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素琪
1
太陽隔著樹叢照著湖面,湖水鏡子一樣反射出光亮。老寇把眼睛瞇起來,還是看不清魚竿盡頭的情形。南方風景是好,他在心里贊嘆一聲,這一望無際的湖水,除了偶爾飛過的鳥,沒人。就他跟老伴,還有不遠處的一個中年男子在寫生。
藍天白云,他釣魚,老伴是陪釣。這一片湖水,淺而不清不混,看似風平浪靜,每一個氣泡都是魚的眼睛。當初他一踏上湖邊小路,看到水面的瞬間,就認定:這里有魚。
空氣里充盈著淡淡溫暖無味,卻飛散著魚汛的分子。這些老寇說不清,但是心里確定,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掛在水邊的魚簍搖晃著,剛釣上來一條半尺長的白鱸魚又在撲通、撲通地跳。
呵呵,真來勁兒。老寇笑道。你可不是來勁兒,老寇老伴兒說,整天釣魚也不會煩,干脆住海邊算了。當漁民對你最合適。
老寇對這些話早像耳邊風一樣,掃不倒他半根毫毛。
都大半輩子了,還在乎那個呢!他會說。
那是指每當老伴兒抱怨他釣魚太多,替他打抱不平的人慫恿他反駁幾句的時候。
在北方就這樣,每次釣魚都煩死了。老寇老伴兒自問自答道,你說你釣魚,我跟著來干啥?曬大太陽,臉曬得曝皮,快成黑人了。
七老八十了,黑了、白了能怎么樣?老寇嘀咕。
不跟他來吧,他又不干。老寇老伴兒繼續(xù)說,已然把他換成一個不相干的人。
他們兩個嘀咕,旁邊的中年畫家樂了。畫家當然搞不清這兩個老人在說什么,但那架勢應(yīng)該是清楚的,看起來似乎是很有話說,卿卿我我、打情罵俏吧!
畫家覺得不但和諧,還有點兒北方風味,或者說靈感,畫筆颼颼。
他在畫你呢!老寇對著老伴兒說。
畫去唄,老天扒地的有什么好畫的。老寇老伴兒道,低頭把身上的衣服撫平,再順手摸一把頭發(fā)。
老寇瞅一眼畫家的畫板:欸,畫得還挺像。
畫面里的老寇老伴兒也是粉色外套,頭頂白色遮陽帽,身子靠著椅背,雙腿搭在對面的架子上。立在木柱旁的幾支魚竿的金屬柄端閃著銀光。木制釣魚臺坐落在汪洋一片湖水當中,綠樹環(huán)繞,波光倒映,粉紅和亮白就有了點睛效果。連那隨意搭在長條凳上的雙腿,也散發(fā)著雍靜的松弛感。雷諾瓦的《海邊》大概就是這個境界吧!
老寇老伴兒樂了,說:把腿搭在凳子上,是因為下面都是水。
剛剛下的一場大雨已經(jīng)把湖水填得快要溢出來。今年雨水多,南洼這地方要不干旱沒雨,要不下起來暴雨如注,直到水澇。
水太滿,魚都給沖跑了。老寇嘀咕,那幾條魚還都是早上的功勞,這會兒下雨就掛檔了,魚跑得無影無蹤。
但是也不能馬上走啊,還在下呢!老寇老伴兒朝天空望著說,而且地上全是泥,出去就得過草地。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老寇笑道,想起來昨晚田水月念的詩歌。
慶祝春節(jié),大學同學搞了個微信聯(lián)歡會,每人出個節(jié)目。老寇想逃避,推薦老伴兒全權(quán)代表。老寇老伴兒自然還是推托,說:我哪里會唱,跟田水月沒法比。人家在學校時就很活躍,擅長這些活動。
老寇老伴兒這樣說呢,卻對著手機哼了好幾次《四季歌》。那是不能當真的,老寇心里清楚。想當初大學校園有一次聯(lián)歡,輪到她唱歌,報幕的報了好幾次,也不見人影。原來是她一看底下那么多人,干脆從后門跑掉,不唱了。
田水月可不會怯場,既然是主持人,當仁不讓扛大梁,先就一首《長征》組詩開頭。錄像里,田水月激揚頓挫,很有職業(yè)朗誦者的風范。
說實在的,他們這一伙人雖然是學電的,高能物理二級管專業(yè),但是多才多藝,唱歌、跳舞、拉琴樣樣通。老寇老伴兒當年就有一副百里挑一的好嗓子,中央音樂學院來高中挑新生,全校選中三人,老寇老伴兒是其中之一??上М斈甑臏世险扇瞬辉敢馀畠簭乃?,最后改學了電務(wù)。
老寇對著錄影一邊聽,一邊抿嘴笑。田水月這么多年了,還熱衷這些。當年做班里團支書時,還找他談話,要他入團??上±峡艹錾淼刂鳎瑳]戲。
老寇老伴兒倒是出身工人,可是對組織之類的沒興趣。針線做得好,女紅一級棒,班里男生的被子沒有沒縫過的,女生的毛衣、圍巾也沒有她沒插過手的。所以自由主義不上進,也就隨她去了。
有人把當年的全班合照放到微信上,再放一張前不久大家聚會的照片。今昔對比,看誰在歲月面前,就是孫悟空千年不變。
老寇老伴兒指著照片上坐著的一排老太婆說:你看哪個是寇蓮香?猜你也猜不到。
老寇看了一溜,揉揉眼睛,指著其中瘦一點的女的說:這個?
老寇老伴兒笑仰了頭。當年蓮香對年輕的老寇有意,她大概知道,程度卻是到最近才清楚。小老寇的一張照片竟然是蓮香發(fā)上微信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有這張照片?老寇老伴兒稀奇加哥德巴赫探索。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沒有。老寇模糊道,二兩撥千斤掃除探索,道:你看那時候我多胖?
你現(xiàn)在也不瘦??!老寇老伴兒順著千斤索轉(zhuǎn)下來。
年輕時候哪里有胖的照片。老寇繼續(xù)端詳著照片上的自己,手工上的彩色讓他的臉頰一邊兒一朵紅暈。
年輕真好,奶油小生其實是褒義??!老寇摸一把臉頰,現(xiàn)在是老樹皮了,想出點兒油都難,別說奶油。
魚竿動了一下,老寇趕緊跳起來。
竿上鈴聲叮當一串,老寇用力拉挑魚竿。魚線拉出水面,老寇嘆口氣,是只烏龜。湖里釣魚就是總碰上這東西,真的是不速,又重又慢,咬線感覺也跟魚差不多,絕對的魚鱉混珠。
老寇動手把鉤摘下來,鱉嘴也給劃出一道口子。老鱉給放到釣魚臺邊,撲通一聲掉回到湖里,他把手指上的血跡抹掉。
他記起上一次手上這種濕漉漉的感覺,那一次抱著那只大烏龜可是走了挺遠的路。
老寇那天也是早起去湖邊釣魚,剛出家門不久,就看到一只大烏龜趴在馬路中間,身體宏闊,渾身是泥,干泥。估計是前一陣雨水沖上來的,這一陣干旱,擱淺回不去了。
他抱起烏龜,烏龜在他手上撒了一泡尿。最后的一滴水,老寇心里流過這樣的念頭,加快腳步把它帶回到河邊。
2
你說那個是挺神奇。老寇說。
老寇老伴兒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聲。
就是抱回烏龜后的一個星期左右,老寇那天又去釣魚。太陽快落山了,他也沒釣到幾條魚:一條貓魚、兩條太陽魚。
臨近傍晚了,湖畔葦叢在夕陽里顫動。他看得有些入神,恍惚間一個人形從葦叢后面飄蕩出來。是個女子,她腦后的長發(fā)隨著腳步飄甩。
仙風道骨,他心里跳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女子已經(jīng)來到他近前。女子身著一件長裙,棉質(zhì)藍灰色,所以剛才他看著遠方飄逸的一撇藍,還以為是云彩。
每次講到這里,老寇老伴兒就要插進來說:是那種有點兒像染色布料,從上往下擴散,從淺漸變深色。以前從來沒見過。
是少見。老寇肯定道。
這長發(fā)女子上前來,似乎要跟他問路。我也是路癡。老寇指著自己,囁囁嚅嚅。女子會意,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掉頭離開。
等老寇回過神來,女子已經(jīng)消失在葦塘深處。葦葉叢生,除了湖,就是天連水的一片。他后來還專門查探了一下,蘆葦岸邊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是來向你感恩的。老寇老伴兒道,感謝你的搭救之恩。
老寇點頭。
對于老寇此類經(jīng)歷,老寇老伴兒不全信,但也不質(zhì)疑。她還會舉一反三,說:你應(yīng)該跟她求求你的手。
老寇就會下意識地伸出手看看。他的兩個大拇指都缺掉半個指尖。氣槍打的,還是自己打的。
不該打那只啄木鳥。他每次回顧完,最后的結(jié)論都是這句話。
那一次,他上山打鳥,一只啄木鳥在山間樹上“當當”敲著大樹山響。他端起槍,瞄準,槍響鳥落。
他走過去拾起鳥,抬頭,看到一個老頭從樹叢里走出來。
老頭長發(fā)長須,從頭發(fā)白到胡子??戳死峡芤谎?,沒吱聲,掉轉(zhuǎn)身走了。
一只鳥飛過,老寇提槍瞄準。啪,子彈倒膛,他的左手大拇指尖兒給削掉了半截。一陣鉆心的疼痛,悶氣涌上心頭:我就不信了。
他提槍左手扳機,再瞄準,啪,右手的大拇指尖兒也給削掉了。兩只手血淋淋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是怎樣一路逃回家的。
后來他再也沒有打過鳥,氣槍也賣了。
3
小鳥在頭頂吱吱地叫著飛過,南洼人好像很少獵鳥。他們也打獵,主要打野豬、鹿和野鴨子。老寇想起上次朋友給的小野豬肉,真香。吃草,又是野生的,肉就有一股特別香味兒。
還是釣魚好,老寇調(diào)試下魚竿。他每次把釣魚的照片曬到微信朋友圈上,總能惹得大家興奮羨慕一陣。
獵鳥嗎?誰也比不過三姑父厲害。
說起三姑父,還有一段故事。就是從前的跑馬占地,騎著大馬黑山白水之間任意跑,馬蹄所到之處就都是你的。占地而居,清末最后的皇族行動。從前的皇親國戚們跑到這偏遠的東北,改名換姓過日子。
老寇出生的地方叫寇地營子,1950年代初改成民強村,現(xiàn)在的叫法就是邊陲新村??苄諡橹?,還有兩戶大族,其中之一就是老艾家。兩戶人家于是指腹為親,老寇的三姑姑嫁給了老艾家的大兒子蒼茫。
艾蒼茫厲害,人極聰明活絡(luò)。三姑姑那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兒,唯一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是三姑姑比蒼茫大兩三歲。女大三,抱金磚,那時候是不折不扣的好意象。蒼茫先是進了軍校,畢業(yè)后在石家莊鐵道學院教了幾年書。
老寇那時候八、九歲,整天往三姑姑家里跑。因為三姑姑結(jié)婚很長時間也沒有小孩兒,三姑姑就把他當自己的孩子,甚至跟大嫂提過,希望小老寇能過繼給自己。大嫂家里已經(jīng)生了四男兩女,卻也舍不得,但是隨意,所以小老寇經(jīng)常往三姑姑家里跑,一待兩三天。
三姑姑愛吃雞,自己都說上輩子一定姓狐。但是怕殺雞,連看也不敢。所以每次殺雞,都是三姑父在外間忙活,燒得滾滾的一鍋開水準備褪毛。小老寇在下面用筷子攪雞血。三姑姑則躲到里間屋子,把門插上,用手堵著耳朵。雞血要趁熱攪和開,放上蔥花、姜絲,炒出來香到絕。
雞撲騰的時候,嘎嘎叫聲太嚇人了。三姑姑說。當然狗肉她絕對不吃,狗也是不能殺的。當?shù)赜泻芏圊r族人奉行狗肉,還有黑狗肉治百病之說。
狗是咱們老祖宗的救命恩人。三姑姑一本正經(jīng)道,清太祖努爾哈赤當年還是罕王的時候,有一次被人追殺,跑得無處可逃了,最后躲進一個草甸子里。追兵找不到就放火燒。罕王隨身的大青狗厲害,跳到水泡子里,用身子滾水來回跑,浸濕罕王身邊的草。等草全弄濕了,大青狗也累死了。罕王因而得救,成為后來的清太祖努爾哈赤。所以不許吃狗肉??!
小老寇總是半信半疑地聽著。
鳥就可以,尤其是野鵪鶉。三姑父帶小老寇打鳥。下雪天用網(wǎng)扣野鵪鶉,一網(wǎng)一大片,回來串成串,吊在倉房屋頂上,一串串鳥的肢體從天棚掛下來像鞭炮。晚飯后拽一個下來,翅膀一揪、頭一擰,皮就全下來了,用火烤,滿屋子飄香。小老寇就靠著三姑姑的膝頭,等她把烤好的肉剝下來給他吃。
一屋子鳥都給他留著,后來他睡覺,腿腳老要不停地蹬踹,就要懷疑是不是那時候鳥肉吃多了。再繼續(xù)吃,就有飛起來的可能?
小老寇后來去天津念書,三姑姑繼續(xù)接濟他。每次收到三姑父寄來的匯票,他就會跑到校門口的包子鋪買一籠屜“狗不理”。愛恨交加的一籠屜包子以最快的速度全部進肚,撐得難受。后來吃飯老打嗝,就是那時候噎出來的毛病。
世界很大也很小,老寇在天津的四年,班上有幾個同學竟然也是老相識。前邊說的田水月,她哥哥和三姑父蒼茫曾經(jīng)是同學。說起來還是救命恩人。某次運動,田哥哥想不開,半夜三更懸梁自盡。蒼茫起夜上廁所碰上,連忙用大腿頂住田哥哥的臀部,救了他一命。
后來三姑父調(diào)到石家莊步兵學校,還會時常來天津看望小老寇。但是小老寇和田水月倒也沒有因為這層關(guān)系而走得近些。小老寇出身地主,田水月根正苗紅,這就像兩根平行線,永遠找不到交點。
交點找不到,蓮香是垂線。蓮香姓寇,老寇從小在姓寇的人群里長大,雖然不沾親帶故,卻自然熟悉親切。田水月畢業(yè)分到了石家莊鐵路局,這他知道。田水月嫁給了當?shù)匾粋€大學生,生了個女兒,這都是后來聽蓮香說的。
蓮香還說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田水月去了大西南貴陽。
老寇聽了,心里佩服又納悶。佩服她努力上進。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人家都是心動沒行動,只有她真心行動,說去就去。貴陽那么遠,交通不方便,坐火車都要好幾天。
蓮香說,還真是的,田水月帶著孩子在滄州轉(zhuǎn)車。孩子病了,水月自己也累得差點兒沒倒下,以為要像林沖一樣,永遠留在野豬林了。然后車站就有個人來幫她,魯智深一樣來幫助落魄的宋江。“魯兄”幫她找醫(yī)生、買票、拿行李,一路護送到車上。蓮香邊說邊驚奇:滄州自古多俠客?。±峡苈犃舜髧@:什么俠客,滄州那不是“皇上”嗎?就他分配到山東。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愛,偉大領(lǐng)袖的話怎么都忘了?
蓮香才跟著恍然大笑起來,只說田水月也說這人看起來眼熟?;杌璩脸林幸宦返搅速F陽,也沒想起來,就是直覺在哪里見過。
貴陽那地方山多,巷子也多。三姑姑和姑父住的那個地方叫“轎夫巷”,這他記得,一進巷口,就看見打麻將的、抬轎子的一堆一撮。老寇那次出差去重慶,臨時起意跳上去貴陽的火車。他問路,人家就指給他看,“轎夫巷”某街某號。
等到老寇到了那里,三姑姑不在家,就個小伙子。
十二、三歲的艾子龍,問他找誰。
找寇寶琴。老寇答。
艾子龍雖然從來沒見過這位表哥,但是人家指名道姓說出自己媽媽的名字,只好趕緊去附近的被服廠把她找回來。
三姑姑見了侄子,樂得像過年一樣,趕緊吩咐買肉、殺雞。再拉近端詳,正好拽到他胳膊肘上的大窟窿。
火車上,他太累,點了一支煙沒抽完,就睡著了。煙把棉襖袖子燒著了,不知道是糊味給他熏醒了,還是燒著皮肉了??傊人饋戆鸦饟錅?,靠窗的木頭都給燒糊了一片,嚇得他趕緊換了一個座位。所以貴陽在老寇的記憶里,是帶著糊焦味道的。
三姑姑一家跟著蒼茫南征北戰(zhàn),在貴陽住了六七年光景,后來才返回老家。走動最多要算貴陽之前在北京的幾年。
那時候老寇在天津念書,逢年過節(jié)都是去三姑姑家。
4
北京的記憶還有一個就是走街串巷找中醫(yī)。小老寇道聽途說西城區(qū)有個姓王的老中醫(yī),治理不孕癥一把手。無論什么樣的癥狀,絕對手到病除,一年半載懷孕生子,人稱觀音王。
西城區(qū)海一般大,那時候又沒有網(wǎng)絡(luò),連地圖都少,小老寇帶著三姑姑一條街、一條胡同地尋找打聽。夏天的太陽像烤爐,三姑姑豐腴的面頰上汗滴如露珠,天藍色旗袍的后背被汗?jié)癯缮钏{色。
觀音王的偏方很絕,里面有蛇皮、蝎子,還有干草藥。小老寇看著都嚇人,別說喝進肚里了。
三姑姑閉著眼睛喝下去,嘴都不撇一下。
有時候,老寇想起他那表弟的名字,還覺得有意思:艾子龍。他又要想起偏方里那些褐色的蝎子干,像海馬一樣彎曲的尾巴上翹。
常山趙子龍,三姑姑會說。一支長煙袋“吧嗒吧嗒”放在嘴上,三姑姑會講一些亂世里的奇談怪事兒。
三姑姑生下一個兒子后,又生了兩個女兒,六十六歲那年死于心臟病。某一天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就那么坐著去了。電視機嘩啦啦響著,人是沒聲音的。跟《教父》里的馬龍·白蘭度一個情形,連姿勢都一樣。胖胖的身體堆在沙發(fā)里,頭耷拉在胸前,手上的蒲扇掉落在地上,旁邊有蠅在飛。
蓮香微信上說,“皇上”駕崩了。老寇免不了一陣唏噓?!盎噬稀币簿捅茸约捍髢蓺q,戴副眼鏡,個頭不高,文弱書生一名。地道上海人,卻給分配到山東,不談對象也不結(jié)婚,一心一意回上海。
宿舍幾個單身漢周末玩撲克“打娘娘”?!盎噬稀钡囊皇峙瞥恕盎鸺?,就是“炸彈”,老當“皇上”。隔壁宿舍山東姑娘的一副牌連個“對子”都難得,老是那個“娘娘”。一個總是“皇上”、一個總是“娘娘”,最后就是“皇上”和“娘娘”真的成了一家。“皇上”也就跟著“娘娘”留守滄州。
“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割一茬,長一茬。”蓮香說,“一點點就割到我們這一代了?!?/p>
南洼人不知道韭菜,他們把韭菜當花栽。老寇公寓下面的花壇里就種了一大片,遠看像蘭花,近看像野草。揪一片聞聞,韭香味刺鼻。老寇就覺得南洼什么都不同,連韭菜也是味道特別濃。
這是韭菜啊!老寇老伴兒來了精神,南洼人不懂,也不吃。
“擦脂抹粉”看兩個北方老人撅著屁股摘野草,不懂卻好奇,連說帶比劃,就是搞不明白。
“擦脂抹粉”六十多歲,喜歡穿花衣服,愛涂脂抹粉。每天早晨臉上涂得雪白粉紅,眉飛色舞、衣著鮮艷,站出來散步。因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第一眼又總是看到她那濃妝艷抹的臉頰,老寇老倆口就叫她“擦脂抹粉”。
每天早上老寇老倆口到樓下喝咖啡,就會看到“擦脂抹粉”,揚手招呼一聲。
“擦脂抹粉”也喜歡喂貓,路上的野貓。她把面包撕碎了扔給貓吃,嘴上“喵、喵”著,跟老寇兩口子打招呼。
老寇腦子里飄過微信視頻上田水月抑揚頓挫的表情,一頭白發(fā)。當年小姑娘的樣子,秀發(fā)搭肩,很有《霓虹燈下的哨兵》里春妮的輪廓。不過陶玉玲現(xiàn)在估計也是白發(fā)蒼蒼了。還是南方人愛打扮,像“擦脂抹粉”這樣的普通人,也是每天光鮮地做自己。
還有蓮香,老伴兒讓他在照片上找,他還指著那個瘦瘦的老太婆。殊不知當年班上最瘦的,如今成了最胖的,他根本沒認出來。真是先胖不算胖,后胖壓塌炕。
5
三姑姑去世的時候,老寇專程去吉林看了一下。
蒼茫指給老寇看,三姑姑最后坐過的藤椅。椅子墊還在,深色紫紅,這是她喜歡的顏色。
這是醫(yī)院化驗單。蒼茫把一張紙遞給他。老寇看一眼:心臟病。三姑姑有高血壓,心臟不好多年了,雖然沒有預(yù)料到,也并不意外。
老寇想安慰他幾句,又不知道說什么好。蒼茫的臉依舊是瘦削,老了更少了血色。長年的軍旅生涯讓他永遠是一套軍衣軍褲?,F(xiàn)在軍帽是摘下來了,以前有時候在家也要戴著一頂軍帽。
三姑姑為這個總要嘀咕:家里又不是部隊,老戴帽子干啥?
6
湖上一陣鳥叫聲,倦鳥歸巢的時辰了。他們樓下的蝙蝠橋,每天傍晚時分都有成群結(jié)隊的蝙蝠從橋底下飛出來,黑壓壓一片,掩過半個天空,成了南洼的一大景觀。
南洼人專門大老遠跑這里看蝙蝠,橋上欄桿圍滿了人。人滿為患,就成了你在橋上望風景,橋下的人看你。
老寇跟老伴兒湊熱鬧去過兩次,卻從來沒有耐心地等待,所以至今也沒看到過大批蝙蝠遷移的隊伍。有人擊鼓,“砰砰”的聲音從河對岸傳來。
南洼人愛尋刺激,剛才還有人從橋中心往湖里跳,“撲通”一聲,緊接著聲嘶力竭地喊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投湖自盡呢!卻原來只是因為天氣好,出來放松而已。
一陣燒烤的味道從岸上飄過來。南洼人愛燒烤,這點兒老寇弄明白了。如果碰上號稱會做飯的南洼人,那他一定是指會燒烤。南洼人還愛吃鵪鶉,現(xiàn)在他老遠就能辨別出烤鵪鶉的味道。
老寇就會想起,那些掛在倉房屋里一串串的鵪鶉。鞭炮一樣的鳥隊伍,山間長發(fā)白胡子老頭。
還有那個夏天,他在長安街上走,跟著前邊三姑姑的腳步,走啊走,發(fā)瘋一樣地走。他的脖子、腋下的汗往下滴。三姑姑的藍色旗袍后背上隱隱的汗?jié)n,曇花一樣暈開來,散開。
太陽很大,有一瞬間他們走在一個胡同口,一襲風吹過,身上一陣清涼。臨近傍晚了,太陽變成了一個金色的大蛋黃,整個天邊都是橘色。
然后走近一座高樓,太陽隱到高樓的后邊,天邊的金色卻從高樓的兩側(cè)亮晶晶地透出來。他知道,那一瞬間他是永遠不會忘記了。
那天上午,他還在學校。
他習慣每天去收發(fā)室轉(zhuǎn)一圈,看看報紙、溜溜信件。也許有自己的匯票,他又饞包子了。
收發(fā)室視窗玻璃后面照例豎著幾封信。一封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這不是三姑父的筆跡嗎?他盯著信封愣了半天,信封上寫的是田水月的名字。
剩下的就是他跟三姑姑在長安街上奔走的腳步。那封信里的第一句話“親愛的水月”,像老式唱片機上的走針,不停地走,在他的腦洞里穿梭盤旋。
然后他恍然記起蓮香跟他說過的話:怎么老有個軍人去宿舍看田水月呢?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微信錄像上,田水月的朗誦依舊鏗鏘有力,臉上的認真和歲月的寂寥滄桑交疊。
老寇又想起最后一次見到三姑父。
蒼茫身子陷在椅子里,人顯得更瘦小,身上的軍裝又舊又縐。眉目卻還是老樣子,細眼睛、八字眉,典型的八旗子弟相貌。老寇想起從前見過的努爾哈赤畫像,也是這樣的表情,蒼山入暮,心如止境。
小表妹卻樣貌美麗,杏仁眼,白里透紅的臉頰,很有當年三姑姑的風采。
一問名字,叫艾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