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19年1月25日,徐則臣在北京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徐則臣說,當年讀書的時候,門衛(wèi)兩個人,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他納悶,怎么兄妹兩個都在這邊?同學說,不是兄妹,是夫妻。他大吃一驚,長得真像啊,后來和人家熟了,就問。大爺說,剛結婚時,一點不像,一起生活久了,對方就成了自己的鏡子,越長越像。
他還有一個朋友,地地道道的陜西漢子,頭發(fā)是直的,眼睛是黑的。年輕時去了新疆,待了10年,回來以后,一頭卷發(fā),眼珠子的顏色都變了。
“神奇嗎?好像基因都給改了?!毙靹t臣坐在《人民文學》編輯部的會議桌前,講述著在最新的小說里,一個意大利男人,如何慢慢地在長相和文化上把自己變成了中國人。
這個意大利男人叫費德爾·迪馬克。1900年,他隨著軍隊坐船來到中國。他本是為熱愛中國文化而來,卻和義和團打了起來。城里一片廢墟,中國平民像落葉一樣大片大片死去,尸體無人收殮,順著河水而下,泡得鼓鼓囊囊。他產生了逃離的沖動,借著養(yǎng)傷的機會,順著白河一路劃到天津塘沽的風起淀,去找自己鐘愛的中國姑娘秦如玉。
后來,兩個人結了婚,住在北京通州的蠻子營。意大利士兵迪馬克從此成了中國男人馬福德,種地、擺渡、拉纖,穿大襠褲、扎綁腿、穿布鞋,抽旱煙、喝燒酒、使筷子,吃魚吐刺的功夫堪稱一流。20年后,夫妻倆站在鏡子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兩個人如同兄妹,面孔和表情朝著同一個標準長:老頭子鼻子塌了,皮膚成了古銅色,皺紋褶子都是黑的;老婆子還是那么白,比他更像一個白人。
從某種角度看,《北上》故事的鋪展,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尋找馬福德”的過程。
徐則臣最新長篇小說《北上》。
1901年,時局動蕩,中國大地風雨飄搖。為了尋找在戰(zhàn)爭中失去音訊的弟弟費德爾·迪馬克——也就是后來在運河邊隱姓埋名過日子的馬福德,保羅·迪馬克(外號“小馬可·波羅”)以考察運河的名義追來了中國,召集起翻譯謝平遙、挑夫兼廚師邵常來、保鏢護衛(wèi)孫過程、船老大夏氏師徒等一眾同伴,開始了一路北上的溯源之旅。從無錫、常州、鎮(zhèn)江、揚州、淮安,到濟寧、天津,“小波羅”見識了煙花柳巷、船閘人家、兵馬劫匪、纖夫官員,最終死在通州運河的一艘船上。11天后,光緒皇帝頒布廢漕令,運河的衰落由此開始。
時空流轉,2014年,意大利探險家100多年前的同船者,早已繁衍出各自的后代。這些當代船民、攝影師、民宿創(chuàng)始人、考古學家和節(jié)目制作人,陰差陽錯地重新聚首,“運河之子”們原本孤立的個人故事,最終拼接成一部完整的歷史長卷。這一年,大運河“申遺”成功。
在如此巨大的時空體量中穿梭騰挪,對寫了二十年小說的徐則臣來說,“是操作上最難的一次”?!八简災恪疅o中生有的能力,而虛構的前提是,你要把過去的一些東西重新盤活,要熟悉歷史與現(xiàn)實的語境,這樣每一個人、每一處情節(jié)、每一個物件才能圓融自洽?!?/p>
他采取了最“笨”的寫作方法,像做學問、寫論文一樣,扎扎實實地看資料。運河史、漕運史、地方志,國內的,國外的,其他水系的,認真通讀的就有60多本?!靶〔_”的馬尼拉方頭雪茄和哥薩克馬鞭,來自20世紀初的外國旅行者游記,是洋人們常用的玩意兒;謝平遙在倉頡刻書局看上的那本《竹西花事小錄》,也確有其書,堪稱當時揚州妓院行業(yè)最靠譜的買春指南;馬福德進北京,一路上的時間、地點、天氣、情境,是徐則臣按照各種不同的八國聯(lián)軍回憶錄、書信和日記,一點點拼排出來的;老船夫邵秉義一輩子開過哪些船,船多少噸,花多少錢,這些數(shù)據(jù)和資料,都來自運河沿岸漁民的訪談錄和口述史。
“過去自認為了解運河,其實拿的是一個望遠鏡,遠看山脈起伏,錯落有致;但真正逼近,發(fā)現(xiàn)還是太粗疏,得用放大鏡和顯微鏡去看,落實到具體的局部和細節(jié)。”徐則臣說。小說中,這些細節(jié)不斷累積繁衍、旁枝逸出,一條河流的史詩由此徐徐展開。從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八國聯(lián)軍侵華、抗日戰(zhàn)爭到全球化時代的紛紜現(xiàn)實,從麻婆豆腐的滋味、楊柳青年畫的上色技巧、漕幫的江湖規(guī)矩、邵伯船閘的工作原理到周信芳的京劇、郎靜山的攝影,全部收束于湯湯大水中的一葉扁舟。
水,是徐則臣理解世界的重要路徑之一。在《不辭長作水邊人》里,他說:“我理解故鄉(xiāng),必須以一條條河流為參照:從這里到那里,是一條河的距離;從這個村莊到那個村莊,得跨過三條河;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至少有八條河那么遠。”
他的江蘇老家一度水網(wǎng)密布,屋后百米就是條大河,再往北百米,又是河,再北還是河,游泳、摸魚、捉蝦、挖藕、摘荷花,都在水邊;后來到鎮(zhèn)上讀初中,學校門口就是江蘇最大的一條人工運河——石安運河。冬天宿舍的自來水管凍住,學生們就抱著臉盆刷牙缸沖出校門,蹲在水汽氤氳的河邊刷牙洗臉。再往后,他在淮安念書、工作,京杭大運河穿城而過,他在河邊散步、游玩,一天跨過運河上的水門橋、北門橋、若飛橋好幾次。
20年來,他一點點地把運河放進小說里——濕潤明亮的石碼頭,波光粼粼的河水,花街上的青磚瓦房,還有來往穿梭的人們,船老大、獵戶、妓女、屠夫、鞋匠、孩子、老人。終于,在《北上》中,運河從背景走向前臺,成為故事的主人公。
寫作《北上》的4年里,徐則臣利用出差、回鄉(xiāng)的機會,一趟趟地“南下”,將1797公里的大運河斷斷續(xù)續(xù)丈量了一遍。他隨口說起這些年去過的地方,杭州的拱宸橋、揚州的邵伯閘、淮安的漕運總督部院、臨清的鈔關、無錫的大窯路、聊城的山陜會館,“都是重新發(fā)掘運河的一個個抓手”。有時候出差時間緊,來不及請當?shù)氐奈氖穼<易鱿驅?,就自己到河邊走走,感受一下水的氣質和岸邊的植被。
這場曠日持久的田野調查,改變了他對運河的很多想法?!爱敃r的預設,是把這條河的故事講清楚就行了,但最后你發(fā)現(xiàn),沒法把它從整個中國的大地上剝離出來,你能在它的細節(jié)里看到一個個朝代的命運,看到中國封建社會的縮影,甚至整個世界的變遷?!毙靹t臣說,“所以說‘條條大路通羅馬,逮住一個細小的東西抽絲剝繭,就能把整個人類的歷史全部拽出來,就像你經由這條水路,可以穿過整個世界?!?/p>
如果說在過去的2500年里,大運河帶動了城市的繁榮、經濟的富庶與文化的紛呈,將大一統(tǒng)的皇權威儀貫穿帝國南北;那么隨著1901年漕運廢止,作為“黃金水道”的大運河也開始衰敗,隨古老的帝國一同被卷入全球化的百年進程。
這些年來,徐則臣收集了幾千張關于運河和船的圖片。他在手機里隨意翻找出一些,19世紀英國人畫的船,拱宸橋邊的鎮(zhèn)水獸,淮安的清江閘……“我特別喜歡站在橋上看運河,鐵殼的駁船,一連串的幾十艘,一走一條長龍似的?!边@些船,原來運的是米面、蔬菜、鋼筋水泥混凝土、各類家電家具,現(xiàn)在承接的貨單,只有木材、煤炭、糧食、磚石和沙子了。在新舊更迭、效率第一、經濟進步的全球化時代,吃水上飯的跑船人正漸漸減少。
在某種程度上,運河跟這個風馳電掣的世界,正在背道而馳。就像《北上》中老船夫邵秉義說的:“船上的裝備越來越好,人還是那個人,吃苦耐勞敬業(yè),但世界他媽的變了。”
慢,有時也是徐則臣的寫作姿態(tài)。40萬字的《耶路撒冷》寫了6年,30萬字的《北上》寫了4年,那種平緩、扎實、飽滿、周致,以至較真至擰巴,在“70后”“80后”一代作家里,顯得與眾不同。
徐則臣作品《耶路撒冷》《王城如?!贰?/p>
江蘇淮安的運河風光。明清兩代,漕運總督一直駐于淮安,這里的清江浦擁有“九省通衢”等美名,也是小說《北上》重點提到的地方。
郎靜山作品《款乃一聲》(1933年)。郎靜山(1892年—1995年),生于江蘇淮安,是中國最早的攝影記者?!侗鄙稀分姓劶八亩喾髌?。
寫《北上》的時候,浩繁的資料讓他常有被淹沒之感。有一天,他面對滿桌子的書發(fā)呆,突然一個感覺從心里浮上來——有個小說提前瓜熟蒂落,要加塞兒趕到前頭了。這小說就是《王城如?!?。
書名取自蘇東坡的一句詩:“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薄巴醭恰毙≌f里指的是北京。在小說里,徐則臣讓幾個來自外省的年輕人、海歸的先鋒戲劇導演、專事大都市研究的華裔教授,相遇在這個塵霧彌漫的大都會。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座城市的鏡子,一起反射出小說真正的主人公——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全球化的蓬勃、喧囂而混濁的北京。
2002年,為參加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面試,徐則臣第一次來到北京。那幾天正趕上沙塵暴,人們把頭臉裹在紗巾里,就像一群奇怪的阿拉伯人。一個江蘇人,沒見過這樣的白晝,樓房灰頭土臉,馬路干白迂闊,公交車繞彎子,站牌又不對稱,讓他坐錯了好幾次。
9月份進了北大,宿舍在萬柳公寓,離北大10里路,徐則臣習慣騎一輛破自行車,咣當咣當獨自來去。在這條路上,他見識了北京如何瘋狂地改頭換面。剛來報到時,宿舍周圍全是低矮破舊的平房;畢業(yè)時,這里已成了新貴們爭逐的要地,高檔社區(qū)和購物中心一寸寸建起來,房價像吃了激素一樣瘋漲。
畢業(yè)后,徐則臣在靠近北大的芙蓉里與人合租,一個月工資1500塊,房租 1100 塊,晚飯大多就是兩個韭菜餡餅,一碗粥,咸菜免費。離吃餅喝粥的地方隔一座天橋,有兩個賣麻辣燙的攤子。那里聚集著各種“邊緣人”,辦假證的,賣盜版光盤的,在北大旁聽的外地青年,一條褲腿長一條褲腿短的民工。暮色里,他們一茬茬地圍住麻辣燙攤子,端著澆過芝麻醬的盤子,歪著嘴吃得舌頭直蹦。他在《中關村的麻辣燙》里寫這些熱氣騰騰的日常生活,那是2005年,27歲的年輕人從校門踏入社會,“再也沒有比最平常的人間煙火能讓我感動了”。
于是就有了那些“京漂”小說,《跑步穿過中關村》里賣盜版光盤的敦煌,《啊,北京》里辦假證的邊紅旗,《居延》里的房產中介公司職員唐妥,他們從四面八方來到北京,在大城市的罅隙中尋求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小說《如果大雪封門》中,在廣場放鴿子的少年一直期待著一場真正的大雪?!澳菍⑹前酌CR黄蟮卣娓蓛?,將是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將是均貧富等貴賤,將是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積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里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p>
這是小說敘述者的想象,也寄寓著徐則臣的個人經驗?!?0后”一代,成長于中國疾速城市化與全球化的進程之中,攜帶著童年的鄉(xiāng)土經驗,又有不斷“向世界去”的出走沖動。2014年,他完成了小說《耶路撒冷》。在這部被評論界稱為“一代人的心靈史”的長篇小說中,徐則臣讓那些“向世界去”的游子們——考學的初平陽、打工的秦福小、當老板的楊杰、造假證的易長安,重新回到故鄉(xiāng)的老街上,尋求內心的安妥、救贖、慰藉與返璞歸真。
“過去說的‘到世界去,基本上是一個單行道,世界跟故鄉(xiāng)是二元對立的。到了《耶路撒冷》,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也可能是世界,你在外面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可能更開闊。世界在哪?世界就在家門口?!彼栽凇锻醭侨绾!防?,他讓“海歸”和外國教授來到北京,領會一下這個“龐大固?!钡膹碗s喧囂;在《北上》里讓兩個意大利人來到運河上,來看近代中國的轉型前夜?!皬膩頉]有一個固定的世界,我們認為世界在那邊,而在他們眼里,世界在這里。”
在《人民文學》這間不大的會議室里,徐則臣再次講起他常說的那個故事:一個窮光蛋,整天躺在床上做美夢,想著一夜暴富。有一回,他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讓他出門,左轉右轉,穿過草原沙漠大海,就會發(fā)現(xiàn)一塊石頭,那下邊埋著寶藏。小伙子聽了話,出門一路走,走了一輩子,果然發(fā)現(xiàn)一塊石頭,挖挖挖,真有財寶。他樂壞了,再一抬頭,發(fā)現(xiàn)石頭就在自己的屋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