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一
1992年,我12歲,剛讀小學(xué)三年級。
一個陽光融融的春日中午,我照例放學(xué)后去田野割豬草,見父親氣喘吁吁地騎著單車奔到地頭,隔著一條清澈的小溪沖我吆喝:“小勇,趕緊回家,咱們要照全家福啦!”聞聽照相,尚未從勞頓中緩過神來的我,握著鐮刀慌忙起身,目光穿過春日暖陽望著父親不知所措。我怯生生地對父親說:“可是我還沒有割夠今天的豬草,回家媽媽又該打我了?!?/p>
父親將單車停好,一個健步跨越小溪,左手抄起竹籃右手抄起我:“怕啥?就是你媽讓我過來找你的?!闭f著,父親如騰云駕霧般縱身一躍,將我和竹籃一起帶到了小溪對岸。父親的力氣真大,他哼著小曲兒把我放在單車后座上,將竹籃往單車把手上一掛,左腳踩著腳蹬,右腳在地上輕輕一滑,接著右腿倏然一抬,身體就輕盈地從前杠上翻了上去。我笑呵呵地問:“爸,你和小叔小嬸一樣也會唱戲劈叉翻跟頭嗎?動作真麻利!”父親止住哼唱,言語異常溫柔:“傻孩子,坐穩(wěn)了,我要加速啦,不然你媽該等急嘍?!编l(xiāng)間泥路坑坑洼洼,耳旁暖風(fēng)融融,路邊溪水潺潺,四圍麥田悠悠,我家的大黃狗也跟在單車后面狂奔撒歡兒。
原來是在表姐帶著新奇昂貴的膠卷相機回來了。我傻傻地看著表姐手里那個黑色的稀罕玩意兒,不禁有些誠惶誠恐。表姐一邊遞給我一顆帶錫紙包裝的糖果,一邊拿著我的小手往相機上移送,說一會兒把你裝進相機里好不好?我嚇得像觸電似地跑回了堂屋里,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媽媽正在臥室里翻箱倒柜,她找出了過年時給我和弟弟做的新衣服,生猛地套在了我們身上。衣服做得又肥又厚,像小叔小嬸的戲服,母親說,“肥”了可以多穿幾年,“厚”了自然結(jié)實。換好衣服后,母親還特意給我和弟弟洗了臉,抹了一款叫可蒙的袋裝雪花膏。將我和弟弟收拾干凈后,母親和父親也都換上了壓箱底的衣服。父親穿了件米色風(fēng)衣和黑色褲子,腳穿千層底布鞋;母親上身穿的則是一件的確良褂子和一件米色馬甲,下身穿一條平整潔凈的褐色褲子,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準(zhǔn)備照相時,我清晰地看到,母親的手里還握著一塊方方正正的手帕,這是鄉(xiāng)村女人講究衛(wèi)生的標(biāo)志。
90年代的村落由三排土屋組成,屋前是豬圈牛棚,雞舍鴨籠,放眼望去,滿目蕭涼,但母親特別愛美,她早就選好了取景之地,我們只管被她拉著,往居住的兩間土屋后面走去。鄉(xiāng)親們像看馬戲表演一般,在熙熙攘攘中尾隨而來。
土屋后面是一片桃林,桃花正盛,桃樹下面是父親種的蒜苗,蒜苗地里肥膩的薺菜正在松軟的春土里恣意生長。我們一家四口走到其中一棵桃樹下面向東站立——我依偎在母親身旁,一只手緊緊地攥住她的褲腳,父親抱著哇哇大哭的弟弟,母親一邊給弟弟擦眼淚一邊哄他開心。表姐瞇著一只眼,用相機擋住另一只眼,說:“舅舅舅媽弟弟們,笑一笑看這里?!蔽覀凖R刷刷地看著表姐手里的那個照相神器,只聽“咔嚓”一聲,我們?nèi)冶惚弧把b”進了相機里。
表姐非常大方,還分別給我們拍了單照。弟弟說啥都不愿意單獨照相,表姐就嚇唬他說,相機里面有小鬼,不聽話愛哭的孩子都會被裝到里面去被鬼帶走。少不更事的弟弟,立馬止住了哭泣,他獨自站在桃樹下面,明晃晃脆盈盈的淚滴,依舊在時斷時續(xù)的嗝聲里,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而眼疾手快的表姐,則就勢“咔嚓”一聲,定格了這一珍貴瞬間。
三年之后,母親因病去世,她的那張單身照片因保存不善被水浸損,父親拿著我們那張全家福,到鎮(zhèn)上的照相館給她翻拍了一張遺像,遺像像素模糊,但容顏尚能看得清楚。至此,桃花樹下的母親,便是我對母愛的最深記憶。
二
二十多年過去,鄉(xiāng)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不必再為衣食住行發(fā)愁,而照相,更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日常。2019年恰逢偉大祖國七十華誕,與偉大祖國同歲的父親,在陽春三月也迎來了他的七十大壽。我和弟弟商定,先在老家給他舉辦一場家庭壽宴,然后再帶他飽覽祖國大好河山。父親老了,但老當(dāng)益壯;脊背彎了,但精神矍鑠;苦難盡了,但苦盡甘來。歲月蒼老了他的容顏,更豐沛了他的思想觀念。
壽宴那天,我?guī)е夼?qū)車往家趕,那條兒時塵土飛揚、坑洼密布的鄉(xiāng)村小路,如今已被筆直寬闊的水泥馬路取代。路的兩邊白楊林立,溪水潺潺,放眼望去,村落里幢幢洋樓拔地而起,川流不息的私家車從平整的村路上飛馳而過,讓人有身在城市的恍惚之感。妻子拿出手機搖開車窗一通拍攝,她說她要用最質(zhì)樸的鏡頭,記錄鄉(xiāng)村的一景一物。我在心底暗笑,都市里長大的她又豈能知道,鄉(xiāng)村的巨變,不僅呈現(xiàn)在直觀的照片上,更鏤刻在溫暖的記憶中。
到家下車,腳步剛剛邁進院子,就看到弟弟正與父親坐在客廳下棋。父親想步步為營,致使落棋太慢,招來弟弟一通埋怨,二人正為此吵得不可開交。見我回來,他們便不由分說地找我評理,更有甚者,唯恐天下不亂、不怕“家丑”外揚的弟弟,竟然還打開手機直播軟件,用現(xiàn)場直播的形式,請五湖四海的網(wǎng)友秉公論斷。弟妹正在廚房準(zhǔn)備午飯,記者出身的妻子放下行李,用手機將爭執(zhí)的現(xiàn)場畫面定格下來,說要以此作為秉公論斷的呈堂證供。父親明知吵不出個所以然,于是息事寧人道:“別爭了,算你贏還不行嗎?咱家的土屋拆了,如今也按照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規(guī)劃建了洋樓,家里通了自來水,日子真的比蜜甜。你們看,我手機里還存有老屋的照片呢?!?/p>
我們像小鳥一樣簇擁過去,看父親展示他的手機相冊,忽然,一張翻拍的兒時的全家福赫然映在眼前。老照片上,我表情肅穆地攥著母親的褲腳,面容潔凈的母親手握一方白色手帕,弟弟在父親懷里哇哇大哭,穿著米色風(fēng)衣的父親委實英氣逼人??粗掌腺|(zhì)樸純凈的面容和蕭瑟凋敝的鄉(xiāng)村背景,往事如陳年老酒涌上心頭。我忽然十分想念母親,想念兒時其樂融融的簡樸生活,也想念給我們照相的表姐。
不一會兒,一桌美味可口的家庭壽宴就端上了桌,全家九口人圍坐在一起大快朵頤。女兒用手機給爺爺抓拍了很多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弟弟也在直播平臺發(fā)了短視頻,親朋和網(wǎng)友紛紛發(fā)來了各種祝福,一時之間我們家成了“新聞”焦點。父親非常感慨地說,二十多年前,你們的表姐來給咱家照相,為了找到下地割豬草的老大,我騎著單車扯著嗓子四處呼喊尋覓,嗓子都快喊啞了,擱現(xiàn)在一個電話、一條微信甚或一句留言就可輕松解決;以前照相是件十分神圣的事情,潔面換衣、梳妝打扮的儀式必不可少,可是今天,你們再看,人人都是記錄者,個個都是生活的主角,現(xiàn)在不僅人手至少一部高清智能手機,可以隨時隨地拍照留念,更能進行網(wǎng)絡(luò)直播,與世界各地的朋友即時分享快樂。更新奇的是移動支付和網(wǎng)上辦公,不僅打通了惠民工作“最后一公里”,更被外國學(xué)習(xí)效仿,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聽了父親的感慨,弟弟補充道:“嶄新時代飛速發(fā)展,社會體系日益完善,民生工程深入人心,科技成果世界領(lǐng)先,百姓生活蒸蒸日上,你們這些從艱苦歲月苦熬過來的老一輩,才更應(yīng)該享受當(dāng)下活出精彩。”此時此刻,妻子插嘴說,父親日漸年邁,家里的土地干脆包給別人種吧。這個提議得到了全家的一致支持,可父親頭搖得賽過撥浪鼓,他說黨的政策深入人心,農(nóng)民種地不僅免去了苛捐雜稅,還有各項豐厚補貼惠及百姓,這個時候還不擼起袖子加油干更待何時?習(xí)近平總書記教導(dǎo)我們“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作為一名普通農(nóng)民,土地就是我展示才能、創(chuàng)造幸福的舞臺。
實在拗不過父親的“頑固”,所以只能順了他的心意。父親提議說,今天全家齊聚一堂,不如照張全家福吧。眾人聞令起身,紛紛走到父親身后并排站立。妻子將手機設(shè)為定時拍攝狀態(tài)立于柜式空調(diào)之上,然后飛奔到我的身旁,指揮眾人齊聲高喊“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鏡頭里人人衣著光鮮,神采奕奕,鏡頭C位中的父親,唇角輕揚道:“值此建國七十周年之際,也祝偉大祖國繁榮昌盛!”
多年以來,在全家人的“言傳身教”下,七十歲的父親學(xué)會了移動支付、直播聊天、網(wǎng)絡(luò)購物、科學(xué)種田和拍照攝影,他的臥室里還有一臺“私人訂制”的品牌電腦,父親經(jīng)常用它獲取新知。如今鄉(xiāng)村建設(shè)越來越好,脫貧攻堅即將進入尾聲,貧困已經(jīng)成為艱苦歲月中的記憶,而照相這種最直接的記錄方式,也已成為祖國巨變中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