器也是白搭。方四儒說試一下嘛,我愿意花這個錢,說不定通過助聽器治療一段時間能激發(fā)聽神經恢復呢?醫(yī)生說你是想得諾貝爾醫(yī)學獎啊,但給你說,助聽器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不進入醫(yī)保。方四儒說多少錢也掏,最好是配西門子的。西門子助聽器稍微好點的要三千多,貴的五千多,他要醫(yī)生配五千多的。醫(yī)生看他穿的一雙皮鞋,前面張了個口子,還散發(fā)劣質塑膠的惡臭,一看就是在淘寶上買的。上帝保佑,但愿這個方四儒給賣家打個差評。醫(yī)生也沒法,就給他配了一個五千多的。方四儒母親戴了這個西門子的助聽器,耳朵里本來清凈無聲的,現(xiàn)在好了,嗡嗡嗡直響,又聽不明白,就好像耳朵里安了臺柴油發(fā)動機,跟拿石頭砸她的腦袋沒有什么兩樣,這一個難受啊。戴了半天,耳朵的嘈雜轟隆聲把她的胃弄翻了,吐了一地。方四儒阻止母親將助聽器掏出來,比畫說您戴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就能聽清楚了。戴了半個月,戴成了神經官能癥,睡不著覺。后來他又給老母親配了一個國產的助聽器,九百多塊錢,有線的。這兩個助聽器被他母親視為兩匹惡狗,見著就害怕,瑟瑟發(fā)抖,現(xiàn)在就擱在他母親的抽屜里,成了她給村里人夸耀方四儒孝順的證據(jù)。有一天,她夸著方四儒,竟將助聽器塞進那個狼狗沖子的耳朵里,沖子受不了,一下子就瘋了,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圍著屋場轉圈,把一棵柿子樹皮都啃光了,還跳下了門口的懸崖,自殺未遂,摔斷了一條腿,至今沖子的一條后腿還是瘸的,成了村里人的笑談。估計那個助聽器塞進狼狗的耳朵里,就等于把狼狗捅了一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