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罔極 韓逸
2019年初,我差點死于窒息。
那本來是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寫的一封信,將要出現(xiàn)在綜藝節(jié)目《見字如面》里,那封信的內(nèi)容是我向全國的女孩征友。
我的母親非常高興,喝了一些酒,睡得沉,翻身的時候,她不小心把被子糊在了我的臉上。對一個23歲的小伙子來說,這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兒;可對我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被子擋住了我的呼吸。我全身上下只有手可以活動,它們還不足以抬到胸前掀開被子。我也喊了母親很多次,但沒能把她叫醒。
對母親來說,這是她23年來從未犯過的錯誤。雖然在東北農(nóng)村的價值體系里,我這種癱瘓人士接近于“廢人”一個,但她像所有母親一樣,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點小事上疏于對我的照顧。
幾乎是從我的嬰兒時期開始,母親就接到了一紙“判決書”:我被診斷出患有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就是大家后來通過“冰桶挑戰(zhàn)”所了解的漸凍癥。醫(yī)生告訴她,我很難活過3歲,即使能夠不死,也將癱瘓終生。
這是兩種命運。運氣不好,我被判死刑;運氣不錯,就是無期徒刑。
按照網(wǎng)上公開的數(shù)據(jù),中國有20多萬漸凍癥患者,90%的人存活不超過5年。我的母親沒有選擇。她和父親想盡了一切辦法為我治病。我運氣好,成功活過了3歲,還活到了現(xiàn)在。但這是一種被囚禁的生活。人生的前20年,我的生活單調(diào)到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每天睡到自然醒,被扶起來,在母親的幫助下洗臉刷牙,看著她把我的雙手雙腳熟練地放進衣服里,再把我移動到客廳或者臥室的一隅,打開電視,度過一整天。
母親開著一間理發(fā)店。屋外是她工作的地方,客人來打理頭發(fā),聊最近的見聞和明星八卦。屋里我坐在沙發(fā)一角,幾米外是家里的老式電視機,手邊就是遙控器。如果想要吃喝拉撒,我得大聲召喚她過來。
有那么十幾年,除了咀嚼和看電視,幾乎沒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夠獨立完成的。更不用說像普通男孩那樣在地上奔跑追逐,連最基本的接受教育的權利,也被一場發(fā)燒剝奪了。
那是我上幼兒園之后,又病了一場,原本可以活動的胳膊逐漸失去了力氣。母親給我辦理了退園手續(xù),我的學歷就此止步于幼兒園,還是肄業(yè)。
父母對我沒什么期待,也不指望我做任何事情。對他們來說,每天睜開眼睛,兒子還活著,就已經(jīng)是命運的恩賜了。他們也完全放棄了對我的教育,父親忙著掙錢給我看病,母親忙著照料我,每天從睜眼忙到休息,只能把我交給電視和電腦。
很長一段時間,我癡迷于香港的一個頻道,日劇、美劇、香港電影,屏幕里面的一切,雖然遙遠,卻時常能夠喚起我的共鳴。比如電影《風雨哈佛路》的臺詞,“有時我覺得世界外有一層外殼,我們所有人都在它的里面,你能看到外面,卻不能出去。”
我和真實世界之間也有一層殼。對我來說,通過電影,我能了解到真實世界的一切。比如和我同齡的男孩還在校園,可以和喜歡的女孩子手牽手,可以去任何地方。對他們來說,這是最普通的生活。但普通的生活我也沒法親身體驗,它們美好又遙不可及。
我至今還記得《海賊王》的一個情景,收養(yǎng)喬巴的醫(yī)生帶著喬巴來到海邊,以豪壯的語氣對喬巴說道,“看啊,這無邊無際的海洋,有無數(shù)勇士在上面闖蕩,他們都在追逐自己的夢想!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揚帆出海,因為只有到了海上,你才會真正明白,自己此刻的煩惱是多么渺小!”
那一瞬間,我也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想出海,無論是在物理世界,還是精神世界。
我開始搭造自己的船。在我十幾歲的一天,父親隨手翻開一本雜志,我念出了文章的標題,他們才非常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踝x得出整篇文章。日復一日看電視和操作小霸王游戲機的過程中,我能一一對應聲音和字形。但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算是真正“認字”。平常人手寫的字體,我一個都認不出。我認識的,是那些像電影字幕一樣規(guī)矩工整的字形,像圖畫一樣,印在腦子里。
我學會了識字,對我的父母親來說,雖然是個驚喜,但很快,驚喜就被日常生活沖淡了。我理解他們,在農(nóng)村,一個沒法干活的兒子,有了點文化,又能怎樣呢?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一樣。我不會再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身體上,也不再用弱者的姿態(tài)來博取別人的同情。當現(xiàn)實不斷向我灌輸“你是一個廢人”時,我總能在那些電影作品里找到與之對抗的話語,這成了我不向這個世界低頭的最大支持。
我開始拼命看書,幾乎每10天就能看完一本。四大名著、豆瓣排行榜、茅盾文學獎……我用自己的辦法去尋找真正值得讀的書,去了解一切我好奇的知識。
看得多了,表達的欲望就有了。一開始,我試著寫一些電影評論。在知乎收到第一個轉(zhuǎn)載請求時,我已經(jīng)寫了3篇影評。其中關于《西游記》的評論,陸續(xù)收到了1萬多元轉(zhuǎn)載稿費。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筆勞動所得,陸續(xù)一個月里,我?guī)缀趺刻於紩盏綆讞l轉(zhuǎn)載請求,以及幾百塊甚至幾千塊的微信轉(zhuǎn)賬,我,居然掙錢了。但父親的反應像一盆水潑涼了我的高興勁兒。我把文章被轉(zhuǎn)載的事兒告訴了他,他懷疑我騙了別人的錢,“是你寫的嗎兒子?是不是抄人家的?”
他不知道,《西游記》的不同校注版本我讀完了3套,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的所感所想,我覺得知乎上那些人對《西游記》的評價都不是我想說的,我想把他們都說服。寫之前,我當然問過自己,能行嗎?后來我想,當路飛高喊“我要成為海賊王”時,他會問“我能行嗎?”一定不會。既然我只能敲鍵盤,不妨就寫一片海出來。敲完這3000多字耗費了我3天時間。我得到了5.5萬的點贊,100多家媒體的轉(zhuǎn)載。我的文章,被幾萬人看到了。
寫作成了我的工作。我開了一個公眾號,專門寫影評,還經(jīng)常接到毒舌電影的約稿,稿費收入慢慢增加。作為一個影評人,我開始受邀參加陳凱歌導演新作的首映式,見到了崇拜的姜文導演,也擁有了張藝謀導演簽名的新電影周邊。屏幕的次元壁被打破,童年那層外面世界的殼被敲碎,我能探出頭來了。
支持我的信息一條條涌來,但我發(fā)現(xiàn),想真正像普通人那樣不被區(qū)別對待地工作和生活,還是很難。
對我來說,最基本的看電影的權利,也會受到限制。2017年,電影《二十二》上映之后,我試圖到呼蘭縣城的電影院看電影,那間電影院的放映廳有臺階,沒有設無障礙通道,我的輪椅無法自由出入。其實我可以麻煩家人把我抬進去,但我還是離開了。中國的殘障人士何止是20萬漸凍癥患者,連我這樣衣食無憂的人都很難出門,那么他們呢?
回家之后,我寫了一篇文章,《抱歉,“二十二”我沒看》,從這部關心少數(shù)群體的電影說開去,講殘障人士面臨的歧視甚至是無視。那篇文章被轉(zhuǎn)載后有30多萬閱讀量,更讓我感動的是,片方的工作人員在后臺聯(lián)系了我,要把片子送上門給我看。
比看到片子更讓我高興的是,這一次,中國的幾千萬殘障人士,哪怕是在很短的幾天內(nèi),也被看到了。在那篇文章的微信后臺,也有很多殘障人士的留言,問我該怎么對抗歧視。我給他們的建議是,多讀書,少被現(xiàn)實干擾。
現(xiàn)實確實讓人苦惱。我的親人們愛我,但在平時的日子里,他們也總是不知不覺地扮演著歧視者。
兩年前,我來北京參加一部電影的首映禮。正式開始前,家人推著我沿街溜達。走到最繁鬧的區(qū)域,我們看見一位坐輪椅的女孩,她擺著一個書攤,書攤上有數(shù)十本書,旁邊標著“我寫的書”4個大字。家人商議著買一本。在我明確拒絕之后,表哥還是付了款,“她和你一樣,也都不容易?!边@件事讓我感到有點兒難受。后來我去查了,她賣的書是網(wǎng)上標價的兩倍。我心里覺得,坐在輪椅上賣書,很難區(qū)分販售的是書,還是身體的殘缺。
再比如,我看愛情電影興致正高時,母親總會即時發(fā)出“別妄想談戀愛”的警告。我知道,她怕我受傷害。可是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男子,我沒辦法不渴望愛情。
現(xiàn)在,我覺得,特殊人群的唯一出路,就是千萬別搞自我特殊化。所以,當去年10月份,《見字如面》導演組聯(lián)系到我,想請我也寫一封信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把這封信寫給屏幕前的姑娘,希望遇到另一個有趣的靈魂。
羅罔極并不是我的真名?!柏铇O”的意思,與“無極”相近,我取這個筆名,有部分原因是源于陳凱歌的同名電影。男主人公昆侖,明明生為最卑賤的奴隸,卻仍渴望自由與壯麗,女主人公傾城,明明知道不能長久,卻仍要堅守短暫的愛情。
有些人的命運,早已被天神定格,但我希望有個人能夠像我一樣,相信那看似微小,卻又充滿無窮的可能性。
前陣子的一場討論會上,我碰見我的女神周韻,她笑著說看過我寫的文章,很喜歡。姜文就站在一旁。他倆的樣子,滿足了我對愛情的一切想象。
我在《見字如面》的信里說,我渴望能找到這樣一個姑娘:她看清了世間的殘酷真相,卻依然愿意對生活懷揣希望,愿意與我一同去探索未知有趣的事情。我也希望,她想認識我是出于真實的憧憬,而非出于憐憫和同情。
我有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的能力。2018年底,我們?nèi)胰税徇M了市中心的房子,買房、裝修的費用都來自我寫影評的稿費。搬家當天晚上,母親看著新家的陳設,坐在床邊,掉了眼淚,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能住進兒子買的房子。
新家的一切都符合我的需求和設想。我的房間里,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實現(xiàn)聲控,雖然仍然躺在床上,但我想看電影的時候,不再需要麻煩任何人。
也是托了新家中智能設備的福,我沒有被棉被捂死。就在憋氣憋得眼淚都流出來的時候,我想起了家里的智能音箱,我大喊,“播放雙截棍,音量調(diào)到一百!”家里瞬間響起了地震般的音樂聲。謝謝周杰倫,母親被這個聲音震醒了。
那一期的《見字如面》,??》謇首x了我的信。這封信里,我誠懇地介紹了自己,誠懇地袒露了自己接下來想搞對象的心情。這一次,再沒任何事情能阻擋我,包括那床蓋到臉上的被子。
在羅罔極的社交平臺上,有一條他坐在輪椅上在四處“跑動”的視頻。他給視頻配文是:像風一樣自由。
(李麗薦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