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小硯
有數(shù)字障礙癥的我,曾經(jīng)一度數(shù)學“嗷嗷”的好,現(xiàn)在想來都不可思議。
初一時,班上來了一位新的數(shù)學老師,他剛從師范畢業(yè),分配到我們鄉(xiāng)下中學教書。這位老師彪悍壯碩、面貌兇惡,每次他上課,班上就像死了人一樣安靜。威懾之下,我們班數(shù)學成績普遍有所提高。在普遍有所提高的情況下,我依然保持年級墊底,于是被劉老師給盯上了。
他那時二十來歲,精力旺盛,每天都去打籃球,勒令我在球場外做習題。中場休息時他來檢查,咆哮聲響遍整個操場:“做三十六題錯三十六題,這種錯誤率正常人不可能達到,你是怎么完美避開所有正確答案的,請你告訴我!”
大概在小學四年級,“雞兔同籠”算腳丫子的時代我就放棄了數(shù)學,還有那種甲水管、乙水管進水,而丙水管卻在放水的題,我不曉得這是要搞什么鬼。我全靠其他學科提分混入初中,小升初竟然考了全校第二,覺得混得不賴,沾沾自喜??涩F(xiàn)在混不下去了,被可怕的劉老師盯著惡補數(shù)學,威脅期中考試成績上不去就掐死我。我心一橫,梗著脖子:“你現(xiàn)在就掐死我吧!”劉老師被我氣笑了:“死都不怕還怕數(shù)學?有病吧你!”
有種叫“閱讀障礙癥”的毛病,閱讀長句會跳字串行,我看數(shù)字也會這樣。迄今為止,我只背下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我爸的,一個是自己的,下了很大功夫。
劉老師對我也下了很大功夫,編了一套專門對付我的習題冊,答案對了不算,還要我闡述做題思路,還要換思路重做。在他縝密的高壓政策下,期中考試我的數(shù)學成績躍居班級前幾名,我總算松了口氣,不料,卻成了“連張小硯都能趕上來,你憑什么不行”。每每被這樣提到名字,我都深感屈辱。他卻把我當作驕傲,雄心壯志地要我準備參加全縣數(shù)學競賽。將一位數(shù)學低能兒培養(yǎng)成尖子生,這成就感相當大,我猜他就是這心思,還鼓勵我要以上北大為夢想。我每天中午都去他的宿舍做習題,書桌分一半給我。他占據(jù)另一端,苦苦思索叫“哥德巴赫猜想”的東西,時而狂喜疾書,時而摳腳發(fā)呆,腳臭得令人神志不清。在滿是異味的宿舍里,他高談闊論:“數(shù)學是一切內在的邏輯!”
他在證明一個也許永遠證明不了的猜想,因此渾身洋溢著一種奇異的張力。
那時他還有個夢想:擁有一輛本田太子摩托,帶我們班英語老師去縣城看電影。英語老師是城里來的,美貌又洋氣,講課時端莊大方,那氛圍不似鄉(xiāng)村中學,仿佛在英倫某學院。全校單身男老師都覬覦她,劉老師也是其中之一。但他長得丑,所以需要摩托車提升身價,這大概也是充滿數(shù)學邏輯的思考。他的宿舍墻上有幅摩托車貼畫,戴墨鏡的騎士斜靠著摩托,背景是都市閃爍的霓虹燈。桌上有只玻璃瓶,裝了大半瓶花花綠綠的零鈔和硬幣,每次朝里面放錢,他都看看墻上的貼畫,得意地說:“離夢想又近了一小步?!毙膽褖粝氲哪嵌螘r間,他那張丑臉上常泛出溫柔之情。
鄉(xiāng)下中學常有勞動課,是除數(shù)學課之外的另一個噩夢,是真正的體力勞動。比如干旱季節(jié),我們要帶水桶、扁擔去學校,從附近水庫挑水到學校水井,每人十擔。有個患小兒麻痹癥的同學坐在井邊計數(shù),這男生性格陰郁,對一切身體健康的同學都懷有莫名的敵意。挑水一路那么遠,晃到井邊,不可能是滿桶,于是他的計數(shù)本上出現(xiàn)三分之一桶、二分之一桶、五分之四桶這些“奇葩”數(shù)字。別人都回家了,我還在挑水,精疲力竭,走路直打擺子,一桶水只剩小半桶,回去裝滿又太遠,絕望地坐在路邊哭。劉老師等我做習題久等不至,挑了兩只特大號水桶趕來救命,那架勢猶如天神降臨,沖我撇嘴一笑:“還哭,沒出息!”
他挑了好多擔,跟那男生說:“你記清楚了,下周、下下周她都不用挑了!”停了一下,輕聲說:“對自己的同班同學這么苛刻,還用了分數(shù),數(shù)學不是這樣用法!”
帶我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暮色四合,他指著還在地里忙碌的人,說:“農(nóng)村孩子啊,不好好學習以后就要參加勞動,勞動可比讀書辛苦吧?”
他也是農(nóng)家少年,拼命讀書脫離了土地。這是他在心情好的時候跟我說的。據(jù)說他從小成績出類拔萃,目標是北大數(shù)學系,卻因家庭條件所限,只得讀師范,為了出來就能有工作。去城市里讀書,連像樣的衣服都沒一件,去食堂吃飯總躲在最后,因為打不起好菜,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他問我讀過沒有,我點點頭,想起書里那位貧家少年,吃著最差的丙菜,但懷有遠大理想,全力對抗命運的巨輪。
鄉(xiāng)村老師薪水很低,他還要供弟弟妹妹讀書,存錢罐里永遠是零鈔和硬幣。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節(jié)省每一分錢。那時候,我不知道一輛摩托車要多少錢,也不知愛為何物,但受那種奮發(fā)情緒感染,也盼望著那一天的到來,抵擋住冰棍和汽水的誘惑,省下零花錢,偷偷放進劉老師的存錢罐里。我很想數(shù)一下究竟存了多少錢,但劉老師說萬萬不能數(shù),數(shù)了,實現(xiàn)夢想的魔法就會消失。
然而,現(xiàn)實世界并沒有魔法,就像“阿基里斯與龜”。在他攢錢買摩托車的時候,英語老師跟別人好上了,而那個人并沒有摩托車,只有一位當官的老爸。劉老師短暫的溫柔消失得無影無蹤,又開始咆哮式教學。
學期結束,劉老師辭職了,他要去做生意賺錢。聽說他在縣城開了家五金店。
初中畢業(yè)后去縣城讀書,我找了很久,終于在紀念塔對面找到他的店。他正在給人剪鐵絲,店里狹小擁擠,悶熱不堪。他老婆是個鄉(xiāng)下女人,粗粗壯壯,力氣很大的樣子。柜臺上擺著那只熟悉的玻璃瓶,依然只有半瓶零鈔。
我努力想照顧他的生意,選了一把最貴的榔頭。他覺得不可思議,問我要榔頭干什么,我說為了實現(xiàn)夢想。他哈哈大笑,眼睛卻避開我,望向門外。店門口停著一輛摩托車,不是貼畫上那款,只是普通的洪都摩托,南昌產(chǎn)的。
我只去看過他一次,不愿意再見成了五金店老板的劉老師,感覺他也不愿意我去看他。但家里人買東西,我都拜托他們一定要去紀念塔對面那家店:“一定要去我老師家買東西啊?!?/p>
有沒有可以穿越時空的快遞公司呢?我想買輛本田摩托,托運給二十歲時候的劉老師。在那永恒的春天黃昏,莊稼們正蓬勃灌漿,鼓足勁頭生長著,天地間涌動著令人敬佩的生命力。一輛摩托穿行在鄉(xiāng)間路上,年輕的劉老師帶著英語老師去縣城看電影。晚風輕起,他給她講哥德巴赫猜想,落日余暉如黃金一樣,灑滿鄉(xiāng)間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