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鬼魅書寫”在中國文學中源流頗深,因其批判刺世傳統(tǒng)與人性觀照視角而成為新文學發(fā)展的隱性資源,并由作家“南遷”成為香港文學中一道奇特的風景。李碧華不自覺地接續(xù)了這種鬼魅書寫傳統(tǒng),對接香港世情人心,塑造了豐富的鬼、魅以及人鬼之間的形象,不僅使作品獲得廣泛受眾,更在香港大眾文化場域下實現(xiàn)了對于一些嚴肅社會文化議題的思考和討論,使作品獲得了深遠的文化源流和寬廣的現(xiàn)實景深。
關鍵詞:鬼魅書寫;李碧華;鬼魅形象;文化源流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9)02-0041-09
作為香港文壇上一位“雅俗結合同時又為高層次讀者和一般市民所喜歡的作者”古遠清:《當代臺港文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288頁。,李碧華以“癡男怨女,悲歡離合”的通俗故事,處理歷史書寫、女性自我認知、時代社會心理等宏大嚴肅主題,以世情映時代,以怨情思人性,在繼承香港固有文學傳統(tǒng)的同時又有所出新,在廣度和深度的向度上極大地拓展了香港文學的表現(xiàn)領域,使之具有更為深廣的文化內涵韓宇瑄: 《論李碧華小說的歷史書寫》,《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40—46頁。
而在李碧華小說的諸多表現(xiàn)領域中,鬼魅書寫一直是一個令人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其不僅上承香港文學乃至中國文學的鬼魅書寫源流,且更多地令鬼魅顯形于當下,顯形于香港都市場域之中,以特異的方式映照著香港這座具有特殊文化基因的都市的焦慮與不安,探微于港人在特殊時空下的人性的守望與異變。
一?鬼魅書寫的文學史源流及其向香港的流動
與西方鬼(Ghost)所更多包含的“惡魔”的負面意象不同,在中國文化特有的“樂感文化”和“實用理性精神”中,鬼作為一種人死后變成的無所謂善惡的魂體,“可以是魂魄俱存的實體,可以是無魂有魄的僵尸,可以是人們崇拜的祖先之靈,可以是作祟活人的邪惡存在”魏朝夕:《解讀中西方的“鬼(ghost)”文化》,《山西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第537—541頁。
這樣的“鬼觀”,使得中國文學在處理這一意象時,消解了西方文化中鬼猙獰、可怖、邪惡的一面,呈現(xiàn)出神秘、世俗、多元的特質。正是在鬼的繽紛世界里,文學可以更加天馬行空地表現(xiàn)寫實題材中難以刻畫的人性深思,淋漓盡致地抒發(fā)正統(tǒng)文體中難登臺面的欲望,這使得“鬼魅書寫傳統(tǒng)”成為中國文學一個非常突出而獨特的現(xiàn)象。
這一傳統(tǒng)的意義首先在于,在中央集權主導的文壇生態(tài)中,鬼魅世界的塑造為作品涂上了一層曖昧的保護色,既與現(xiàn)實政治拉開了距離,又為作者觸及社會弊病與時代精神提供了馳騁的空間;其次,鬼魅書寫將作品中的鬼魅形象人格化、主體化,“鬼性”其外,人性其內,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關懷意味;最后,鬼魅書寫中經常出現(xiàn)的“魅”的形象,豐富和深化了中國古代文學中對于女性的描寫系統(tǒng),使之能夠脫離公共道德中“貞操節(jié)烈”的束縛,凸顯了女性的主體性,不僅具備一定的啟蒙意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壓抑的民間聲音對于理想女性形象的真實期待與欲望。
新文學發(fā)生以來,伴隨著“民主”“科學”思想的傳播,經歷了科學思想洗禮的中國作家對鬼神之論天然地疏遠。新文學是“人的文學”,但人所投下的陰影人的文學行進的路程中,鬼魅的身影從未完全散去,成為剖析人心、洞悉人性、讀解社會、關懷現(xiàn)實的重要觀照。魯迅充斥著與鬼魅搏斗意象的《野草》和周作人一系列取資源于民俗的談鬼魅散文,分別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鬼魅書寫開辟了戰(zhàn)斗的、批判現(xiàn)實的和民俗的、觀照人生的兩種向度。
1949年新中國成立,對于標舉“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一元化文壇而言,鬼魅在現(xiàn)實主義的人間毫無容身之地,鬼魅書寫的傳統(tǒng)在中國當代大陸文學中幾乎完全被斬斷。與此同時,“對新中國有誤解,有對立情緒或某方面存有幻想的另一大批文化人來到香港”王劍叢:《香港文學史》,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77頁。,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鬼魅傳統(tǒng)帶入了香港。同時,由于香港的殖民地屬性,香港的新文學在發(fā)展中更多高揚民族主體意識,因而在文學傳統(tǒng)上更加注重與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的對接。而“許多新來香港的文化人,因文化不值錢,謀生又困難,便不理原來文學的功能與定義,煮字療饑,寫起‘都市傳奇的東西來”王劍叢:《香港文學史》,第78頁。這使得香港作家在處理鬼魅書寫時,不僅注重與新文學傳統(tǒng)的對接,而且自覺地接續(xù)起六朝以來的志怪傳統(tǒng),并將之熔于一爐,與香港獨特的通俗文化流脈相結合。這一流脈不僅因其情節(jié)上的懸念叢生與新奇刺激的“陌生化”受到大眾的歡迎,并且因其內在精神的寄托受到嚴肅文學的重視。而其80年代以來最杰出的傳承人,則是李碧華。
二?李碧華筆下的鬼魅形象
如果將“鬼魅”視為一個并列結構的短語,則“鬼”指“迷信的人所說的人死后的靈魂”,其特點在于靈魂的復現(xiàn)與精神的無所歸;,而“魅”則指具有吸引力的鬼怪,且在中國語境下一般指女性,特點在于其作為妖怪攝人心魄的誘惑力。李碧華將傳統(tǒng)文化資源和當代香港以鬼魅為中介相結合,使之成為溝通古今、虛實之間一條獨特的風景線,體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與文化價值。
(一)古今之別與生死之思:李碧華筆下的“鬼”
有論者評價李碧華“想象穿梭于古今生死之間,探勘情欲輪回,冤孽消長,每每有扣人心弦之處”王德威:《世紀末的中文小說》,《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臺北:麥田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第221—222頁。鬼是承載李碧華對人性的考察穿越生死、溝通虛實的重要紐帶,承載著不可或缺的文體結構任務和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
李碧華寫鬼最為成功者,無疑是“最能搬演鬼事,而且古意盎然”王德威:《魂兮歸來》,《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1期,第12—29頁。的《胭脂扣》。在《胭脂扣》中,如花本是香港石塘咀“倚紅樓”中頭牌名妓,花容月貌,一時引得無數(shù)男客傾慕,卻因“冤孽之緣”,和大戶公子十二少陳振邦一見鐘情,被贈花牌。但二人身份懸殊的愛戀受到陳家父母百般阻撓,無奈私奔同居。但日漸拮據的經濟狀況令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十二少心情每況愈下,走投無路之際,如花便以胭脂盒作為定情信物,與十二少相約吞食鴉片殉情,以50年為期,來生再續(xù)情緣。不想,十二少中途退縮被救起,如花則香消玉殞。這本是中國傳統(tǒng)傳奇小說負情模式的又一轉寫,但李碧華絕不止步于此,而是將這一傳統(tǒng)的負情故事作為故事的基本構型,令如花的鬼魂50年后如約出現(xiàn)在1982年的香港,以來世減壽10年為代價,重返人間找尋十二少。但李碧華并未將敘說的重點放在如花在新香港尋找十二少的傳奇與曲折,而是讓其與一對現(xiàn)代香港情侶——永定和阿楚相遇,在二人協(xié)助如花尋找十二少的過程中引出舊香港與新香港在風俗、文化、觀念以及男女感情觀念方面的碰撞。
在碰撞中,老香港塘西的繁華、妓院的酬唱從容、男女間感情的信義醇貞與新香港“九七大限”來臨前的喧囂浮躁、縱欲貪歡形成鮮明對比。李碧華以如花在新香港的無所適從昭告讀者,舊香港的一切即將隨塵埃落定而成為過眼云煙。而如花苦等50年后,意外得到十二少當年違約,茍活于香港的消息后毅然離去,也宣告著老香港及其承載著的文化內涵“大勢已去”。物是人非的蒼涼中,承載著復雜而眾說紛紜的政治意味與曖昧不清的社會心理。
在作品中,作為鬼魂的如花雖然只是一個溝通古今、虛實、生死的線索性人物,卻因其背后所承載的深刻文化內涵和現(xiàn)實政治隱喻而成為小說當之無愧的主角。在某種程度上,如花是即將逝去的舊香港的化身,是真正的“香港的女兒”,是“九七大限”將至的香港的鬼魂。
李碧華筆下的鬼往往是線索性人物,因其在現(xiàn)實中不存在,便可自由穿梭于時空之中,成為連接古今、生死的重要紐帶。《秦俑》中的蒙天放也是這樣一個“不死鬼”,其歷史跨度橫跨兩千多年。秦時護駕有功、忠心耿耿的郎中令蒙天放因與少女冬兒發(fā)生私情,導致秦皇震怒。冬兒血祭傭窯,蒙天放泥封活埋。但蒙天放由于食用冬兒死前所遺仙丹長生不死,在動蕩的20世紀30年代因秦陵被盜而重見天日,與酷似冬兒的朱莉莉再續(xù)一場感情大戲。蒙天放的形象與網絡文學中盛行的“穿越”形象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蒙天放并非由今穿古,而是由古穿今,丹藥的力量使他穿越來到20世紀30年代的西安,在國難未已、物是人非的喧囂之中倍感無處立錐、英雄氣短。紛繁亂世之中,自己所愛之人一再死去,萬世基業(yè)亦化為塵土,唯有自己以近乎懲罰的“長生不老”存活于世,一再上演感情的輪回與離別。
與如花一樣,作為鬼的蒙天放溝通古今,連接生死,成為小說提綱挈領、結構時空的結構性人物。生前身后,體現(xiàn)出的是不同時間、空間、觀念的碰撞,并借這種碰撞來表達不同時空下的文化認同和社會心理,是觀念的承載者。但不同的是在蒙天放被寄托著更為宏大的歷史沉思,寄寓著作者對于歷史興廢循環(huán)、集體與個體、強權與民生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在藝術水準上或遜于《胭脂扣》,但在寄意方面,顯然體現(xiàn)著李碧華對于歷史和人性更加深沉的思考。
(二)女性主體與愛欲張揚:李碧華筆下的“魅”
如果說李碧華筆下的鬼大多為功能性人物,那么李碧華筆下的魅則具有了小說主人公所應當具有的性格和血肉。李碧華筆下的魅,一方面具有著不同于凡人的、富有傳奇色彩的“魔性”,但另一方面又具有著生命主體價值張揚所具有的“人性”。在鬼魅文學傳統(tǒng)中,魅仿佛一直帶有天然的女性屬性,加之李碧華本身便是一個女性意識非常張揚的作家,這使得李碧華筆下的魅骨血豐滿、個性張揚,成為研究者所說的“非女性主義的女角色,介入中心結構的邊緣喻體”李小良:《穩(wěn)定與不定——李碧華三部小說中的文化認同與性別意識》,《現(xiàn)代中文文學評論》1995年第4期,第101—111頁。,不僅因其魔幻色彩而馳騁于古今時空交錯之中,而且因其女性特質而寄托著李碧華對于女性命運的深沉思考,以女性的視角,重構著我們所熟悉的傳奇。
在《青蛇》中,前文本《白蛇傳》中的主角許仙、白娘子成為背景,成為“敘述中的人”,而青蛇成為了可靠的敘述者和故事的主角。在故事中,青蛇不再是白素貞的陪襯,而是一個情欲豐滿、敢愛敢恨、敢做敢當,為了追求自己感情不惜和姐姐對峙拔劍的火辣女子。正是在這樣張揚的主體意志和鮮明的個性之下,青蛇“和所有的人物都構成引誘和拒斥的關系,因此這個故事變成了情欲演義,同性戀、異性戀、三角關系糾纏不休”艾曉明:《戲弄古今——討論李碧華的三部傳奇小說》,《20世紀文學與中國婦女》,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9—198頁。,不僅使得前文本故事中的人物性格得到了扭曲和發(fā)展,更使得青蛇在獲得了更加豐富的閱歷和情感體驗后迅速成長成熟,得以以更加穿透性的眼光看待“宋代傳奇的荒唐真相”。這使她一方面發(fā)揮自己作為魅的“魔性”,長久地居于西子湖中,見證了從宋至民國至文革至改革開放后的久遠歷史,以深沉而滄桑的目光目睹人世間的冷暖變化;一方面張揚自己“人”的一面,將自己的七情六欲、所思所想錄諸筆端,成功地使原有的《白蛇傳》傳說荒誕化、游戲化,在前文本的間隙中衍生出全新的意義,實現(xiàn)了女性主體精神與前文本神話傳說的對接。
潘金蓮同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著名的魅影形象,潘金蓮的形象也在傳奇的演化中不斷變化,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妖”“魅”的特質?!杜私鹕徶笆澜裆繁銖呐私鹕忂@一“千古第一淫婦”入手,從其陰間轉世、打翻孟婆湯,決意找武松“復仇”講起,將其與轉世后的張千戶、武大、武松、西門慶共同置于上世紀60、70年代的大陸與香港。轉世后的單玉蓮一心尋找真愛,但卻一再受到心懷不軌的張院長、懦弱自保的武龍的傷害,因經濟壓力而被迫遠嫁富裕卻其貌不揚的武汝大。但與武龍的再度相遇、與Simon的性游戲又使她陷入情感旋渦。命運并未放過單玉蓮,不論其主觀上多么想擺脫“淫婦”之惡名,卻始終無法擺脫前世記憶中宿命的束縛?!皢斡裆徟c潘金蓮一樣,首先被壓制在男性掌控的資本權力之下,而后被物品化,其身體成為了交換價值所在,但這身體卻不屬于自己,而是男性享樂的工具”聶焱:《李碧華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和歷史家國意識》,武漢: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2006年。,而留給單玉蓮本身的,無非是如前世般繼續(xù)墮落,變成妖,成為魅,卻始終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這正是李碧華筆下魅妖們的共同處境——盡管具有出眾的外表和攝人心魄的魅力,但這一切無法轉換成為幸福和愛,更無法轉換成為人的基本條件。李碧華筆下的魅妖形象為思考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性提供了不同的視角,也為帶著“理解之同情”觀照女性提供了一種思路。
(三)人鬼消長與人性沉思:人鬼之間的藝術形象
除了典型鬼魅之外,在李碧華的作品中還常見一類角色:他們是人,卻或如同鬼般擁有通天的權力和超自然的能力,仿佛隨意出入于生界死界之間,或如魅般擁有著過人姿色,且將這種姿色用于權謀之中,玩弄他人命運于股掌之間。這便是李碧華小說中鬼魅人物的衍生品——處于人鬼之間的角色。
《生死橋》中的王老公便是這樣一個角色。王老公來自貧寒的算卦人家,自幼聰慧,因謀不到飽飯被父母送進宮中凈身做太監(jiān)。在宮中,曾無意起卦,算出清廷不出三年滅亡后道破天機,引發(fā)老佛爺追查,雖憑借沉默木訥逃過一劫,卻從此更加孤僻沉默。清亡后待在雍和宮養(yǎng)老,與貓為伴。當幼年的懷玉、丹丹、志高去請他起卦算命,他算出三人“一個生不如死,一個死不如生,還有一個先死后生”,從此成為三人命運的讖語。王老公雖然并非《生死橋》中的主角,但卻是重要的結構性人物。他經歷滄桑,通曉命數(shù),卻出于豐富的閱歷和人生體悟如鬼魂般隱居寺廟。但當三位天真爛漫的孩童誠心相求,他卸下鎧甲,起卦算出后卻不愿說出,體現(xiàn)出人性基本的同情心和同理性。王老公的讖語是結構整個作品故事發(fā)展的重要線索,而王老公這一人物的出現(xiàn),更為整個故事籠罩上神秘、詭譎的氛圍,實現(xiàn)了李碧華對于小說傳奇性的追求,體現(xiàn)出李碧華對于人生的獨特觀念與感悟。
如果說作為一個人鬼之間的角色,王老公身上的人性終究大于鬼性,那么《餃子》中的黃月媚則是被鬼性壓倒了人性。黃月媚本是一名大陸的婦產科醫(yī)生,在國家執(zhí)行“計劃生育”的過程中練就了人工流產的好手藝,“工作勤奮,屢獲獎狀”,卻也因執(zhí)行計劃生育的血腥過程刺激到自己的藝術家對象的良知而遭分手。黃月媚因此大受打擊,此事也成為“心中永遠的痛,永不結痂的傷口”。性格因此被扭曲的黃月媚悟出了“女人倚仗的不過是自己”的道理,毅然赴港,為獲得在港身份證與老男人結婚,卻也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達到目的的黃月媚也搖身一變成為香港頗具傳奇色彩的“媚姨”,靠烹飪死嬰做成的、具有使女人永駐青春功效的餃子而賺取大筆的收入。黃月媚這一人物的刻畫無疑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李碧華對于大陸某些政策的誤解,但同時也反映了黃月媚在情感糾葛與世事變遷中,人性褪去,鬼魅性纏身,最終成為亦邪亦魅的形象。而后來菁菁對于黃月媚的“繼承”則寄托著李碧華更為深刻的憂思,“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世界把鬼變成人”顯然是過于豪邁的政治宣言,事實上,只要人的欲望繼續(xù)存在和膨脹,鬼性對人性的侵蝕和異化便永遠不會停息。
除此以外,《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中的川島芳子、《鑰匙》中的燕燕、《潮州巷》中的母親都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亦人亦鬼的屬性,通過這些人物,李碧華不僅將其故事的傳奇性向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中延展,也在這些人物中寄托了更加深廣的內涵與思考。
三?李碧華鬼魅書寫的源流背景與文化內涵
與通俗小說家鬼魅敘事一味求險求奇、鋪排夸張,極盡鬼之可怖、魅之妖艷,試圖以此調動起讀者的感官體驗與情緒波瀾不同,李碧華在進行鬼魅書寫時可謂“別有懷抱”。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在更高意義的審美層面上,‘鬼更多地成為‘含魅想象與虛構的藝術方式,借以表達人鬼難分、荒誕奇幻、迷離恍惚的‘現(xiàn)代生存處境”肖向明:《“幻魅”的現(xiàn)代想象——鬼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研究》,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11頁。因此,鬼魅書寫在李碧華的筆下,不僅具有突出的結構作用和藝術拓展等純粹形式方面的意義,也蘊含著深厚的源流背景與文化內涵,折射出李碧華創(chuàng)作獨特的文學和文化價值。
(一)嚴肅與娛樂之間:香港大眾文化的影響
作為一座高度繁榮的國際大都市,香港的歷史源流斑駁復雜。中國本土的文化底色,英國殖民的歷史糾葛,加之來自世界四面八方的風云際會,為香港的城市文化涂上了駁雜的底色。殖民地經歷,形成了異質于中華文化母體的“殖民地文化”:“殖民文化是一種畸形的文化現(xiàn)象,是富國與窮國、壓迫民族與被壓迫民族之間的一種精神支配關系”杜也力:《“殖民文化”討論綜述》,《學術月刊》1997年第5期,第111—113頁。為了實現(xiàn)這一精神支配,香港殖民當局一方面禁絕帶有啟蒙性質的精英文化,肅殺其存在土壤;另一方面對于“聲色犬馬”的大眾消費文化大力培植,促進消費文化的形成。文化上的長期“空白”、國家民族意識的模糊與經濟上的自由開放,漸漸形成了香港“全民皆商,人人言利”的社會氛圍。在這種氛圍中,五花八門的新潮文化涌入香港,快速地交替與碰撞,而香港市民也樂于接受五花八門的新潮文化,填補他們精神上的空缺。
在訪談中,李碧華曾直言自己的理想生活便是“七成飽、三分醉、十足收成。過上等生活、付中等勞力、享下等情欲”佚名:《對話李碧華:不做奴才文章 最愛“人間煙火”》,新浪娛樂。但與此同時,李碧華也并非完全追逐市場的暢銷書作家,她堅持“寫小說先娛己,后娛人,對自由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感恩”的嚴肅文學觀念,這使得李碧華努力尋找平衡點以連接文化市場競爭與個人創(chuàng)作期許。
這樣一來,鬼魅書寫無疑是一個極為合適的選題。一方面,作為一種大眾文化,香港文化具有“消費性、世俗性、娛樂性、技術性”陶東風:《大眾文化教程(修訂版)》,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頁。的特點,而鬼魅書寫所具有的感官刺激性、娛樂性、刺激性以及其對于消費社會產生的陌生化效果,都最大程度上滿足了香港大眾文化的市場需求與心理預期。在香港,影視改編的可能性是衡量文學作品在大眾文化中所能取得成就的重要量表,李碧華的作品本身就具備較強的可改編性,數(shù)部小說被改編成為電影,而鬼魅書寫恰恰與香港電影的重要片種——“鬼片”相對應。事實上,在李碧華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作品中,鬼魅書寫占大部分?!肚嗌摺贰豆沤翊髴?zhàn)秦俑情》《餃子》等都是香港鬼魅題材電影的經典。更有李碧華專門撰寫劇本的《迷離夜》《奇幻夜》,被寄予“振興港產片,殺出陰司路”的厚望。
與此同時,鬼魅題材又在一定程度上具備著嚴肅文學承載的社會歷史意義。其不僅上承中國文學的鬼魅書寫傳統(tǒng),具有一定的嚴肅文學精神與精神內涵;更對接當下,干預與關懷當下香港的社會問題與文化心理。例如《胭脂扣》關注面對回歸時普通香港人微妙心態(tài),《餃子》關注大陸計劃生育國策,并對香港民眾迷亂的感情狀況有所批判。這使得鬼魅的題材落腳于社會批判的基點上,達到了雅俗共賞而又具有香港特色的獨特效果。
(二)宿命與躁動:特異情境下的香港世情與時代焦慮
誠如“五四”先驅者們所標舉的兩面旗幟——“民主”與“科學”所預言的那樣,20世紀是一個激進革命的世紀,也是一個破除虛妄的世紀。在這個世紀里,一往無前的現(xiàn)代性占據了主流,在不可否認地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屯瑫r,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但在香港,由于其殖民地性質對于左傾激進思潮的壓制以及商業(yè)資本對于理想主義的“腐蝕”,進化論的現(xiàn)代性史觀和唯物論在香港始終未曾取得在大陸那樣的先驗性、真理性的地位。
此外,由于香港獨特的殖民地性質,“反帝”的使命在一定程度上比“反封建”要來的迫切得多,因而在香港對于民間傳統(tǒng)鬼神信仰的張揚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對于香港殖民當局文化同化政策的反彈而同時受到香港本土左右翼的認可。這使得傳統(tǒng)文化在香港保存得更加全面。
在這樣內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盡管香港已經是一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但循環(huán)論、宿命論的思想仍然具有相當影響。1984年,伴隨著中英談判,香港的前途問題“塵埃落定”,伴隨著未知的“1997”,香港的社會氛圍浮躁不安。在這樣的情形下,先驗的、進化的、前進的歷史觀念無法說服香港人,宿命的、循環(huán)的、保守的歷史觀念為香港人帶來了心靈的慰藉,也為香港人提供了逃避之所。
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作家,李碧華曾坦陳自己相信宿命、鬼神之事,這使得她能夠更加確切地把握香港文化脈搏,并通過作品戰(zhàn)線把握情境下香港的世情人情,隱晦地闡發(fā)自己對于時代焦慮的思考。這方面最為典型莫過于《胭脂扣》。引用詹姆遜的理論,第三世界文化的真理在于民族國家寓言,且不論小說中明里暗里出現(xiàn)的有關“97”大限的議論與調侃,只要我們略微具有文學外部研究的敏感,將如花和十二少的50年之約置換為大陸與香港的“五十年不變”,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故事的主體帶有著明顯的民族國家隱喻,其政治隱喻被王德威一語點破:“香港租界的一向繁華,在大歷史中卻是妾身未明,一朝回返到充滿陽光的祖國,真值得么”王德威:《魂兮歸來》,《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1期,第12—29頁。,香港人在為女鬼如花唏噓的同時,當聯(lián)想到同樣如鬼魂般游蕩無依的自己。
既然無法改變歷史的大潮,便只能默默用循環(huán)論、宿命論來慰藉自己,在李碧華的小說中,循環(huán)和宿命的影子隨處可見。在《秦俑》《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鑰匙》等作品中,人物的情感與關系一再地輪回,表達著對于歷史和命運循環(huán)規(guī)律的個體把握與揭示;在《生死橋》《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中,神秘的讖語如魔咒般統(tǒng)攝著人物的命運。在浮躁和惶恐的社會氛圍下,港人無意對歷史的宏大命題進行深思,只希望通過宿命論、循環(huán)論的可能性解釋獲得暫時的心靈慰藉。
在盧卡契看來,歷史小說“不在于重述偉大的史事實際,而在于將史事中出現(xiàn)的人物以詩的方式使之復蘇”程麗蓉:《對話場景中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理論話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344頁。,而鬼魅無疑是這種形象復蘇的最好方式,鬼蜮也是人界,人界亦是鬼蜮,在特異的世情人情下,二者合二為一,以夸張的、變形的、天馬行空的方式,訴說著香港的時代焦慮。
(三)異化乃成鬼魅:對于現(xiàn)代人性扭曲的參照與探微
在哲學上,人和人性是經典的命題,也是時下的問題。比如人性的異化現(xiàn)象就永遠新鮮而切近。人性異化思想的集大成者無疑是馬克思。在他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出了異化勞動,并將其歸結為四個方面:產品與生產者之間的對立;勞動作為人的本質與勞動給人帶來痛苦之間的對立;人的類生活與人的自然生存之間的對立;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對立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0—55頁。,究其本質,則在于“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在人身上的失卻。
作為高度發(fā)達的工商業(yè)社會,香港高效率的社會生產方式、高強度的工作模式、懸殊的貧富差距、短缺的自然社會資源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壓力,人們忙于處理與他者的關系,卻無暇思考個人存在的意義與價值?!霸谙愀圻@種高度繁忙緊張的商業(yè)都市里,人們其實己經很少有閑暇去讀書,時間多為不需動腦的影視節(jié)目所占據。文學的生存事實上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威脅”趙稀方:《小說香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90頁。當一個社會處于不再思考的境地之時,作為社會中人便會出現(xiàn)個體生存價值上的迷失,進而在強大的生存壓力下導致一系列社會心理問題,導致人性的異化與扭曲。
經濟問題、婚姻問題、住房問題、家庭問題、女性權益問題,諸多的現(xiàn)實社會問題在香港實現(xiàn)經濟崛起的“香港奇跡”的同時,如影般困擾著港人。1997年的回歸大限更為香港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加入了催化劑。據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1980—1997年,香港犯罪率長期在每10萬人1400的水平上居高不下,在1983和1985年更是達到極值的每10萬人1600鐘華,陳曦:《香港的犯罪與被害趨勢及相關司法政策回顧》,《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62—68頁。;而1980—1997年,香港的離婚率也常年居于0.97‰-1.6‰中國經濟與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數(shù)據庫,高于世界同期水平。
在高度的社會壓力和浮躁的社會心理下,香港人性異化情況嚴重。這樣的情況被李碧華敏銳捕捉。在嚴肅文學無地立錐、正面強攻無法實現(xiàn)的情況下,鬼魅世界無疑是對于現(xiàn)世的最好參照?!皩懝韺懷呷艘坏?,刺貪刺虐入木三分”,在鬼魅文學傳統(tǒng)之中,寫鬼從來都是為了寫人,而鬼魅世界的扭曲、變形恰恰為異化的人性提供了參照的空間。
在《胭脂扣》中,袁永定不斷追問如花塘西舊事,在如花敘述了舊香港塘西文化的精致含蓄后,新香港“為只幾個數(shù)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價來爭奪”的浮躁鄙薄便暴露無遺;而當如花敘述了舊香港娼妓重諾輕利、為情私奔的事跡,袁永定比照自己,則更加感嘆“難道本世紀沒有單純的戀慕,生死相許?難道愛情游戲中間必得有征戰(zhàn)謀略,人喊馬嘶之局面?”。而與舊時相比,1982年的香港充滿了“世紀末風情”,哄抬物價的商人、畸形繁榮的娛樂新聞、全社會熱捧香港小姐的絕望狂歡處處顯示出這個時代浮華背后的蒼白與疲憊。而對“一切倒退五十年”的“97”大限的恐懼正如如花對于七天后回歸陰曹地府的大限一樣,在對如花的自慚形穢與同病相憐中,香港人“如鬼”而亦“不如鬼”的生存窘境暴露無遺,而如花所代表的鬼界則無疑是今日香港的殘酷參照。
而在《餃子》中,菁菁在香港都市的欲望追逐中意外得到李世杰的青睞,嫁入豪門,卻也在歲月經年后顯露老態(tài),遭遇感情危機。為了挽回丈夫,她毅然光顧媚姨的餃子館,并一步步走上了親手烹飪嬰兒的道路。在這一過程中,菁菁的人性不斷淪喪,鬼性、邪性不斷增強,不僅造成了少女小琪的悲劇,身上也沾染了血腥的氣味,更一步步接續(xù)媚姨,成為新的魔鬼。作品批判性強,牽涉面廣,涉及計劃生育、人工墮胎、婚外濫情、貧富懸殊等多個社會議題,卻并不直面強攻、短兵相接,而是將之融入通俗的情欲鬼魅故事之中,借黃月媚和菁菁兩人由人變成鬼魅的經歷牽涉相關話題,大大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不可否認,作品中關于黃月媚由人變鬼的諸多描寫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牽涉了文革、計劃生育等敏感歷史,為黃月媚由人成鬼的過程和動因尋找了合理性。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在菁菁由人變鬼的過程中,同樣搭建了一個為尋回丈夫寵愛的女人重返童顏的合理性。問題在于,兩方的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但實際都包含著極大地不合理性乃至人性的淪喪。二者的同構恰恰表明,由于人性被欲望綁架,不合理的過程被罩上了合理的面紗,人之為鬼變得合情合理,而鬼顯然比人更好在這一世界上生存?!盎明鹊膶憣嵤址杀灰暈橐环N批判,也是一種謔仿,在永恒地忘卻以及偶存的記憶間,鬼魅扮演了媒介的角色,提醒我們欲望與記憶若有若無的牽引”王德威:《魂兮歸來》,《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1期,第12—29頁。小說在人性層面上對一系列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做出了含蓄的批判,在兩個由人變鬼的故事中傾注了自己對于人性的悲涼思考。
作為一種源流相承的文學書寫母體,鬼魅書寫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承載了中國文化對于超自然神秘世界的認知與態(tài)度,也成為其對于現(xiàn)實社會、人生的重要參照。這樣的內涵使之在新文學中仍然獲得了相當?shù)暮戏ㄐ?,并因歷史的機緣巧合而在香港的時空獲得發(fā)展。
作為成功的香港作家,李碧華一方面將之與消費文化對接,使作品獲得廣泛的受眾和共鳴;另一方面不自覺地承接嚴肅文學中鬼魅書寫的批判刺世傳統(tǒng)與人性觀照視角,對接香港現(xiàn)實,使其鬼魅書寫具備了豐富而深遠的源流背景與文化內涵,使其鬼魅書寫撲朔迷離、詭譎怪異、意蘊深廣?!肮眵葧鴮憽辈粌H是李碧華獨特創(chuàng)作理念的實現(xiàn)方式,使李碧華自由地馳騁于人間鬼蜮,寄托其天馬行空的想象與刺世疾邪的現(xiàn)實關懷,更為努力平衡于嚴肅與大眾之間的香港文學提供了較為成功的經驗,為新文學在特異時空下的形象豐富與邊界拓展提供了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