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亨利克·顯克微支
一
有一次,離巴拿馬不遠的阿斯賓華爾島外的燈塔看守人忽然失蹤了。因為他是在暴風雨發(fā)作的時候失蹤的,所以大家疑心這不幸的人是行走在燈塔所在的那個石骨嶙峋的小島邊上,被一個浪頭卷去了。到了第二天,一向系在山凹里的他的小船都找不到了,于是這種猜測似乎就格外近情。燈塔看守人的職位空了出來,這是必需趕緊補派的,因為這個燈塔,對于本地的交通,以及從紐約到巴拿馬來的船舶,都極為重要。蚊子灣里又多沙磧和礁石。在這些磧石中間,白天行船已經很不容易;到了夜間,尤其是因為在這熱鬧的烈日所灼熱的海面上常常升起濃霧,航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這種時候,給許多船舶作唯一的向導的,便是這座燈塔。找一個新的燈塔看守人,這是駐巴拿馬的美國領事的任務,而且這任務竟也不小:第一,因為絕對必須在十二小時之內物色到這樣一個人;第二,這個人必須是非常忠誠小心的——因此當然就決不能把第一個來應征的人便貿然錄用;而最后一個理由是,根本沒有人愿意應征候補。燈塔上的生活是非常艱苦的,它對于那些喜歡過懶散自由的放浪生活的南方人,可以說是毫無吸引力。這個燈塔看守人差不多就等于一個囚犯。除了星期日以外,他不能離開他這全是石頭的小島。每天有一條小船從阿斯賓爾島上給他送糧食和淡水來,可是馬上就開了回去。在這個面積不過一畝的孤島上,再沒有別的居民了。燈塔看守人就住在燈塔里;按照規(guī)律管理它。在白天,他懸掛各種顏色的旗幟來報道氣象,在晚上,他就點亮了燈。他必需爬上四百多級高又高又陡的石級,才能到達塔頂上的燈邊;有時在一日中還得上下好幾回,要不是這樣,這也就算不得艱苦的工作了??偠灾?,這是一個僧人的生活,實際上還不止此,——這簡直是一個隱居苦修者的生活。因此,無怪乎那領事艾沙克·法爾岡孛列琪先生非常著急,不知道打哪兒去找這么一個有耐性的繼任人;而就在這一天,竟意想不到的有一個人來自薦繼任此職,法爾岡孛列琪先生的快樂如何,也就很容易了解了。來者是一個老人,約有七十來歲了,但精神矍鑠,腰背挺直,舉止風度,都宛然是一個軍人。他的頭發(fā)已經全白,臉色黑得像一個克里奧爾人,但是看他那雙藍眼睛,可知他決不是一個南美洲人。他的臉色有些陰沉和悲哀,但卻顯得很正派。法爾岡孛列琪先生一眼就中意了他。只要盤問他一遍就成了。因此就有了底下這一番對話。
“你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是波蘭人?!?/p>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做事?”
“做過好些事,沒有一定?!?/p>
“可是一個燈塔看守人是要肯長住在一個地方的?!?/p>
“我正是需要休息啊?!?/p>
“你辦過公事沒有?有沒有公職人員的證明文件?”
這老人就從懷里掏出一塊褪色的綢包解開來,說道:
“這些就是證件。這個十字勛章是在一八三0年得到的。這第三個是法國勛章,我從卡羅斯黨戰(zhàn)爭里得到的;這是第三個法國勛章;第四個是我在匈牙利得到的。此后我又在美國跟南方打仗;可是這一次他們沒給勛章?!?/p>
于是法爾岡孛列琪先生拿起那張文件來看。
“哦,史卡汶思基?這是你的名字嗎?哦!在短兵相接的時候獲得兩面旗。你真是個勇敢的士兵了?!?/p>
“我也能做一個忠誠小心的燈塔看守人?!?/p>
“做這件事要每天好幾回爬上塔樓去的。你的腿夠不夠勁?”
“我就是靠兩條腿穿過大平原走來的?!?/p>
“你懂不懂海事?”
“我在一條捕鯨船上做過三年事。”
“你倒是各式各樣的事情都做過了。”
“我沒有懂得的就只有一個‘安靜了?!?/p>
“為什么?”
老人聳聳肩膀道:“這就是我的命啊。”
“不過我總覺得你去看守燈塔,似乎太老了?!?/p>
“大人,”這個應征者忽然神情激昂地說,“我已經流浪得很疲倦了。你知道,我做過的事情也不少了。這是我心里熱烈想望著的一個位置。我現(xiàn)在老了,我要的是休息。我得對自己說,‘你得在這里待下去,這是你的港口了。啊,大人,這件事情全得仰仗你。倘到將來,恐怕不容易碰上這么個位置?,F(xiàn)在我恰巧在巴拿馬,這是多么運氣!我求求你,看上帝的面上,我好比一只漂泊的孤舟,萬一錯過了港口,它就會沉沒了。如果你愿意使一個老人得到幸?!铱梢詫δ惆l(fā)誓,我是忠實的,但是,我已經厭倦這樣的流浪了啊?!?/p>
老人的蔚藍的眼睛里顯示出一種真摯的祈懇的神色,使這位心地淳善的法爾岡孛列琪先生感動了。
“好吧,”他說,“我就錄用你。你去做燈塔看守人吧。”
老人的臉上透出莫可明狀的喜悅。
“謝謝你?!?/p>
“你今天就可以到燈塔上去嗎?”
“可以?!?/p>
“那么,再會吧。還有一句話,萬一有什么失職的情形,你就得革職的啊?!?/p>
“知道?!?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05/29/qkimagesxuelxuel201904xuel20190401-2-l.jpg"/>
當晚,當太陽在地峽彼端沉下,一個陽光輝耀的白天已經消逝,馬上就接上了一個沒有黃昏的夜晚,那新任的燈塔看守人顯然已經就職了,因為燈塔已照常把明亮的光映射在海面上。夜色時分平靜,是真正的熱帶景色,空中彌漫著澄澈的霧,在月亮的四周形成了一大圈柔和而完整的彩暈;大海只因潮水升漲而微有動蕩。史卡汶思基立在露臺上,從下面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小黑點。他努力想收束他的種種思想,以接受他的新職位;但是他的心緒緊張得竟不能有秩序的思索。他此時的感覺,有些像一頭被追趕的野獸,終于在人際所不能到的山崖或洞窟里,獲得了藏身之處。他終于獲得了一個安靜的時期,安全之感使他滿溢著說不出的幸?!,F(xiàn)在,在這個小島上,回想起從前種種漂泊,不幸和失敗,簡直可以付之一笑。他實在像一只船,帆檣繩索都被風暴所摧折,從云端里被拋入海底了——一只被風暴打滿了風暴和水花的船,但它還是曲折前進,到達了港口。當他把這種風暴的情景,和如今正在開始的安靜的未來生活相比較的時候,這種驚濤駭浪便在他心頭迅速地一一映現(xiàn)。一部十分驚險的生活,他曾對法爾岡孛列琪說過了;但是此外還有無數(shù)的沒有提起。原來他命運很壞,每當支起蓬帳,安好爐灶,正想做久居之計,便總有大風吹來,摧倒他的木樁,熄滅他的爐火,逼得他歸于毀滅?,F(xiàn)在從燈塔的露臺上看著閃爍的海波,他想起了平生所經歷的種種舊事。他曾經轉戰(zhàn)四方,而在流浪之中,又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做過。由于熱愛勞動和正直無私,他曾不止一次地積蓄過一些錢,但是盡管他能未雨綢繆,盡管他怎樣小心謹慎,他的積蓄還總是分文不剩。他曾在澳洲做過金礦工,在非洲掘過鉆石,又曾在東印度做過公家的雇傭兵。他又曾在加利福尼亞經營過一個牧場,——旱災來破壞了他;他又在巴西內地與土人貿易,可他的木筏在亞馬遜河上撞碎了;他孑然一身,手無寸鐵,幾乎是赤身裸體的,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幾個星期,采食野果為生,隨時都可能葬送在猛獸的嘴里。后來他又在阿爾干薩斯州的海侖那城中開設一家鑄鐵廠,不幸碰上全城大火,他的廠也付之一炬。此后他還在落磯山里給印第安人捉去,幸而遇到加拿大獵戶,仿佛是個神跡似的,把他搭救出險。再后,他在一只往來于巴希亞及波爾多之間的船上做水手,又到一艘捕鯨船上充當漁師,這兩條船都是出事沉沒的。他在哈瓦那開過一個雪茄廠,當他生黃熱病的時候,被他的合伙者卷逃一空。最后他才來到阿斯賓華爾,或許這是他失敗的終點了——因為這個石骨嶙峋的荒島上,還有什么能來打擾他呢?水,火或人,全都擾他不到。但是從人這方面,史卡汶思基一生并沒有受到過很多迫害;因為他所遇到的畢竟還是善人多于惡人。
但是在他看來,宇宙間地,水,火,風四種原行卻仿佛都在迫害他。凡是與他相識的人,都說他的命蹇,于是解釋他的種種遭遇,都以此為根據(jù)。到后來,連他自己也有些變成偏執(zhí)狂了。他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而仇怨的手,在一切的陸地上或水面上到處跟著他。然而,他并不高興把這種感覺說出來,只有當人家問到他,這只手可能是誰的,他才神秘地指著北極星說道:“是從那個地方來的?!钡拇_,像他這樣接二連三地失敗,真是古怪得很容易逼死人的,尤其是對于一個已經飽受過這些失敗的人。但是史卡汶思基有的是一個印第安人的堅忍,還有一種從心地正直里來的極大的鎮(zhèn)靜的抵抗力。從前他在匈牙利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因為不肯向人討?zhàn)?,不愿抓住人家意在搭救他非凡給他的鞍蹬,因而身上受了許多劍刺。他的不肯向憂患低頭,也正是如此。他正如爬上一座高山,勤奮得像螞蟻一樣。雖然跌落了一百次,他還是安靜地開始第一百零一次的攀爬。他真是一個非常少見的人。這個老兵,不知經過了幾次烈火中的鍛煉,苦難中的磨礪,但是卻還有著天真的童心。當古巴大疫的時候,他之所以害上黃熱病,就是因為他把自己所有的許多奎寧丸完全施舍給病人,而自己不留一顆的緣故。
他還有這樣一種卓越的品質——在許多失意之事之后,他還是滿有信心,毫不失望,以為將來一切自會好轉。在冬天里,他反而精神抖擻,還預言著未來的大事,整個夏季就在這些大事中過完了。但是冬季一個個的消逝,而史卡汶思基還是一無所遇,惟有頭發(fā)卻雪白了。終于他老了,漸漸地失去了他的精力;他的堅忍逐漸地憔悴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個念頭在支配著他——那就是希望休息。這念頭完全支配了老人,把他所有別的希冀和欲望全都吞沒了。這個仆仆風塵的流浪人,除了想得到一角平安的地方,以靜待天年之外,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寶貴,更值得希冀的事情了。或者,尤其是因為他被命運所驅策,流徙于天涯海角,使他忙碌得不遑喘息,于是以為人間最大的幸福,便只是不再流浪而已。這種菲薄的幸福,實在是他應該可以享受到的;但是因為他失意慣了,所以他的想望休息,正和一般人之想望一件絕不容易辦到的事一樣,因此他簡直就不敢有此希望。如今在十二小時之內,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好象有人替他從世間百業(yè)中挑選出來的職位。所以我們就無怪乎他在晚間點亮了燈之后,就好象目眩神迷,——心中自問著這究竟是不是真的,而竟不敢回說是真的了。但同時,當老人在露臺上一點鐘一點鐘立下去,現(xiàn)實卻給了他顯著的證明。他呆看著,于是自己也相信其為真事了。他好象還是生平第一次看見大海。燈上的凸透鏡在烏黑的海面上投射了一道巨大的三角形光亮,在這以外,老人的眼光所及,完全是遠遠的一片神秘而可怖的黑暗。但這遙遠的黑暗好象在身著光亮奔來。長列島腳下,于是噴濺著泡沫的浪脊,在燈光中閃耀著紅光,也看得清了。潮水愈漲愈高,淹沒了沙礁。大洋的神秘語聲,清晰的傳來,愈加響朗,有時像大炮轟發(fā),有時像森林呼嘯,有時又像遠處人聲嘈雜。有時又完全寂靜;既而老人的耳朵里,聽到了長嘆的聲音,或者也像一種嗚咽,再后來又是一陣猛厲的大聲,驚心動魄。終于海風大起,吹散了濃霧,但卻帶來了許多破碎的黑云,把月亮都遮沒。西風越吹越緊,海濤怒立,沖激著燈塔下的石磯,水花直舐著基墻。這是有一場風暴在遠處開始發(fā)作了?;韬诙妬y的海面上,有幾點綠色的燈光正在船桅上閃爍。這些綠點兒正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飄搖不定。史卡汶思基走下塔頂,回到自己的臥室里。風暴開始咆哮了。在塔外,船里的人正在與夜,黑暗及浪濤相斗爭;而塔內卻是安逸與平靜。便是風暴的吼聲也不能侵入這堅厚的墻壁,只有單調劃一的時鐘滴答聲,在誘使這個疲倦的老人頹然入夢。
二
一個小時又一小時,一日又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過去了。航海者都說,當海上風暴大作的時候,常常聽到黑夜中有呼喚他們名字的聲音。如果這大海的幽冥能夠這樣呼喚,那么當一個人老起來的時候,或許在另外一個更黑暗更神秘的幽冥中,也會有呼聲來召喚吧;一個人愈厭倦于生活,便愈覺得這些呼聲的親熱。但是如果要聽到這些呼聲,就需要安靜。況且,老年人大概都喜歡離群獨處,好象先已有了入墓之感。對于史卡汶思基,這座燈塔也就一半等于墳墓。沒有比燈塔上的生活更單調的了。倘使有年輕肯來擔任這個職務,他們一定會隨即就跑掉的。所以看燈塔的大都不是年輕人,而且還是些憂郁好靜,不涉世務的人。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人偶爾離開燈塔,身入人叢,他總是踽踽獨行,好象一個酣睡初醒的人。在普通的人生中,有種種細密的觀感會指示人們去適應一切世事,但燈塔上并不具有這種觀感。一個燈塔看守人所能接觸的,惟有一片蒼茫高遠的海天,漫無圭角。上面是渾然的天,下面是浩然的水;而這個人的心靈便孤獨地處于這二大之間。在這種生活中,所謂思想,簡直就只是不斷地默想。而且也沒有一件事情能把這燈塔看守人從默想中警醒過來,即使他的工作也沒有這能力。今天與明天完全一樣,正如串索上的兩顆念珠,只有天氣的變換,總算形成了惟一的不同。但是史卡汶思基卻覺得這是生平最幸福的生活了。
他黎明即起,早餐后,揩抹好燈上的凸透鏡,于是坐在露臺上,遠望海景;他的眼睛永不厭倦當前的景色。在這浩大的藍寶石似的洋面上,總看得見有好幾群飽滿的風帆,在陽光中閃耀,明亮得使人目眩。有時,還有許多船只,趁著所謂貿易風,排著長長的隊伍,魚貫而來,好像一串海鷗或信天翁。紅色的浮筒在微波上徐徐漂蕩。每天午后,總有好多淺灰色的像鳥羽似的煙,一陣一陣地從帆篷中間升起。這便是從紐約載了客人和貨物到阿斯賓華爾來的輪船,航程所過,船后的浪花,曳成一條泡沫的路。在露臺的那一邊,史卡汶思基可以看見阿斯賓華爾全市及其忙忙碌碌的港口,港中帆檣林立,舢艫相接;再遠些,便可見城中白色的屋宇及高聳的塔樓,都了如指掌。從他的燈塔頂上看來,那些小屋子就宛如海鷗的巢,船舶都如甲蟲,而人在白石的大街上行走,卻像點點的黑子。清晨,和緩的東風吹來了一陣喧嘩的市聲,其中以輪船的汽笛聲最為響亮。到午后六時,港中一切動作漸次停息下來,海鷗都躲進巖穴里去;波浪漸漸衰弱,好像有些懶倦了;于是在陸地上,在海上,以及在這燈塔上,一時都歸于寂靜,不受任何喧擾。波浪退落之后,黃沙灘閃著光,在這汪洋大水上,宛如一個個金色的斑點;塔身在蔚藍的天宇中,顯得輪廓分明。一道道的夕陽從天空中照射在水上、沙灘上和崖壁上。這時候,便有一種十分甜蜜的疲倦侵襲了這老人。他覺得現(xiàn)在所享受的休息真是最美妙的;當他一想到這種美妙的休息可以盡他繼續(xù)享受下去,便覺得心滿意足,毫無缺憾。
史卡汶思基給他自己的幸福陶醉了;而且,因為一個人對于改善了的境況很容易滿足,所以他漸漸地有了信仰與希望;他心想世上既有人為殘廢人造屋,那么上帝為什么不終于也收容了他這個殘廢人呢?一天天的過去,他對于這種思想愈加堅信了。這老人對于他的燈塔、燈、巖石、沙灘和孤獨的生活,都已漸漸熟悉。而且他對于那些巢居于巖穴中的,每到薄暮時便飛集到塔頂上來的海鷗也熟悉了。史卡汶思基常常將殘余的食物丟給它們,不久它們都馴服了,此后每當他給它們喂食的時候,便有一大陣白翅在他周圍飛撲,于是老人在這些海鳥中間走來走去,正如牧人在羊群中間一樣。退潮的時候,他便走到沙灘低處,拾取潮汐所遺留下來的美味的玉黍螺和綺麗的鸚鵡螺。月明之夜,他便到塔下去捕捉那些常常成千累萬地游到巖曲里來的魚。后來,他竟深愛著這些石磯和這個小島了。這小島上并無樹木,只是到處生著許多分泌出粘脂來的叢莽,但是遠景甚美,盡足以給他彌補缺憾。下午,如果空氣非常清朗,他可以看見那林木茂翳的整個地峽的全景。在這種時候,史卡汶思基就好比看到了一個大花園,一叢叢的椰樹、巨大的芭蕉,夾雜著像一個個華麗的花束,紛紛披于阿斯賓華爾萬家屋宇之后。再遠一些,在阿斯賓華爾及巴拿馬之間,還有一個大森林,每天清晨及薄暮,都有蒸氣升騰在這上面,凝結成一重紅霧。這個森林腳下積著死水,上面纏繞著古藤老蔓,無數(shù)巨大的蘭草、棕桐、乳汁樹、鐵樹、膠樹充斥其間,發(fā)出一片林海的聲音;這是一個真正的熱帶森林。
從望遠鏡中,老人非但能看見這些樹木和闊大的香蕉樹葉,他甚至還能看見成群的猿猴和巨大的鸛鶴,還有鸚鵡,不時成群地飛起,竟像一曲彩虹圍繞在這茂林之上。史卡汶思基對于這種樹木很為熟悉,因為他在亞馬遜河上碎舟之后,曾在類似的林莽流浪過好幾個星期。在這種外表奇麗可親的樹林中,他看見有不知多少危險和死亡隱伏著。在夜間,他曾聽到過附近有猿猴哀號,猛虎怒吼,又曾看見過蟒蛇像藤蔓一般纏繞在樹身上;他還知道在這種沉寂的森林中的沼澤里,充滿了電魚與鱷魚;他又知道在這種未開墾的荒野里,人的生活是多么艱苦,在這地方,就是一片樹葉,也比人大上十倍——總之,這是個充滿了吸血的蚊蟲、水姪和巨大的毒蜘蛛的荒野。他因為對這種樹林生活有過經驗。親眼看見過,親身遭遇過;現(xiàn)在他能夠從高處遠眺這些荒野,欣賞它們的美麗,而自身不會受到它們的危害,因此就使他覺得格外快樂了。他的燈塔給他以萬全的保護。只有在星期日,他才離開它幾小時。那時他穿上了銀鈕扣的藍色制服,胸前掛上了他那些勛章。當他走進教堂門的時侯,他聽見那些克里奧耳人都在竊竊私語道:“我們有了一位可敬的燈塔看守人了,他雖則是個洋鬼,卻不是個異端”。老人聽了這話,昂起了他的乳白色的頭,不免有些傲色。做完彌撒,他立刻就回到他的小島上去,而且心中非常愉快,因為他對大陸還不很放心。在星期日,他還在城里買了西班牙報紙來看,或者向領事法爾岡孛列琪先生那里借看《紐約先驅報》;在這些報紙上,他急切地尋找著歐洲的新聞。所以這可憐的老人的心,雖然在燈塔上,卻一直在懷念他那在另一半球上的故鄉(xiāng)。有時,當供給他每天糧食飲水的小船來時,他也下塔去和港警約翰生閑談。但后來他好像有些害羞了。他不再進城去看報,也不再下塔來跟約翰生談政治了。這樣地過了好幾個星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他也不見一個人。放在岸上的食物,過一天就不見了;燈光也仍舊每晚都照耀著,正如旭日每晨從這一片海面上開起來一樣地準時不爽;只有這兩件事情,表示老人還住在這個塔上。顯然這老人已對于人世很淡漠了。但這也不是因為懷鄉(xiāng)之故,而是由于,他連懷鄉(xiāng)之心都已經漸漸消失了。對于史卡汶思基,這小島就是他整個的世界了。久而久之,他就慣常地這樣想,他將一輩子都不離開這個燈塔了,因為他簡直已經記不起,除此之外,世界上還有些什么。甚至,他竟變成一個神秘的人,他那雙溫和的藍眼睛開始像小孩的眼睛一般呆望著,好像看定了遠處的一個東西似的。當著四周這些異常單純而偉大的景色,這老人已消失了他的一己的感覺;他的存在已經不再是一個人,而是逐漸與周圍的云天滄海溶為一體了。如果間他的周圍之外還有些什么,他是一點都不知道的,只是無意識地有些感覺而已。最后,他就仿佛這些天、水、巖石、塔、黃金色的沙灘、飽滿的風帆。海鷗、潮汐的升降——全都化合做渾然一體,成力一個巨大的神秘的靈魂;而他仿佛就沉役在這個神秘中,感受著這個自動自息的靈魂。他沉沒在這中間,任其搖蕩,恬然自忘其身;于是在他的逼仄的生命中,在這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偉大得幾乎像半死的休息。
三
但是驚醒的時候來了。
某一天,小船送來了淡水和食物,一小時后,史卡汶思基從塔上下來,看見平時照例的那些東西之外,還多了一個粗布包裹。包上貼著美國郵票,寫著“史卡汶思基大人收?!?/p>
老人滿心奇怪地解開包裹,見是幾本書;他揀起了一本,看了一看,隨即放下;于是他的手大大地顫動起來。他遮掩著眼睛,好像不信似的,仿佛在做夢一般。原來這本書是波蘭文的——這是什么意思?這又是誰寄來的?起初,他分明已經忘記了當他初來做燈塔看守人的時候,他曾從領事那里借看《紐約先驅報》,看見報上載著紐約成立了一個波蘭僑民協(xié)會,于是他立刻捐助了半個月薪俸,因為他在塔上沒有什么用度。那協(xié)會里就寄贈他這幾本書,以表示答謝。這些書來得并不奇突,但是老人起先卻沒有想到。在阿斯賓華爾,又是在他這個燈塔上,在他孤寂的時候,卻來了波蘭文的書籍,——在他看來,這簡直是一種非常的事情,一種從古昔發(fā)出來的聲息,一種神跡?,F(xiàn)在,正如那些水手在夜里一樣,他好像聽見有人用很親愛的,可是幾乎已經忘卻了的聲音叫喚著他的名字。他閉目靜坐了一會兒,幾乎要以為如果把眼睛一睜開,這夢境就會立刻消逝了。
包裹攤開在他面前,被午后的陽光照得清清楚楚,這上面的一本已經翻開了。當老人伸出手去想再把它拿起來的時候,他在寂靜之中聽見了自己心房的跳躍。他一看,這是一本詩集。封面上用大字印著書名,底下印著作者的名字。這個名字對于史卡汶思基并不陌生;他知道是一個大詩人的名字,他曾經在一八三O年在巴黎讀過他的著作。后來,從軍于阿爾及利亞及西班牙的時候,他曾經從自己本國人那里聽到過這位大詩人的正在日益高揚的名字;但那時他卻忙于打槍,身邊簡直不帶一本書。一八四九年,他來到美洲,在流離顛沛的生活中,很難遇到一個波蘭人,至于波蘭文的書,更是一本也沒有看到過。因此,他以更大的熱枕,心房也跳得更活潑,翻開了第一頁。這時他好像在這孤島上,將要舉行什么莊嚴的典禮了。實則,此刻正是很靜穆的時候。阿斯賓華爾的大鐘,正在鳴報下午五時。無宇清朗,凈無云翳,只有幾只海鷗在空中盤旋。大海好像在搖搖欲睡。岸邊的波浪,都在唱唱低語,輕輕地漫上沙灘。遠處阿斯賓華爾的白色房屋及離奇古怪的棕櫚樹叢,都好像在微笑。的確,這時候那小島上真有一股神圣、肅穆、莊嚴的氣氛。忽然,在這大自然的肅穆中,可以聽到那老人的顫抖的聲音,他正在高聲吟誦,好像這樣才能對他自己有更好的了解——
你正如健康一樣,我的故鄉(xiāng)立陶宛!
只有失掉你的人才知道他應該
怎樣看重你,今天,我看見而且描寫
你的極其輝煌的美麗,因為我正在渴望你。
到這里,他讀不出聲了。文字好像都在他眼前跳躍起來,仿佛心坎里有什么東西在爆裂,像波浪似的從他心頭漸漸地洶涌上來,塞住了他的喉嚨,窒息了他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勉強鎮(zhèn)定下來,再讀下去:
圣母啊,你守護著光明的琛思妥訶華,
你照臨在奧斯脫羅孛拉摩,又保佑著
諾武格羅代克城及其忠誠的人民,
正如我在孩提的時候,我垂淚的母親
把我交托給你,你曾使我恢復了健康,
當時我抬起了奄無生氣的眼睛
一直走到你的圣壇,
謝天主予我以重生——
現(xiàn)在又何不顯神跡使我們回到家鄉(xiāng)。
讀到這里,心如潮涌,不能自制。老人便哽咽起來,頹然仆地;銀白色的頭發(fā)拌和在海砂里。他離開祖國,已經四十年了;不聽見祖國的語言,也已經不知多久,而現(xiàn)在這語言卻自己來找上他——泛越重洋而到另一半球上訪他于孑然獨處之中,——這是多么可愛可親,而又多么美麗啊!使這位老人站在那里哽咽不止的,并不是什么苦痛,——而只是一種油然而起的博大的愛心,在這種愛心之前,別的一切事情都是無足輕重的。所以他只以這一場偉大的哭泣來祈求熱愛的祖國給他以饒恕,他的確已經把祖國丟在一邊,因為他已經這樣的老,而且又住慣了這個孤寂的荒島,所以把祖國忘記得連懷念之心都在開始消失了。但是現(xiàn)在,仿佛由于一個神跡似的,它竟回到他身邊來,于是他的心就跳躍起來。
過了好久,老人還躺在那里。海鷗在燈塔上空飛翔呼叫,好像在驚醒它們的老友,該當是把殘食喂伺它們的時間了;所以,有些海鷗便從燈塔頂上飛下來,漸漸地愈來愈多,開始在地上啄著尋食,或是在老人頭上拍著翅膀。這些翅膀的聲音驚醒了他。他已經哭了個痛快,這時才得寧靜與和霽;但他的眼睛卻反而神采奕奕。他不知不覺地把所有的食物都丟給這些海鳥,海鳥便呼噪著沖上前來爭食,他自己卻又取起那本書來。夕陽已經沉到巴拿馬園林背后,正在徐徐地向地峽外降到一個大洋上去;但是大西洋上還很光亮;室外尚能看得很清楚,于是他便讀下去:
現(xiàn)在請把我渴望的心靈帶到那些
山林中,帶到那些綠野上去罷。
終于,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來,遮隱了白紙上的文字。老人便枕首于石上,閉著眼睛。于是那“守護著光明的琛思妥訶華的圣母”便把他的靈魂送回到那一片“被各種作物染成彩色斑斕的田野”上。天上還閃耀著一長條一長條金色和紅色的晚霞,他的靈魂便乘此彩云,回到摯愛的祖國,耳朵邊聽到了祖國的松林在呼嘯,溪流也在淙淙私語。他看一切風物,都宛然如昔;一切都在問他:“你還記得嗎?”他當然記得的!他看見了廣大的田野,在這些田野之間,便是森林和村莊。這時無已入夜。平時在這時候,他的燈總已照耀在黑暗的海面上了;但是此刻他卻正在祖國的村莊里。他的衰老的頭俯在胸前,他正在做夢。種種景色,稍微有些紛亂地,都在他眼前很快地閃過。他沒有看見他所誕生的屋子,因為已經給戰(zhàn)爭毀了;他也沒有看見他的父母,因為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侯,他們已經死了;但是村子里的景色,還依然如舊,好像他還是昨天才離開的,——整整齊齊的一排茅屋,窗子里都透著燈光、土阜、磨房、相對的兩個小池塘,通夜暄鬧著蛙鳴。有一回,他曾經在這個村子里擔任全夜守衛(wèi);現(xiàn)在,當時那些景象,又立刻歷歷呈現(xiàn)在眼前。一會兒他又是一個槍騎兵了,他正在那里站崗;遠處便是一家小酒店,他不時向那里溜一眼。在夜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喧嘩、歌唱和叫喊的聲音,還有嗚呀嗚呀的小提琴和低音四弦琴的聲音。后來那些槍騎兵都上馬疾馳而去,馬蹄在石上踢出火星來,而他卻騎馬獨自立在那兒,疲倦得很。時間慢慢地過去,終于人家的燈火都熄滅了;現(xiàn)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她方,盡是一片迷蒙;已而濃霧升起,顯然是先從田野里開始,如一片白云包裹了大地。你可以說,這簡直是一片海洋。但這實在是田野;不久你就會得在黑暗中聽到秧雞啼聲,而蘆葦叢中的白鷺也會叫起來了。夜色很平靜,很冷——一個真正的波蘭之夜!在遠處,松林正在無風而自響,宛如海上的濤聲。東方快發(fā)白了。真的,雞已在籬落間啼起來,一家家的互相應和著;天上已經有鸛鳥在飛鳴而過。這槍騎兵覺得精神很爽快。有人曾經講起過明天的戰(zhàn)爭。嗨!這將是像別的一切戰(zhàn)爭一樣,揮著槍旗,吶喊著,廝殺上去的呀。青年人的血,盡管為夜寒所凍,卻還如號角一般地在響著。但天已漸明,夜色逐漸衰淡下去;林樹、叢莽、村莊、磨坊以及白楊,都已從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井上的轆轤正在像塔樓上的金屬旗那樣吱吱地響。在鮮紅的晨曦中,這是多么可愛,多么美麗的國土呀!啊,這至愛的國土,這唯—的國土!
別做聲!這守望著的哨兵聽見有腳步聲在走近來。一定是有人來換班了。
忽然,有人在史卡汶思基頭上喊道:
“喂,老頭兒!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老人睜開眼來,吃驚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人。殘余的夢景在他頭腦里和現(xiàn)實斗爭著,終于是這些夢景由模糊而至于消失。在他面前,站著的是港警約翰生。
“怎么啦?”約翰生問,“你病了嗎?”
“沒有?!?/p>
“可是你沒有點燈。你得免職了。一條從圣吉洛謨來的船在海灘上出了事,虧得沒有淹死人,要不你還得吃官司呢。跟我一道上船走吧,其余的話,你會得在領事館里聽到的?!?/p>
老人臉色慘白;當夜他的確沒有點燈。
幾天之后,有人看見史卡汶思基在一條從阿斯賓華爾開到紐約去的輪船上了。這可憐的老人己經失業(yè)。新的流浪的旅途又已展開在他面前;風又把這片葉子吹落,讓它飄零在無涯海角,簸弄著它,直到快意而后止。這幾天來,老人大大地衰頹了,腰背傴曲了下來,惟有目光還是很亮。在他新的生命之路上,他懷中帶著一本書,不時他用手去撫摸它,好像惟恐連這一點點東西也會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