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軼倫

人物：陸春齡，1921年9月生于上海，上海音樂學(xué)院教授，著名笛子演奏藝術(shù)家。

陋巷也有樂聲，陸春齡閉上眼睛回憶說，那樂聲交關(guān)美妙。

每到夏夜到來，一天工余之后，聚集在小路空當(dāng)處吹拉彈唱的，不是訓(xùn)練有素的樂手，而是白天在外修理鞋子的、給人開車的、工廠做工的……他們演奏《歡樂歌》《云慶》，有時是《慢六板》。握鞋楦子、方向盤的手，此刻靈巧地在琵琶、笙和笛子上躍動。聞樂而來的鄰居，便也搬著板凳、打著赤膊、扇著衣襟來聽。

1964年，演出結(jié)束后，在人民大會堂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

這是1927年的上海，在當(dāng)時還叫霞飛路的淮海路的路南，在當(dāng)時還叫環(huán)龍路的南昌路的路北，有一個錢家塘。沒有人能想到，在錢家塘的街巷里，一個叫“陸海根”的男孩對這絲竹著了迷。就在這一年，他拜皮匠為師，正式學(xué)笛。這一根“竹管筒”將為他插上翅膀，去到陋巷里的人想也不敢想象的寬廣世界。

一

淮海路歐式建筑林立，兩邊梧桐成蔭。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記得這條馬路過去法式風(fēng)情濃郁的樣子——解放初期，沿街還有外僑兜售馬奶，路邊的西餐店和女裝店也足夠讓人眼睛“開洋葷”。但在這樣一個高尚生活社區(qū)往南一轉(zhuǎn)，竟藏有錢家塘這么個自成一格的棚戶區(qū)。

畫家賀友直畫過錢家塘，他說：“錢家塘的地方卻交關(guān)鬧猛，其處有虞永興南貨店，有混堂（澡堂），有酒店……住在這區(qū)域里的中國人多是苦惱的一群。這地塊首先是淮海大樓消失了，再后來連轉(zhuǎn)角處的第二食品商店一起被扒平了，這中間也曾鬧猛過一陣，辦過襄陽市場及小菜場?，F(xiàn)今沿淮海路建起現(xiàn)代氣派的大樓，南昌路一邊是地鐵10號線的站口了。其變化之大足以令人呆脫！”

老報人秦綠枝筆下對錢家塘的記憶，也離不開西餐街背后的“混堂”。1956年的一天，惟恐自己要發(fā)燒的他去陜西路的錢家塘環(huán)龍浴室泡了澡，悶出一身大汗，再到小木屋吃奶油蘑菇湯和炸豬排，還買了一小扁瓶裝的張裕白蘭地喝了兩口，回家倒頭便睡，第二天居然好了。

1949年前，在淮海路街區(qū)，大部分洋房和新式里弄里，多住著富裕階層和職員家庭，但錢家塘的居民則多是底層務(wù)工者。彎曲復(fù)雜的弄堂，顯示了這里自然生長的痕跡，對一個初來乍到者，這里幾如迷宮一般。

陸家的祖祖輩輩都住在這里，靠著祖上流傳下來的一畝地過活。陸春齡的祖父以賣魚為生，祖母種菜賣菜，父親陸金生起初在跑狗場為狗放籠子，后來又去黃浦江邊做小工。一次陸金生在淤泥中打樁，不慎被浪頭卷進江中，工友們嚇得驚呼，以為陸金生就此喪命，好在一個巨浪推上來，竟又把他托了上來。劫后余生的陸金生身上多處骨折，回家后臥床不起，也不敢再去江邊工作，后來經(jīng)人介紹當(dāng)了汽車駕駛員。

1921年，陸春齡降生時，深愛長孫的祖父，特意請人算了八字，為他取名“海根”。小男孩的到來，也給家族帶來好運。有個建筑包工頭看中了陸家的地，擬在這里建造石庫門平房，條件是各得五分。就這樣，陸家告別了一直棲身的棚屋，第一次住進了磚砌的房子。陸金生和弟弟陸山男各得一半，這就是后來的南昌路551弄乙支弄11號老屋，如今這里已經(jīng)又建起了高檔住宅大樓。

陸春齡

二

陸家雖然生活拮據(jù)，卻和睦抱團。同住一屋的叔叔陸山男，能吹笛子和蘆笙，堂叔陸妙福也能彈琵琶。陋巷里還有個老皮匠叫孫根濤，雖然靠修鞋為生，但琵琶、洞簫、笛子、二胡無一不精。這樣幾個人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支以陸妙福為首的小樂隊，每天晚上收工回家后，就在陋巷里吹拉彈唱。

笛子，如同樂隊里的王子，聲音最明亮突出。聽著叔叔伯伯們樂聲長大的小海根，對這樂器著了迷。有時樂隊不演出，他也會尋到孫根濤的修鞋攤前，纏著老人吹笛子給他聽。大家看小海根這么如癡如醉，就慫恿他向?qū)O根濤拜了師。海根恭恭敬敬對皮匠鞠了一躬，師傅則回贈一支竹笛。

1930年，陸海根入市立比德小學(xué)讀書，改了學(xué)名“春齡”，與此同時，已經(jīng)能吹出許多曲子的他，開始加入叔叔伯伯們的樂隊，參與陋巷里的露天音樂會了。

祖母起初是反對的。

她追在春齡背后說：“依這個小囡，介勿懂事體，飯也吃不飽，吹個笛子，長大了能靠這根竹管筒吃飯嗎？真是沒出息?！?/p>

但春齡還是曲不離口。在小學(xué)里，他吹笛子的名氣漸盛。1949年之前兒童節(jié)是每年4月4日，1934年的這一天，在比德小學(xué)校長的推薦下，陸春齡第一次登上了西藏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商業(yè)電臺，演奏了《虞舜熏風(fēng)曲》。消息一傳出，錢家塘轟動了。陸春齡的堂伯家有一臺收音機，聞風(fēng)而來的親友聚在收音機邊，邊聽邊叫好。連過去反對春齡的祖母也樂得合不攏嘴。只有孫根濤一言不發(fā)，他靜靜聽著電臺里陸春齡演奏時的技法、速度，等到春齡回來后，孫根濤一一指出糾正。然后，師傅對徒弟說：“你會成名的?！?/p>

三

盡管成了點小名，但陸家還是貧困。讀到初二，春齡輟學(xué)回家，跟隨父親，去祥生出租車公司做司機。

為謀生計，后來陸春齡到江南造船廠做過工、踏過三輪車，1949年之后還開過卡車運送病人，但不論去哪里，他總是隨身帶著笛子。在開車載客的間隙、在日本人抵賴車錢之后、在“拿摩溫”工頭不注意的時候、在目睹法國巡捕打人的時候，靜靜吹上一曲，借此抵抗命運，也由此守住內(nèi)心。

一度，他還給滑稽名家姚慕雙、周柏春的師父何雙呆和沈笑亭開自備車，接送二人演出。時間久了，何、沈見陸春齡開車穩(wěn)妥、做事仔細、又會吹笛子，就讓他在他們滑稽戲雙檔開演之前，先來一段江南絲竹暖場。有心的陸春齡十分感謝提攜，1949年后遇到姚、周，還開玩笑說，大家差點就做了師兄弟。

在那段日子里，笛子是陸春齡謀生的幫手，也是工作之余的精神寄托。只要一有空，他就去民間各路絲竹名家家中拜訪切磋。為了去當(dāng)時紫韻國樂社笛子名家朱少梅舉辦的家庭音樂會學(xué)習(xí)，節(jié)省車錢的他從南昌路一直步行到楊樹浦，最后第一個到了現(xiàn)場。這股毅力和好學(xué)的勁頭，為他贏得了口碑。

四

1952年，蘇聯(lián)芭蕾舞團訪華，提出要聽一下中國民樂。由此，上海市文化局火速從民間藝術(shù)人才中挑出吹笛子的陸春齡、拉二胡的許光毅、彈琵琶的凌律等人，這就成了日后上海民族樂團的前身。

正在華東空軍后勤部衛(wèi)生處開大卡車的陸春齡，從此正式走上職業(yè)演奏家的道路。后來，憑著這支“竹管筒”，陸春齡先后8次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出訪過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讓英國、法國、羅馬尼亞、印度、泰國等國家首腦都聆聽到笛聲的曼妙。

上世紀(jì)60年代至80年代，陸春齡去江蘇大屯煤礦、山東萊蕪鐵礦、南京9424鐵礦、江西安源煤礦、海南石碌鐵礦等地慰問演出。為了讓不能到劇院的一線礦工也聽到演奏，他匍匐進入井道，每到一個作業(yè)點，就拿出笛子，為礦工吹唱。一次轉(zhuǎn)了6個巷道回到礦上后，聽說一位老礦工因為身體不適沒下井，陸春齡又拎起笛箱，找到老礦工，為他一個人一口氣吹了七八首曲子。

這是錢家塘的經(jīng)歷教會陸春齡的事：不是衣香鬢影的場合，座中也沒有挑剔懂行的耳朵，但這些辛勤的工人，比任何專業(yè)人士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懂得音樂的力量。

搬著板凳，坐在皮匠修鞋攤前聽笛聲的時候，陸春齡就明白了：這勞動中的抒情，質(zhì)樸純粹，一如生命本身的喟嘆，也比任何渠道，都更接近藝術(shù)的真諦。

錢家塘風(fēng)光